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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 洛麗塔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4484字
  • 2019-07-01 14:49:19

如果新娘是個寡婦,而新郎是個鰥夫,如果寡婦在我們了不起的小鎮上居住了不到兩年,而鰥夫卻只居住了不滿一個月,如果先生想把整個討厭的事盡快了結,而太太也帶著寬容的微笑表示依順,那么我的讀者,婚禮一般就是一件“不顯眼”的事兒。新娘可能會免去戴那個要把拖到她手指尖的面紗固定住的香橙花冕狀頭飾,也不用祈禱書托著一朵白蘭花。新娘的小女兒可能會給那個把黑和亨結合成為夫婦的儀式增添一點鮮紅的色彩;但我知道我對陷入困境的洛麗塔還不敢過于親切,因此同意不值得把那個孩子從她心愛的奎營地上硬叫回來。

我那soi-disant[1]感情熱烈的孤獨的夏洛特在日常生活中卻平淡無味,愛好交際。而且,我發現雖然她無法控制她的感情或哭聲,但她卻是一個正派的女人。在善良的夏洛特多少成為我的主婦以后(盡管服了興奮劑,但她的“緊張、急切的chéri”——一個充滿英雄氣概的chéri!——開頭還是碰上一些麻煩,不過他異想天開地表現出許多傳統的親昵的方式,讓她得到了充分的補償),她立刻問起我跟上帝的關系。我本來可以回答說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倒很開通;但相反卻說——說了一套虔誠的陳詞濫調——我相信主宰宇宙的神靈。她低頭看著手指甲,又問我家族里是否有什么外國血統。我反問她如果我父親的外祖父,比方說吧,是個土耳其人,她是不是仍樂意嫁給我。她說這倒一點也沒有關系,但是如果她哪天發現我不相信“我們的基督教上帝”,那么她就會自殺。她說得那么一本正經,叫我毛骨悚然。這時我才知道她是一個正派的女人。

噢,她很有教養。每逢她微微打了一個嗝,打斷了她流暢的話語的時候,或者她把信封說成“欣封”的時候,她總要說一聲“請原諒”;而她對女朋友提到我的時候,總把我稱作亨伯特先生。我想要是我有著一股動人的魅力進入當地社會,一定會叫她十分高興。在我們結婚的那天,拉姆斯代爾《日報》的社交新聞欄里刊登了一小段對我的采訪,還附有夏洛特的一張照片,揚起一邊眉毛,姓也給印錯了(“黑澤”)。盡管出現了這種叫人尷尬的情況,但這樣的宣傳還是叫她打心眼里感到高興——也使我的角質環[2]十分歡快地抖動起來。夏洛特通過結識洛的大部分同學的母親以及參與教會事務,在二十個月左右的時間里設法成為一位即使不算杰出的,至少也是頗受歡迎的公民,但是先前她從來沒有出現在報上那個令人激動的rubrique[3]中,是我使她置身在那兒的,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我添上“埃德加”只是為了鬧著玩兒),“作家和探險家”[4]。麥庫的哥哥在記錄的時候,問我寫過點兒什么。我告訴他的話,印出來竟然成了“幾本論皮科克[5]、雷恩鮑[6]和其他詩人的書籍”。文章中還提到夏洛特跟我彼此認識了好幾年,我是她頭一位丈夫的遠親。我還暗示十三年前我就跟她有過一段私情,但在報上印出來的時候卻沒有提到這一點。我對夏洛特說社交新聞欄里想必有一點兒差錯。

讓我們繼續這個奇特的故事吧。當我應邀去享受從房客升為情人的樂趣時,我是否只體味到痛苦和厭惡呢?不。亨伯特先生承認這叫他感到幾分得意,也有一點兒淡淡的柔情,甚至還有一絲沿著他陰謀家匕首的鋒刃勉強地活動的悔恨。黑茲太太對她的教會和讀書俱樂部的學識抱著盲目的信念,她說起話來矯揉造作,而對一個胳膊上長著絨毛的可愛的十二歲孩子,卻總是一副嚴厲、冷淡、輕蔑的態度。我始終沒有想到這個雖然相當標致、卻也相當可笑的黑茲太太,在我抓住她的時候,竟會立刻變成這樣一個楚楚動人、弱不禁風的人兒;當時我們正好在洛麗塔臥室的門口碰上,她顫巍巍地朝門檻那兒退去,一迭連聲地說道:“別介,別介,請別這樣。”

這場變化使她的容貌大有改觀。她的笑容以前顯得那么做作,打這時起卻現出了傾心愛慕的神采——一種多少有點兒柔和、濕潤的神采。我很驚訝地看出這種神采跟洛貪婪地盯著冷飲柜上的一種新調制品或是默不作聲地贊賞著我那總是新裁制的昂貴的衣服時的那種空虛、可愛、迷茫的神情頗有幾分相似。我深深地給迷住了,在夏洛特跟一個別的女人互相講述做母親的苦惱,并且做出女性表示無可奈何的那種美國民族獨有的鬼臉(翻起兩只眼睛,撇著嘴)的時候,我總注視著她,因為我曾看見洛以孩子氣的形式也做過這樣的鬼臉。我們上床前總喝一杯摻有蘇打水、姜汁酒的威士忌。在威士忌的幫助下,我在愛撫母親的時候總想法喚起那個女兒的形象。這就是她白皙的腹部,一九三四年我的性感少女曾經像條小魚盤曲在里面。這頭仔細染過的頭發,在我的嗅覺和撫摸下都顯得那么干枯,但在某些時刻在那張有柱子的床上的燈光下,卻具有(就算沒有那種質地)洛麗塔的鬈發的色澤。在我支配我全新的妻子本人的時候,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就生物學方面而言,這是我可以接近洛麗塔的捷徑;洛特[7]在洛麗塔這個年齡,也像她的女兒那樣,而且也像洛麗塔的女兒總有一天會表現出的那樣,是個嫵媚動人的女學生。我叫我的妻子從一大堆鞋子下面(黑茲先生看來特別喜歡鞋子)翻出一本三十年前的照相簿,這樣我就可以看看洛特小時候長的是什么樣子;盡管光圈沒有對好,衣服也不雅致,但我卻仍能看出洛麗塔的外形、小腿、顴骨、短小的鼻子等的朦朧的、最初的形狀。洛特,洛麗欣[8]。

于是我像雄貓似的悄悄透過歲月的圍籬,對著一些陰暗的小窗戶朝里窺視。等到她憑借熱烈可憐、天真挑逗的愛撫,以豐盈的乳頭和壯實的大腿為我做好履行我夜晚的責任的準備時,我吼叫著穿過黑暗、衰萎的林間矮樹叢絕望地想要嗅到的,仍是一個性感少女的氣味。

我簡直沒法告訴你們我那可憐的妻子當時多么溫柔,多么動人。早餐的時候,在那個明亮得叫人沮喪的廚房里,鍍鉻的器皿閃閃發光,五金公司贈送的日歷掛在墻上,早餐的角落也很精巧(模擬那家夏洛特和亨伯特大學時代在那兒一起喁喁情話的“咖啡館”),她總穿著紅色的晨衣坐在那兒,胳膊肘兒撐在塑料面的餐桌上,手托著臉蛋兒,在我吃火腿蛋的時候帶著簡直叫人難以忍受的柔情盯著我看。亨伯特的臉可能會因神經痛而抽搐,但是在她眼里,它的俊美和生氣卻堪與白色的冰箱上晃動的陽光和樹葉的影子匹敵。我面無笑容的慍怒在她看來卻是愛情的沉默。我的菲薄的收入加到她的甚至更為菲薄的收入中竟使她覺得那是一筆了不起的財富;這倒不是因為加起來的總數眼下足以應付中產階級的大部分需要,而是因為就連我的錢在她的眼里也閃耀著我男性的魅力。她把我們的聯合存款賬戶看作晌午時分南方的一條林蔭大道,一邊是濃密的綠蔭,一邊是柔和的陽光,一直延伸到一片美好的遠景的盡頭,那兒淡紅色的大山隱約可見。

夏洛特用五十年的活動填滿了我們共同生活的那五十天。這個可憐的女人為許多她早就放棄或從來就不怎么感興趣的事情忙碌,仿佛(拖長這副普魯斯特的聲調)我娶了我所愛的孩子的母親,就使我的妻子通過充當代表而重新獲得了充沛的青春活力。她以一個陳腐乏味的年輕新娘的熱情,著手來“美化這個家”。自從我坐在椅子上腦子里繪制出洛麗塔穿過房子的路線的那些日子以后,我對這個家所有冷僻的角落都熟記在心,早就和它,和它的丑陋及污垢,建立起一種感情上的聯系;眼下,我幾乎可以感到那所骯臟的房屋畏畏縮縮,不愿忍受夏洛特打算對它進行的淡褐色和赭色粉刷,以及使用油灰、磨輪加粉末的整修,謝天謝地,她始終沒有做到那一步,不過她為了洗滌遮光窗簾,給軟百葉簾的板條上蠟,購買新的遮光窗簾和新的軟百葉簾,把它們送回商店,更換其他的窗簾等確實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她老是忽喜忽憂,時而面帶笑容,時而皺眉蹙額,一會兒充滿疑慮,一會兒又繃著臉。她對印花裝飾布和印花布略作了解,改變了沙發的顏色——那張神圣的沙發,就在它的上面,一個天堂的泡影曾經在我的內心緩緩破滅。她把家具重新布置了一下——等她在一篇有關家政的論文中發現“把一對沙發柜和附屬的燈分開是完全可以的”以后,感到十分高興。在《你的家就是你》的女作者的影響下,她對單薄的小椅子和細長腿的桌子產生了一種憎惡。她認為一個有著大片玻璃和許多富麗的嵌板的房間,是陽剛型房間的實例,而陰柔型房間的特征則是窗戶較為細巧,木建部分較為單薄。我搬來的時候發現她在看的那些小說如今已經給有插圖的商品目錄和家庭管理指南取代。她從費城羅斯福大道四六四〇號的一家商行為我們的雙人床訂購了一個“緞子面、有三百十二只彈簧的床墊”——盡管在我看來,舊的那個床墊在彈性和堅實耐用方面都足以承受得住不論什么東西。

她跟她已故的前夫一樣是中西部人,在一個東部州的寶地——僻靜的拉姆斯代爾居住的時間還不太久,未能結識所有正經體面的人。她認識住在我們草地后面一幢搖搖欲墜的木造別墅里的那個生性快活的牙科大夫,但并不很熟。在教會舉行的一次茶會上,她見到了當地那個廢品舊貨商的“勢利的”妻子,林蔭道轉角處那所“殖民地時代的”叫人憎惡的白房子就是那個廢品舊貨商的。有時,她也去找老奧波西特小姐“聊天”;不過在她拜訪過、在草地招待會上見過或者在電話中交談過的女人當中出身比較高貴的主婦——像格拉夫太太、謝里登太太、麥克里斯特爾太太、奈特太太和別的一些太太那樣舉止嫻雅的女子卻似乎難得來拜訪我那遭到忽視的夏洛特。說真的,沒有任何arrière-pensée[9]或切合實際的盤算,她唯一與其保持著真正的誠摯友好關系的那對夫婦,就是法洛夫婦。他們剛從去智利的商務旅行中回來,恰好跟查特菲爾德夫婦、麥庫夫婦以及其他幾個人(但不是瓊克太太或更為高傲的塔爾博特太太)參加了我們的婚禮。約翰·法洛是一個沉靜的、沉靜而健壯、沉靜而成功的中年運動器械商人,在四十英里外的帕金頓設有一個辦事處。有個星期天,在一次林間散步時,就是他給了我那把科爾特牌手槍的子彈,并且教我如何使用。他還是一個他含笑自稱的兼職律師,處理過夏洛特的一些事務。他的相當年輕的妻子(和表妹)瓊,是一個長胳膊長腿的女子,戴著有色眼鏡,生著一雙拳擊手的腳、兩只尖尖的乳房和一張紅艷艷的大嘴。她會繪畫——風景畫和肖像畫;我還清楚地記得在雞尾酒會上稱贊過她為她的侄女小羅莎琳·霍內克畫的那幅肖像:一個臉色紅潤的小寶貝,身上穿著童子軍的制服,頭上戴著綠色絨線貝雷帽,腰上系著綠帶子,迷人的鬈發披垂到肩頭——約翰從嘴里取下煙斗,說可惜多莉(我的多莉塔)和羅莎琳在學校里相互之間那么合不來,但他希望,我們也都希望,等她們從各自的營地上回來以后,她們會相處得融洽一點。我們也談到了學校。它有缺點,也有優點。“當然,在這兒做買賣的意大利人太多了,”約翰說,“可是另一方面,這兒總算沒有——[10]”“真希望,”瓊笑了笑插嘴說道,“多莉和羅莎琳正在一塊兒度夏。”突然,我想象著洛從營地上回來——皮膚曬得黝黑,熱情洋溢,瞌睡蒙眬,服了麻醉藥品——正準備煩躁而憤怒地痛哭一場。

注釋:

[1]法文,自命。

[2]指響尾蛇尾巴上的發聲器官。

[3]法文,專欄。

[4]指埃德加·愛倫·坡。他的小說《戈登·皮姆歷險記》(The Narrative of A. Gordon Pym)號稱是一次北極探險的產物。

[5]Thomas Love Peacock( 1785——1866),英國詩人和小說家。

[6]Rainbow,即法國詩人蘭波,雷恩鮑是他的綽號。

[7]洛特是夏洛特的愛稱。亨·亨還從洛特(Lotte)身上看出了洛麗塔(Lolita)。

[8]亨·亨無疑是想起了歌德的維特管他的夏洛特叫“洛特”和“洛麗欣”。參看第105頁注3。

[9]法文,不可告人的動機。

[10]約翰預備說,“總算沒有猶太人”,瓊疑心亨·亨可能是猶太人,所以很圓滑地打斷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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