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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我回顧自己的青年時代的時候,那些日子好像許多暗淡的、反復出現的紙片,一陣風似的都從我眼前飛走了,火車旅客清早看到跟在游覽車廂后面翻飛的一陣用過的薄綿紙的風雪。在我和女人的那種有益身心的關系方面,我切合實際,詼諧、輕快。在倫敦和巴黎念大學的時候,賣笑女郎就滿足了我的需要。我的學習非常細致,十分緊張,雖然并不特別富有成效。起初,我計劃像許多manqué[1]才子那樣拿一個精神病學學位,不過我甚至比他們還manqué,我感到非常壓抑,大夫,有一種特殊的疲憊不堪的感覺。于是我改念英國文學。那么許多潦倒的詩人都在這個領域里最終成為身穿花呢服裝、抽煙斗的教師。巴黎很合我的口味。我和流亡國外的人一起討論蘇聯電影。我和一些同性戀者坐在“雙叟”[2]里面。我在一些默默無聞的刊物上發表了幾篇委婉曲折的小品文。我還創作過一首拼湊而成、模仿他人風格的詩歌[3]:

……馮·庫爾普小姐

可能會回轉身,她的手放在房門上,

我不會跟著她走。弗雷斯也不會。

那個傻瓜也不會。

我的一篇題為《濟慈致本杰明·貝利的信中的普魯斯特式主題》的文章[4],六七位學者念了都格格直笑。我替一家著名的出版公司著手寫了一部Histoire abrégé de la poésie anglaise[5],接著又開始為講英語的學生編纂那本法國文學手冊(附有取自許多英國作家的比較文章),這項工作使我在整個四十年代一直不得空閑——到我被捕的時候,這本手冊的最后一卷也差不多就要付印了。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奧特伊爾[6]教一群成年人英語。后來,一所男校聘用了我兩三個冬天。偶爾,我也利用我在社會服務人員和精神療法專家中的熟人,請他們陪我去參觀各種機構,比如孤兒院和少年管教所。在那兒,有些到達發育期的女孩,臉色蒼白,睫毛纏結在一起,可以任你泰然自若地端詳,她們叫我回想起夢中賜給我的那個女孩。

現在,我希望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在九歲至十四歲這個年齡段里,往往有好些少女在某些比她們的年齡大一倍或好幾倍的著迷的游客眼里,顯露出她們的真實本性,那種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也就是說,是精靈般的)[7]。我提議把這些精選出來的人兒稱作“性感少女”。

需要注意的是,我用時間術語代替了空間術語。事實上,我要請讀者把“九歲”和“十四歲”看作界限——那些鏡子般的海灘和玫瑰色的巖石——一座上面時常出現我的那些性感少女的魔島的界限,島的四周是霧靄迷蒙的茫茫大海。在這個年齡段里,所有的女孩兒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當然不是。否則,我們這些深諳內情的人,我們這些孤獨的旅客,我們這些貪花好色之徒早就變得精神錯亂了。容貌漂亮并不是衡量的標準;而粗俗,或者至少一個特定社區稱作粗俗的種種表現,并不一定就會損害某些神秘的特性:那種超逸的風度,那種使性感少女有別于她們同年齡的女孩的難以捉摸、變幻不定、銷魂奪魄、陰險狡黠的魅力。因為那些同年齡的女孩對同時出現種種現象的這個空間世界的依賴性,遠遠超過了洛麗塔和她同類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顛倒的時間的無形島嶼。在同一年齡段里,真正性感少女的人數,明顯低于那些暫時顯得平常的、只是好看的、“嬌小可愛的”,甚至“甜蜜動人的”、平凡的、豐滿的、未成形的、肌膚冰冷的以及本質上富有人性的小女孩的人數。這類小女孩梳著辮子,鼓著肚子,成年后也許會也許不會出落得美艷動人(看看那些穿著黑色長統襪、戴著白帽子、又矮又胖的丑八怪,長大后卻成了銀幕上了不起的明星)。你拿一張女學生或女童子軍的團體照給一個正常的男人看,請他指出其中最標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選中她們當中的那個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瘋子,一個無限憂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點兒烈性毒汁的泡沫,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閃耀著一股特別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退縮和躲藏啊!),才能憑著難以形容的特征——那種輪廓微微顯得有點兒狡黠的顴骨、生著汗毛的纖細的胳膊或腿以及絕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淚、使我無法羅列的其他一些標志——立刻就從身心健康的兒童中辨別出那個銷魂奪魄的小精靈。她并沒有被他們識別,自己對自己的巨大力量也并不知曉。

此外,既然時間的觀念在這件事里起著如此神奇的作用,學者們應當毫不奇怪地知道一個少女和一個男人之間得有好幾歲的差距,我得說,這種差距決不能少于十歲,一般總是三四十歲,而在幾個大家都知道的實例中,竟然高達九十歲,這樣才能使男人受到一個性感少女的魅惑。這是一個調節焦距的問題,是內在的目光興奮地超越的某段距離跟心里幸災樂禍地喘息著覺察到的某種差異的問題。我是一個孩子,安娜貝爾也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的小安娜貝爾在我眼里并不是性感少女。我跟她地位相同,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小牧神[8],待在那同一座時間的魔島上,但是經過二十九年以后,今天,在一九五二年九月,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認出我這輩子最初那個決定命運的小精靈。我們懷著尚不成熟的愛彼此相愛,表現出的那股熱和勁兒往往把成年人的生活毀掉。我是個身強體壯的小伙子,活了下來,但是毒汁卻在傷口里,傷口也一直沒有愈合。不久,我發現自己在一種文明中成熟起來,這種文明允許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向一個十六歲而不是十二歲的女孩求愛。

因此,我在歐洲那段時期的成年生活竟然雙重到了荒謬的地步,這一點也不奇怪。公開處,我跟好多生著南瓜或梨子形狀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著所謂正常關系;私下里,我對每個經過我身邊的性感少女都懷有一股地獄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飽受折磨,可是作為一個守法的膽小鬼,我從不敢接近這類少女。我可以支配的那些具有人性的女人,只是一些治標的藥。我幾乎要相信,我從普通的茍合中得到的感覺,和正常的偉男子在震撼世界的那種慣常的節奏中跟他們正常的偉伴侶結合時所領略到的感覺幾乎一般無二。問題是那些先生并沒有發現一種無可比擬的更為舒暢的快樂,而我卻發現了。我的最最模糊、引起遺精的美夢也比最富有陽剛之氣的天才作家或最有才華的陽痿作家所設想出的私通茍合之事要燦爛奪目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注意到不是一種而是兩種性別,可都不是我的性別;兩者都被解剖學家稱作女性。可是在我看來,透過我的感官的三棱鏡,“她們就像薄霧和桅桿一樣大不相同”[9]。所有這一切,現在我全據理來加以說明。在我二十多歲和三十出頭的那些年里,我并不那么清楚地明白我的苦悶。雖然我的身體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頭腦卻拒絕了身體的每項請求。一會兒,我感到羞愧、驚駭;一會兒,我又變得盲目樂觀。我受到清規戒律的遏制。精神分析學家用偽性欲的偽釋放來勸說我。對我說來,在性愛方面叫我沖動的唯一對象,就是安娜貝爾的姐妹、她的侍女和小丫頭;這個事實有時在我看來,就是精神錯亂的前兆。別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這完全是一個態度問題,給女孩兒弄得神思恍惚,實在并沒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讓我提醒我的讀者,在英國,一九三三年《兒童和青少年法案》通過以后,“女孩”這個詞被定義為“八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少女”(其后,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法律上的定義是“青年”)。另一方面,在美國的馬薩諸塞州,一個“任性的孩子”,從法律上講,是一個“七歲到十七歲之間的孩子”(而且,他們習以為常地跟邪惡淫亂的人混在一起)[10]。詹姆斯一世[11]時期的一位引起爭議的作家休·布勞頓[12]已經證明雷哈布[13]十歲就當了妓女。這一切都很有意思。你大概看見我已經在一陣發作中口吐白沫了,但沒有,我沒有。我只不過眨眨眼,讓快樂的思想落進一個小小的杯子。這兒還有好幾幅畫。這是維吉爾[14],他會用單純的音調歌唱性感少女,但大概更喜歡一個小伙子的會陰[15]。這是阿克納坦王[16]和內費蒂蒂王后的兩個未到婚齡的尼羅河女兒(國王夫婦有六個女兒),身上除了戴了許多串亮閃閃的珍珠項鏈,沒有其他飾物,嬌嫩的褐色小身子從容地倚在靠墊上;她們留著短發,生著烏黑的長眼睛,經過三千年依然完好無損。這幅畫上有幾個十歲的小新娘,被迫坐在fascinum[17]上,那是古典文學圣堂里代表男性生殖力的象牙。青春期到來前就結婚同房在印度東部的某些省份仍舊相當常見。雷布查人[18]里八十歲的老頭和八歲的女孩交媾,誰都不以為意。別忘了,在但丁[19]狂熱地愛上他的比阿特麗斯時,比阿特麗斯只有九歲,是一個光彩煥發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末,戴著珠寶,十分可愛,穿著一件深紅色連身裙;那是一二七四年五月那個歡樂的月份,在佛羅倫薩的一次私人宴會上。當彼特拉克[20]狂熱地愛上他的勞麗恩時,勞麗恩也不過是一個十二歲金發的性感少女,在風中、在花粉和塵土中奔跑著,是一朵飛行的花兒,如他所描寫的從沃克盧思[21]的山崗飛到了那片美麗的平原。

還是讓我們規規矩矩地文雅一點吧。亨伯特·亨伯特竭力想安分守己。說真的,他確實這么做了。他對純潔、軟弱的普通兒童十分尊重。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即使幾乎沒有多少惹起吵鬧的危險,他也不會去玷污這類孩子的天真無邪。可是當他在那群天真無邪的孩子中發現一個小精靈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厲害啊,那個“enfant charmante et fourbe[22]”,生著朦朧的眼睛,艷麗的嘴唇,你只要讓她知道你在望著她,就會受到十年監禁。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亨伯特完全有能力跟夏娃交歡,但他渴望的卻是莉莉思[23]。胸部發育的萌芽階段在青春期帶來的一系列身體變化的初期(10.7歲)就出現了。而下一個可以見到的成熟項目,就是含有色素的陰毛的初次出現(11.2歲)。我的小杯子里盛滿了瑣碎無聊的念頭。

一次船只失事。一個環狀珊瑚島。單獨跟一個淹死了的旅客的瑟瑟發抖的孩子待在一起。親愛的,這只是一場游戲[24]!我坐在公園里一張硬邦邦的長椅上,假裝全神貫注地在看一本微微顫動的書,這時我想像的冒險經歷有多神奇美妙啊!在這個不動聲色的學者四周,好些性感少女自由自在地嬉戲玩耍,仿佛他是一個熟悉的塑像或是一棵老樹的光與影的一部分。有一次,有個穿著格子呢連身裙的理想的小美人兒啪的一下把一只穿得厚重的腳放到長椅上我的身旁,接著朝我伸下兩條纖細的光胳膊,把她的四輪溜冰鞋鞋帶系系緊,我就在陽光下融化了,手里的那本書成了無花果樹葉子[25];她那赤褐色的鬈發披垂到她的擦破皮的膝蓋上,那條發出光澤的腿就伸在我的顏色變幻不定的臉頰旁邊,我頭上的那片樹葉的陰影也在她的腿上晃動、消散。另一次,有個紅頭發的女學生在métro[26]里倚在我的身旁,我瞥見了她的黃褐色腋毛,一連激動了好幾個星期。我可以列出好些這種一廂情愿的小小韻事。有幾次在一種濃郁的地獄風味中結束。比如,我碰巧在陽臺上看到街對面一扇亮著燈的窗戶里有個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當配合的鏡子前脫衣。跟外界如此隔絕,顯得如此遙遠,這種景象產生了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滿意足的那個孤獨的人兒。可是我喜愛的那個嬌美的裸體形象卻突然惡魔似的變成了一個男人給燈光照亮的、令人厭惡的光胳膊,他在那個炎熱、潮濕、沒有希望的夏夜穿著內衣褲坐在敞開的窗口看報。

跳繩,跳房子。那個穿著黑衣服、挨著我坐在我的長椅上,坐在我的歡樂之枷上(有個性感少女正在我腳下尋找一個失落了的彈子)的老婆子問我是不是肚子疼,這個不懂禮貌的母夜叉。啊,別來跟我攪和,讓我獨自待在我的生機旺盛的公園里,待在我的長滿青苔的花園里。讓她們永遠在我四周玩耍,永遠不要長大。

注釋:

[1]法文,失意的。

[2]Deux Magots,法國巴黎左岸一家有名的咖啡館,知識界人士經常聚集在那兒。

[3]這首詩是用英國詩人、評論家托·斯·艾略特(T.S. Eliot,1888——1966)的長詩《小老頭》(Gerontion,1920)中的多行拼湊成的。

[4]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1821)寫給摯友本杰明·貝利(Benjamin Bailey, 1791——1853)的書簡,是闡明濟慈詩歌理論的重要文獻之一。亨伯特·亨伯特的普魯斯特式主題,肯定是關于時間和記憶的性質。納博科夫認為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追尋逝去的時光》(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1913——1927)的前一半是“二十世紀散文中四大杰作之一”。

[5]法文,《英國詩歌簡史》。

[6]Auteuil,法國巴黎的一個地區,過去是一個村鎮。

[7]亨伯特·亨伯特患的疾病在醫學上稱為“情欲增盛”(nympholepsy),意思是:一個人受到仙女(nymph)蠱惑后,突然感到了一種精靈般的熱情。納博科夫稱《洛麗塔》是一個神話故事,他的性感少女是一位“神仙公主”(見第一部第十一章)。

[8]根據西方神話,牧神是一個具有山羊耳朵、角、尾巴和后腿的男子。

[9]英文“薄霧”是mist,“桅桿”是mast,兩個字的拼寫只差一個字母,但意思大相徑庭,所以這么說。

[10]見《馬薩諸塞州法律詮釋》(Mass. Anno. Laws, 1957)第119章第52節。

[11]詹姆斯一世(James Ⅰ, 1566——1625),英國國王(1603——1625)。

[12]Hugh Broughton(1549——1612),英國清教徒神學作家。這兒是指他1588年發表的講道文《贊同〈圣經〉經文》(A Consent of Scripture)。

[13]Rahab,《圣經》作“喇合”,是迦南地方的一個妓女。參看《圣經·舊約·約書亞記》第2章。

[14]Virgil(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

[15]會陰,原文為perineum。1958年版誤作peritonium(腹膜),后經作者改正。

[16]Akhnaten(前1375——前1358),埃及國王。

[17]拉丁文,指西方古代某些色情儀式中使用的象牙制的男性生殖器。

[18]the Lepchas,印度大吉嶺和錫金的蒙古人種的一支。

[19]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詩人,著有長篇史詩《神曲》(Divine Comedy)。他生于1265年5月15日與16日之間,因此1274年他遇見比阿特麗斯時,只有九歲,比阿特麗斯據信是八歲。

[20]Petrarch(1304——1374),意大利詩人,他遇見勞麗恩時,是二十三歲。

[21]Vaucluse,法國東南部的一片地區,首府是阿維尼翁,是彼特拉克最喜歡居住的地方。

[22]法文,頑皮可愛的孩子。

[23]據猶太傳奇文學,莉莉思在夏娃之前,是亞當的妻子。

[24]在《威斯康星當代文學研究》雜志的一次訪問中,納博科夫說:“諷刺作品是訓誡;滑稽模仿作品是游戲。”

[25]《圣經·舊約·創世記》,亞當和夏娃吃了果子后,眼睛明亮了,發現自己赤身露體,就用無花果樹的葉子編作衣裙。

[26]法文,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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