第2章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1)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 張潔
- 4961字
- 2019-07-11 14:37:08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身體也分崩離析地說垮就垮了。好像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不行了,連個漸進的過程也沒有。
而媽可能早有預感。
媽去世后,唐棣學生時代的好友石曉梅對我說,六月份她來看媽的時候,就覺得媽明顯地衰老了。媽去拿筆記本,想要記下曉梅的電話。可是剛拿出筆記本就茫然問道:“我拿筆記本干嗎?”
曉梅說:“您不是要記我的電話嗎?”
就是這次,媽傷感地對曉梅說:“我再也看不見唐棣了。”
曉梅說,以前媽也常說這樣的話,但她從未介意,因為上了年紀的人常有如是之說。可是這次,媽再這樣說的時候,曉梅覺得她是真的再也看不見唐棣了。
一九八七年媽得黃疸性肝炎以后,我每半年帶她做一次B超,檢查她的肝、脾、腸、子宮等等,醫生每次都說她什么病也沒有,一定能活到一百歲。
我雖然不敢奢望媽活到一百歲,我想她活到九十歲、九十五歲,是不成問題的。
我這樣盲目地樂觀,還可能是因為媽太自強、太不需要我的關照,什么事都自己做。就在一九八七年秋天因為黃疸性肝炎住進醫院的前幾天,她還自己步行到魏公村口腔醫院看牙呢;
就在媽去世前的五六個月,還給我熬中藥呢;
就連胡容都看出,一九八四年唐棣走后,媽老了一大截。一九八七年得了黃疸性肝炎后,又明顯地老了一截。而我卻總是看不到媽的衰老,我對她的關心,是不是連外人都不如?
醫生的良好祝愿正中下懷地鼓舞了我、歡愉了我,從而也麻痹了我。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從而忽略了媽畢竟是八十歲的老人,以致我大意失荊州。這可能也是造成媽過早地去世的原因之一。
而且我那時不知為什么愚蠢地認為,那個半年一次的B超檢查,就是媽整個健康狀況的鑒定,既然做B超的醫生說她什么病也沒有,她就真是什么問題也沒有了。我現在悔之晚矣地悟到,其實B超了解的只是腹腔方面的情況,其于心、肺、腦方面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以我的智力,這本是略動腦筋就能想到的事,然而我卻沒有想到。
我算是大不孝了。
媽年事漸高以后,我并沒有經常守在她的身旁,而是把她丟給小阿姨,或游走異國他鄉、或應酬交際、或忙于寫作、或去陪伴我的先生……以為有小阿姨在她身邊,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盡管現在我不論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媽的一點骨灰帶上,可這還有什么用呢?在她老邁力衰,最需要我在她左右的時候,我卻把她遠遠地丟下了。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我到黑龍江大慶采油七廠采訪,她比我哪一次外出都更想念我。聽小阿姨說,她不斷地說:“張潔快回來了,張潔快回來了。”好像在為無人照應的自己鼓勁。
可是我在大慶給媽打長途電話,問她各方面情況如何的時候,她老是說:“沒事,挺好的。”
有一次媽便結得特別厲害,急迫地念叨著:“張潔要是在就好了,張潔要是在就好了。”而我卻遠在大慶。
多少年來都以為媽的便結是老年人的通病,后來才知道,那是由于她的腦垂體瘤已經影響到了她的內分泌系統,從而影響了身體各系統的功能的緣故。
媽從不要求我的關照,從不抱怨我在她八十歲的高齡,還總是大撒手地把她丟給小阿姨。
媽終于禁不住對小阿姨這樣念叨我,一定是因為身體異常不適,有一種到了緊要關頭的直覺。
我在黑龍江呆了不過十幾天。一到家就發現,短短十幾天里媽就顫顫巍巍地塌了腰。走起路來磕磕絆絆,舉步維艱,兩只腳掌嚓嚓嚓地磨蹭著地面。褲帶也常常忘了系,吊吊地拖垂在襯衣下擺的外面。
媽再不是那個不管什么時候都利利索索的媽了。
可我還是想不到,或不愿意那么想:媽是不行了。我還以為,或我寧愿以為她不過是在懈怠自己。
我說:“媽,您怎么這樣走路?好好走。”
或者我在內心深處已模模糊糊地感到,媽也到了人生的最后階段?盡管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媽能活到九十五,但是為什么一見媽那樣走路我就心里發緊?我心里越是發緊,卻越是輕描淡寫地對媽說:“媽,好好走。”
媽就抵賴、隱瞞、解釋著,說她腳底疼,或是鞋不合適,或是剛睡起來、剛坐起來,腿腳還沒活動開……
也許媽心里早就明白,否則為什么老是找出各種理由來蒙混我,也蒙混她自己——那可怕的結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來。
那個時候媽大概就知道她已經不行了。可是她不肯對我說實話,她怕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直是互相攙扶才掙扎過來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組成的這個隊列,即將剩下我一個人了。
所以媽的抵賴、隱瞞、解釋里,總含著隱隱的歉疚。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把,反倒把我一個人丟下,讓我獨自在這實在沒有多少樂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里繼續跋涉、掙扎,是她對我的一種背棄。
媽的兩只眼睛,總是老淚凄凄的。
多少年來我們一直聽信眼科醫生的話,媽的視力不好,是因為長了白內障的緣故。而白內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個眼睛后才能手術。我們不懂,不懂也沒問個明白,為什么十幾年過去,媽的視力差不多等于零了,翳子還沒有蒙上她的眼睛?
有兩次胡容來看媽,恰好我不在家。她應聲開門之后竟看不清是胡容,問道:“你找誰呀?”
胡容說:“姥姥,您怎么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媽說:“哎呀,聽聲音才聽出來是你。”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現了重影。媽常說,有時能看見兩個我,有時半夜醒來,老看見屋子里有人,或有幾個小孩子在亂跑。“剛開始我還挺害怕,后來就習慣了。”媽說。
現在,不用念醫學院我也懂了,一個人的眼睛如果查不出別的毛病,視力卻越來越差的話,就應該考慮是否是瘤子壓迫視神經的緣故。可是卻沒有一個念醫學院的眼科醫生想到這一點。說他們是庸醫恐怕不夠公正,只能說他們沒有想到。如果他們當中有一位能夠研究一下,一個視力已經近乎零的白內障患者,她的翳子還蒙不上整個眼睛,是否和腦子里發生占位性的病變,壓迫視神經有關?如果那樣,媽早在她還可以承受手術的年齡就做手術的話,我現在還有媽。
媽的左肩更加歪斜了。
媽左肩的歪斜,可能是從一九八九年開始的。那一年五月十三號我去意大利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后來我從意大利轉往美國,并在一九九〇年二月把她接到美國的時候,突然發現她的左肩歪斜了。不過那時遠沒有一九九一年夏天歪斜得這么厲害。我說:“媽,您的肩膀怎么歪了?”
媽辯解說:“這是因為右手老拄拐杖的緣故,右肩老撐著,左肩就歪塌下去了。”媽幾乎不拄拐杖,拐杖拿在她手里只是心理上的一種依賴,哪里是什么“右肩老是撐著,左肩就歪塌下去”。她只是不肯承認那是衰老的象征。在她辯解的深處,恐怕隱藏著對衰老無力、無奈的忌諱,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老。
我老是一廂情愿地覺得,媽還是拉扯著我在饑寒交迫、世態炎涼的日子里掙扎、苦斗的母親。有她在,我永遠不會感到無處可去,無所依托。即便是現在,我看上去已經是足夠的強大、自立、獨立的樣子了。只有媽深知,這不過是看上去而已。
媽也一廂情愿地想著她不能老,更不能走。她要是老了、走了,誰還能像她那樣呵護我、疼我、安慰我、傾聽我……隨時準備著把她的一腔熱血都倒給我呢?
隨時,我的眼前都能現出媽住進醫院的前一天,堅持鍛煉的樣子:手杖依舊橫空地握在右手,她常說:“我不拄,我就是拿著它壯壯膽。”不管命運如何安排,她要以八十歲的老身奮力延緩著依賴他物、他人那個時刻的到來;
發卡胡亂地卡在頭發上。稀疏的白發,東一綹、西一綹地四下支棱著。媽是極要體面的人,不管條件、情況怎樣,她總是把我和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可是,早晚有一天人人都會有的,那個力不從心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雙臂勉力地、盡快地擺動著,好像還在協調地配合著快速、利索,其實舉邁已經相當艱難的雙腿;
媽晃動著雙臂往前掙扎著,滿臉都是對生命力,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的不明不白、不甘不屈,以及在這毫無勝利指望的斗爭中、心力耗盡后的空虛。
媽明顯地食欲減退,吃什么都不香了。
而以前媽的胃口總是很好,飯量比我還大。更讓人不安的是,我要是不給她夾菜,她就光吃飯。給她夾了菜,她就光吃放在飯上面的菜。我要喂她,她又不肯,就只好把她碗里的飯菜拌勻了讓她吃。
吃飯的時候,眼睛茫然地瞪著前方,不知其味地、機械地往嘴里填著。端碗、拿筷子的手也顫抖得厲害,已經不能準確地把飯菜送到嘴里去。連端碗的樣子都變了,不是端,而是用左手的食指摳著碗邊,把碗夾在食指、拇指和中指的中間。我糾正她幾次,可是沒用,下次她還是那么拿碗。
媽的腦子里,好像什么都裝不進去了。
媽終日倚在沙發上昏睡,任門戶大開。
到現在,媽那昏睡的樣子還時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特別是那一天,我走進她的房間,見她睡得簡直昏天黑地。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干這干那,她也不曾感到絲毫的干擾。她那毛發日漸稀疏的頭(媽的頭發本來就少,但是不禿),枕在沙發的扶手上。那張沙發是我們經濟上剛剛翻身的時候買的,式樣老了一點。扶手比較高,所以她的脖子窩著,下巴自然杵在了頸窩上。嘴巴被杵在頸窩上的下巴擠得癟癟地歪吊著,氣也透不暢快地呼呼有聲。全身差不多攤放在沙發上,好像那不是一個有生命的軀體,而是沒有生命的血肉。
媽不再關心鎖沒鎖門,會不會丟東西;不再像過去那樣,不
管誰,哪怕是我進門,也要如臨大敵地問一聲:“誰?!”
就是跟我到了美國,住在我任教那個大學區最安全的教職員公寓里,對公寓里其他人出入不鎖門的現象,媽也總是放心不下,多次讓我提醒他們注意鎖門。我只是隨口應承著,并沒有認真去做。媽見沒有成效,就“提醒”不止。弄急了我就會說:“鎖門干什么,誰能來偷咱們或是搶咱們呢?咱們有錢嗎?沒有。公寓里的家具人家也不會要;咱們的衣服即便偷去也沒法穿,尺寸不對。再說,咱們倆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不對那些歹徒的胃口,您就放心吧。”
媽一生處在無所依靠,不但無人保護,還要保護我的情況下,對門窗的嚴緊自然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情結。不過她在世的時候我并沒有求其甚解,甚至覺得這種過度的謹慎純屬多余。直到媽過世以后,當我細細回顧她的一生的時候,才有些許的感悟。
就連媽平時賴以解悶的電視也不再吸引她了,雖然電視如她醒時那樣總在開著。也不再暗暗地為我關心天氣預報,因為我和小阿姨每日要在先生和母親兩處交替地來回穿梭。
既然我已身為他人之婦,就得謀為婦之政。晚上過先生那邊去給他做晚飯,以及恪盡我其他的為婦之道;一早再從先生那邊過到母親這邊來,所謂的陪伴母親、服侍母親,給母親做一頓中飯,外帶在電腦上打字掙錢養家。所以媽老是希望天氣晴好,免得我這樣竄來竄去地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被太陽曬著……提醒我及時地加減衣服。媽去世后,再也沒人為我聽天氣預報,讓我注意加減衣服,或是出門帶傘了。
所謂的陪伴母親也是徒有其名。滿頭大汗地進得門來,問一聲安,和她同吃一頓早餐之后,就得一頭扎進電腦。不扎進電腦怎么辦?寫作既是我之所愛,也是養家糊口的手段。
不知道為什么家庭負擔那么重,常常覺得錢緊。家里難得吃一次山珍海味,又少著綾羅綢緞,更沒有紅木家具、純毛地毯。一應家什盡量尋找“出口轉內銷”,力求別致而又花錢少。媽更沒有給我什么負擔,不但沒有給過我什么負擔,直到媽去世的那一天,還在傾其全力地貼補我。她的每一分養老退休金都花在了我們的身上。最后,她每月的養老退休金已有一百五六十元之多。
十多年前,當媽還沒有這么多退休金,而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五十六塊錢的時候,以她七十歲的高齡,夏天推個小車在酷熱的太陽底下賣冰棍,冬天到小賣部賣雜貨,賺點小錢以貼補我無力維持的家用。那時候賣冰棍不像現在這樣賺錢,一個月干下來,賺多賺少只能拿二十多塊錢,叫做補齊差額。即賣冰棍或賣貨的收入,加上退休工資不得超過退休時的工資額。但對我們來說,這二十多塊錢,就是一筆很大的收入了。
只是在我有了稿費收入以后,媽才不上街賣冰棍、賣雜貨了。記得我將第一筆稿費一百七十八塊錢放在她手里,對她說“媽,咱們有錢了,您再別出去賣冰棍了”的時候,她癟著嘴無聲地哭了……
到現在,我的眼前還時常浮現出那些又大、又濃、又重、又急的淚滴。當時,媽坐在我們二里溝舊居朝北那間小屋的床上,那張床靠墻南北向地放著,她面朝西地靠坐在頂著南墻的床頭旁……
但是好景不長,后來我們經濟上穩定了,可是媽更操心了。
早餐也很簡單,一杯牛奶、一個雞蛋而已。一杯牛奶能喝多長時間?這就是媽盼了一夜的相聚。給母親做飯也趕不上給先生做飯的規模,一般是對付著填飽肚子即可。比起母親,先生畢竟是外人,我該著意行事。這也是母親的家教,自己家里怎么苦,也不能難為外人。這和曹操寧教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的理論正好相反。而母親到底是自己的親娘,不論怎樣,她都不會怪罪我、挑我的理。不但不會怪罪、挑理,甚至千方百計地替我節省每一個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