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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心全意去愛,別的就交給命運,這是她遵循的簡單規則。“Vot zapomni[現在記住],”她會用密謀的口氣這樣說,一邊要我注意在維拉的這樣或那樣可愛的東西—一只云雀在春天某個陰沉的日子飛向酥酪般的天空,熾熱的閃電照亮黑夜中遠處一排樹木,楓葉在棕褐色沙地上鋪成了調色板,新雪上一只小鳥的楔形腳印。仿佛是感覺到幾年后她的世界中這個有形部分將會消亡,對于分散在我們鄉村別墅中的各種各樣的時間的標記,她培養了一種非凡的意識。她懷著與我現在描繪她的形象及我的過去時同樣的懷舊熱情,珍視她自己的過去。這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繼承了一個精美的幻影——無形財產、非不動產的美——后來證實這成了承受以后的損失的極佳訓練。她特有的標記和特征對我和對她自己都同樣珍貴和神圣。那兒有過去專門為她母親的特殊愛好而保留的房間,一個化學實驗室;那兒,在上坡通向格雷亞茲諾(重音在最后一個音節)村的路邊,如我父親—一個熱誠的自行車愛好者愛說的那樣,在人們喜歡“不畏艱險騎車”(b?ka za roga)的最陡的一段,并且是他求婚的地方,有那棵標志著那個地點的椴樹;還有,在那所謂的“老”庭園里的那個廢棄了的網球場,現在是一片青苔、鼴鼠丘和蘑菇,在一八八〇和一八九〇年代曾是歡樂的集會的場所(就連她嚴厲的父親也會脫掉大衣,估量著舞動那把最重的球拍),但是到我十歲的時候,大自然已經抹去了原來的一切,徹底得就像用一塊氈擦去了一道幾何題。

那時候,在庭園的“新”區的盡頭已經建起了一個極好的現代化網球場,是由專門從波蘭請來的技術熟練的工人修建的。鐵絲網把面積很大的黏土網球場的場地和四周開花的草地隔開。經過一夜的滋潤之后,球場地面帶上一層棕色的光澤,德米特里會用一個綠罐子里的液體白堊重畫白線,他是我們的園丁中個子最小、年紀最大的一個,是一個溫順的、總穿著黑靴子和紅襯衫的矮子,隨著刷子沿著線往下畫,他弓起身子,慢慢往后退。一道豌豆樹籬(北俄羅斯的“黃色金合歡”)——中間開了個缺口,正對應著球場的網格門——和圍住球場的網子以及一條叫做tropinka Sfinksov(“天蛾路”)的小路平行——小路因為黃昏時分飛來拜訪沿著面對樹籬的路邊長著的、同樣在中間也有一道缺口的蓬松的丁香叢的天蛾而得名。這條小路形成了一個大T的一橫,一豎是一條兩旁有和母親同齡的修長的櫟樹的小徑,穿過(如前所說)整個新庭園。從車道附近T的底部沿著林蔭路看過去,可以很清楚地辨認出五百米以外——或者說離我現在所處的地方五十年之遙的那明亮的小缺口。我們當時的家庭教師,或者是父親,當他和我們一起待在鄉間的時候,在我們興奮激動的家庭雙打中總是和我弟弟搭檔。母親把一只小腳向前踏一步,彎下戴著白帽子的頭,一絲不茍地發出一個無力的球,按老樣子叫喊道:“打呀!”我很容易向她發脾氣,而她很容易向拾球的球童發脾氣,這是兩個光腳的農家孩子(德米特里長著獅子鼻的孫子和馬車夫領班的女兒、漂亮的波蘭卡的孿生兄弟)。收獲時節,北方的夏季變得十分炎熱。一身大紅的謝爾蓋總是用兩個膝蓋把球拍一夾,吃力地擦眼鏡。我看見自己捉蝴蝶的網子靠在球場的圍網上——以備萬一用得著。沃利斯·邁爾斯關于草地網球的書攤開在一張長椅上,每一次交鋒之后,父親(一個一流的網球手,能發弗蘭克·賴斯里式的炮彈式發球和打漂亮的“提拉球”)會賣弄地詢問弟弟和我,“隨球動作”那優美的狀態是否降臨到我們頭上了。有時候一場大暴雨會把我們擠到球場一角的躲避處,而老德米特里會被派到宅子里去取傘和雨衣。一刻鐘后他會抱著山一樣的一大堆衣服重新出現在長長的林蔭路上,他往前走的時候,隨著太陽重新照耀,林蔭路上又會閃現出點點豹斑,也就不需要他的大包了。

她喜歡所有技巧性的和冒險性的游戲。在她靈巧熟練的手中,一千塊的拼圖逐漸形成一幅英國狩獵的景象;原來看上去像一條馬腿的東西結果是榆樹的枝干,一直找不到地方的一塊會正合適地填進斑駁陸離的背景中的一個空缺里,給你一種抽象然而是可觸知的滿足帶來的淡淡的興奮。有一陣子,她非常喜歡撲克牌戲,這種牌戲是通過外交圈子傳到圣彼得堡社交界的,因此其中一些組合有好聽的法文名字——“三張對”是brelan,“同花”是couleur,等等。當時玩的是常規的“暗撲克”draw poker,各發五張暗牌的撲克游戲,下注后可以要求換發手中不需要的牌。,偶爾玩增加刺激的積累賭注jackpot,須有人持有一對J以上的強牌時方可開局下注的撲克游戲。和用小丑做百搭的撲克游戲。在城里,她常常在朋友家里玩撲克,一玩玩到凌晨三點,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幾年中的社交消遣;后來,在流亡期間,她常常會想象(懷著和回憶起老德米特里時同樣的驚訝和不安)她的車夫皮洛戈夫似乎仍在無盡的長夜的無情的嚴寒中等著她,盡管,他的情況是,在一間熱情好客的廚房里喝加了朗姆酒的茶,必定在緩和那些漫長的不眠夜的等待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夏天她最大的快樂之一是極具俄國特點的消遣hodit' po grib?(找蘑菇)。她的美味收獲用黃油炸后再用酸奶油加濃,經常出現在晚餐桌上。并不是說味覺品嘗的時刻有多么大的重要性,她主要的快樂是在尋找的過程之中,而這個尋找是有自己的規則的。據此,傘菌是不摘的;她摘的都是在菌類中可以食用的牛肝菌屬那一類,被一些人稱做“管狀蘑菇”、被真菌學家客觀地界定為“陸生,多肉,易腐,由中央柄支持的真菌類植物”的蘑菇(黃褐色的edulis、棕色的scaber、紅色的aurantiacus,以及其他幾種近屬)。它們小巧的帽子——在未成熟時堅實,成熟后則粗壯,引人垂涎——有著平滑(不是片狀體)的背面和勻整結實的柄。牛肝菌蘑菇經典的簡單結構使它們和有著荒唐的菌褶及軟塌塌的柄環的“真正的蘑菇”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擁有膽小的味蕾的國家把他們的知識和胃口都局限在后者,即那些平庸和丑陋的傘菌身上,因而,在英美外行的腦子里,貴族類的牛肝菌最多也只是變了樣子的傘菌而已。

下雨天氣會使這些美麗的植物在我們園林里的杉樹、白樺樹和山楊樹下大量出現,特別是在把園林一分為二的車道東邊的老園子里。那里背陰的幽深處會匯集使俄國人的鼻孔張大的牛肝菌特殊的濃烈氣味—一種由潮濕的青苔、肥沃的土壤和腐爛的葉子混合在一起的令人感到滿足的陰濕氣味。但是你還是得在濕潤的林下灌木叢中扒拉細看上好一陣子,才能找到真正好的東西,例如一叢戴著小帽子的嫩edulis,或者有大理石花紋的那種scaber,并小心地將它們從土里弄出來。

在陰云密布的下午,母親會拿著一個籃子(籃子的里側被什么人的黑漿果染上了藍色的斑跡),在毛毛雨中獨自開始漫長的采集之旅。晚餐前,能看見她從園子小徑幽暗朦朧的深處出現,她嬌小的身軀和頭裹在帶帽兜的綠棕色的羊毛披風中,上面無數的小水珠在她周圍形成了一種薄霧。當她從滴水的樹下走近看見我的時候,她的臉會現出一種古怪的陰郁表情,也許是表示運氣不好,但是我知道,這其實是得勝的搜尋者緊張地抑制住、小心地呵護著的幸福感。就在她要到我跟前的時候,她的胳膊和肩膀會突然耷拉下來,并且發出夸大疲勞的“噗!”的一聲,讓籃子垂下,以強調它多么重和滿得多么驚人。

她會在一條白色的花園長凳附近,把她的牛肝菌按同心圓攤放在花園里的一張鐵圓桌上,挑揀數數。把老的、松軟灰暗的去掉,留下嫩而脆生的。在仆人把它們包起拿到一個她一無所知的地方,去面對她不感興趣的命運之前,有那么一小會兒,她會站在那里懷著默默滿足的喜悅欣賞它們。而正像雨天傍晚常常會出現的那樣,太陽在落山之前可能會閃出一道火紅的光束,就在那兒,在濕漉漉的圓桌上,擺著她的蘑菇,色彩絢麗,有的帶著外部植物—一片草葉沾在黏黏的淺黃褐色的菌蓋上,或者青苔仍舊包在帶黑點的柄的球莖狀根部。一只小小的尺蠖也會在那兒,像一個孩子的大拇指和食指,度量著圓桌的邊緣,并且時不時地向上伸直身體,徒勞地尋找它從中跌落下來的那片灌木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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