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吧,記憶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354字
- 2019-07-02 12:23:15
三
為了更準確地在時間上確定關于童年的一些記憶,我不得不根據彗星和日食來做出判斷,如同歷史學家在處理傳奇的片段時所做的那樣。但是在其他事情上我并不缺乏資料。例如,我看見自己費勁地在海邊濕漉漉的黑色巖石上爬著,而諾科特小姐,一個憂郁的無精打采的家庭教師,以為我跟在她后面,便和弟弟謝爾蓋沿著彎曲的海灘漫步走去。我戴著一只玩具手鐲。當我在那些巖石上面爬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滔滔不絕地、饒有興味地不斷重復吟誦英語“童年”這個詞,它聽起來神秘而新鮮,隨著它在我小小的、塞滿了過多東西的、興奮的腦子里和羅賓漢、小紅帽以及駝背老仙女們的棕色帽子混在一起后,這個詞變得越來越奇特。巖石上有淺洼,里面滿是微溫的海水,我的具有魔力的低語伴隨著我在這些天藍色的小水洼之間編織起某些咒語。
地點自然是亞德里亞海邊的阿巴集亞。我手腕上的東西看上去像一只別致的餐巾環,是半透明的淺綠和粉紅的賽璐珞制品,那是圣誕樹上的產物,是和我同齡的漂亮的堂妹奧尼亞幾個月前在圣彼得堡給我的。我一直深情地珍愛著它,直到它里面出現了黑色條紋,我像是在夢里一樣認為,那是我去附近阜姆城的一家可恨的、讓人害怕的理發店理發時剪下來的頭發,不知怎的和我的眼淚一起跑進了那光亮的物質之中。同一天,在一家海濱小餐館,就在給我們上食物的時候,我的父親恰巧注意到了附近一張桌子上坐著兩個日本軍官,我們馬上就離開了——不過我還是匆匆一把抓起整個檸檬凍奶球,藏在發痛的嘴巴里帶了出去。那是一九〇四年。我五歲。俄國在和日本打仗。諾科特小姐訂閱的每周出版的英文畫報饒有興味地翻印了日本藝術家畫的戰爭畫面,表現了如果我們的軍隊試圖在貝加爾湖充滿危險的冰面上鋪鐵軌的話,俄國的火車頭——日本的繪畫風格使得它們活像玩具——將會怎樣沉入湖中。
不過讓我想一想。我甚至還有更早的有關那場戰爭的記憶。那一年年初的一個下午,在我們圣彼得堡的家中,我被人從兒童室帶下樓到父親的書房去向家里的一個朋友庫羅帕特金將軍問好。他粗壯的裹在軍裝里的身軀發出輕微的嘎吱聲,他在他坐著的長沙發上攤開一把火柴和我玩,把十根火柴首尾相接連成一條橫線,說道:“這是無風天氣時的海洋。”然后他把每兩根火柴斜搭著靠起來,把直線變成了之字形——那是“風暴中的海洋”。他把火柴收攏在一起,我想,是要搞點更有趣的把戲,就在這時我們被打斷了。他的副官進來,對他說了些什么。庫羅帕特金激動地用俄語咕噥著,費勁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沉重的身體離開長沙發的時候,散放在上面的火柴彈了起來。那天,他接到命令,就任俄國遠東部隊的最高指揮官。
這一事件十五年后有個特殊的結局。在我父親從布爾什維克占領下的圣彼得堡逃往俄羅斯南部的途中,在過一座橋的時候,一個老人前來和他搭訕,他穿著羊皮大衣,看上去像個灰胡子的老農。他向我父親借火。緊接著他們互相認出了對方。我希望老庫羅帕特金的鄉下人的偽裝使他成功地躲過被蘇維埃囚禁的命運,但是這不是我想說的要點。使我感到高興的是火柴主題的演變:他讓我看的那些魔術火柴被輕視,放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軍隊也消失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就像我的玩具火車,在一九〇四和一九〇五年的冬天,在威斯巴登時我試圖將它駛過奧拉寧飯店庭院里的結冰的水坑時的遭遇一樣。將你的一生循著這樣的主題構思梳理,我想,應該是自傳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