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洛麗塔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4080字
- 2019-07-01 14:49:19
陪審團的先生們!我不能發誓說跟手頭這樁交易有關的某些意念——假如我可以杜撰一個短語的話——以前沒有掠過我的心頭。不過我心里并沒有按照任何合乎邏輯的形式,或者因為這些動機與回憶起的任何場合有聯系而把它們保留下來;但我不能發誓說——讓我再重復一遍——在我朦朧的思想中,在我隱秘的戀情中,我沒有胡亂地動過這種意念(草草地再拼湊一個短語)。也許有好多次——一定有好多次,如果我了解我的亨伯特的話——我曾經把下面這樣一個念頭提出供自己超然地檢閱:娶一個在廣大、陰暗的世界上留有不止一個親屬的成熟老到的寡婦(比如說,夏洛特·黑茲),只是為了好對她的孩子(洛,洛娜,洛麗塔)為所欲為。我甚至預備告訴折磨我的人說也許有一兩次,我曾經對夏洛特鮮紅的嘴唇、黃褐色的頭發和低得危險的領口投去一個鑒賞家的冷冷的目光,并且模模糊糊地試圖把她安排在一場貌似真實的白日夢中。我在拷問下承認了這一點。也許是假想的拷問,但更為可怕。我希望可以把話扯開,多告訴你一些pavor nocturnus[1],它總是在我偶然想起童年隨意閱讀時見過的一些詞語,比如peine forte et dure[2](準是一個什么“痛苦的天才”想出了這句話!)或是“創傷”、“創傷事件”和“絞架橫檔”這種叫人恐懼的、神秘的、險惡的詞語之后,夜間十分可怕地折磨我。可是我的敘述已經夠雜亂的了。
過了一會兒,我銷毀了那封信,回到我的房間,左思右想,搔亂我的頭發,理好我的紫色晨衣,咬緊牙關發出一陣呻吟。突然——突然,陪審團的先生們,我覺得臉上(通過把我的嘴扭歪了的那副難看的怪相)露出了一絲陀思妥耶夫斯基[3]的獰笑,就像遠處一線可怕的陽光。我(在新的、清晰可見的情況下)想象著洛麗塔母親的丈夫可以盡情加在洛麗塔身上的那些不拘禮節的愛撫。每天,每一天,我都要摟抱她三次。我的所有煩惱都會給排除,我會成為一個健康的人。“把你輕輕地抱坐在一個柔和的膝頭,在你光潤的臉蛋兒上印上父親的吻……”博覽群書的亨伯特啊[4]!
接著,我盡量謹慎小心地,可以說是內心躡手躡腳地把夏洛特[5]想象成一個可以湊合的配偶。天哪,我可以勉力把那個為了節約分成兩半的葡萄柚,那頓無糖的早餐端去給她。
亨伯特·亨伯特在刺眼的白光下汗流浹背,汗流浹背的警察朝他吼叫,用腳踩他。他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抖摟出來,把里邊的襯里也扯掉了,現在他預備再寫一份“供述”了(quel mot![6])。我并不打算和可憐的夏洛特結婚,好用什么粗野、可怕、危險的方式把她干掉,比如在她餐前喝的雪利酒里放上五片二氯化汞把她毒死,或是諸如此類的事;不過一個密切有關的、配制現成藥品的念頭倒確實在我那能發出響亮聲音而又模糊的頭腦里丁當作響。干嗎把自己限制在我已嘗試過的那種靦腆的、遮遮掩掩的愛撫上呢?別的倒鳳顛鸞的幻景歡快地晃動著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想象自己給母女倆服了一劑強效安眠藥水,這樣就可以整夜泰然自若地撫弄那個女兒。房子里充滿了夏洛特的鼾聲,而洛麗塔在睡夢中卻幾乎無聲無息,像畫上的女孩兒一樣安靜。“媽媽,我發誓肯尼根本連碰也沒有碰我。”“你不是撒謊,多洛蕾絲·黑茲,就是那是一場噩夢[7]。”不,我不會到那種地步。
夢魔亨伯特就這樣暗自籌劃,想入非非——欲望和決斷(創造一個充滿活力的世界的兩項要素)的紅日越升越高,而在一個個陽臺上,一個又一個放蕩的漢子手里拿著晶瑩閃亮的酒杯,為過去和未來夜晚的幸福干杯。隨后,形象地說,我把玻璃杯摔得粉碎,大膽地想象著(因為那時候我被那些幻象弄得如醉如癡,低估了自己生來溫順的性格)最終我可以怎樣訛詐——不,這個詞太重了——一身紫紅的大黑茲,要她讓我和小黑茲閑混。我只要稍微威脅一下,那個可憐的、溺愛兒女的大鴿子,說假如她不讓我跟我合法的養女玩耍,我就要把她遺棄。總之,面對這樣一種“令人驚異的求婚”,面對這樣一片廣闊的、豐富多彩的遠景,我就跟古代東方歷史預告片中像幻景似的出現在果園里的亞當一樣束手無策[8]。
現在,請把下面這段重要的話記下來:我身上的藝術家氣質壓倒了紳士的氣質。在這部回憶錄中,我憑著極大的意志力設法使我的文風跟我寫的日記的語氣和諧一致,我寫日記時黑茲太太在我眼里只是一個障礙。我的那份日記目前已經不存在了,但我認為,不論現在我覺得那種語調多么虛偽和討厭,保持那種語調卻是我的藝術責任。幸好我的故事已經敘述到這樣一個地步,為了使回憶逼真,我可以不用再侮辱可憐的夏洛特了。
為了免得可憐的夏洛特在一條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忐忑不安地走上兩三個小時(也許還為了避免把我們倆不同的夢想砸得粉碎的一場正面的撞車事故),我作了一次體貼而失敗的嘗試,想通過電話在營地上找到她。她半個小時前就離開了,于是我把洛找來,我告訴她——聲音顫抖,充滿我對支配命運的滿足——我就要跟她的母親結婚了。我不得不重復了兩遍,因為有什么東西正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喲,那真好極啦,”她笑著說,“什么時候舉行婚禮?等一下,小狗——這兒的這個小狗咬住了我的短襪。聽著——”她又補充說她猜會有很多有趣的事……我掛斷電話時認識到只要在那個營地上待上兩三個小時,就足以用一些新的印象把相貌英俊的亨伯特·亨伯特的形象從小洛麗塔的心上抹掉。但是現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等婚禮舉行后過上一段適當的時間,我立刻就去把她接回來。“墓地上的香橙花幾乎還未凋謝,”像一個詩人可能會說的那樣[9]。可是我不是詩人。我只是一個認真負責的記錄人。
等路易絲走后,我去查看了一下冰箱,發覺里面的食物過于貧乏,于是走到市區,去買了能買到的最豐盛的食物。我還買了一點兒上等烈酒和兩三種維生素。我很有把握,在這些興奮劑和我自身體質的幫助下,到了需要我表現出一股強烈、迫切的激情時,我就可以避免由于冷淡而可能帶來的任何窘困。體力充沛的亨伯特一次又一次地使夏洛特出現在自己眼前,就像在一個男子漢的胡思亂想中所見到的那樣。她服飾整潔,身段很好,這一點我是可以替她說的;她就像是我的洛麗塔的大姐——只要我不過于實際地去想象她那肥大的屁股、滾圓的膝蓋、豐滿的胸部、頸項上粗糙的淺紅色的皮膚(跟絲綢和蜂蜜相比,顯得“粗糙”)以及這個遲鈍可憐的家伙——一個標致女人的其他一切,也許我可以保持這種想法。
下午轉入黃昏,太陽像通常那樣從房子的一面轉到了另一面。我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杯,再喝上一杯。菠蘿汁調杜松子酒,我最愛喝的混合飲料,總讓我精力倍增。我決定著手修剪一下我們那片亂糟糟的草地。Une petite attention[10]。那兒長滿了蒲公英,而一條該死的狗——我討厭狗——則把那些平整的石塊弄得臟乎乎的,石塊上原來放過一只日晷。大多數蒲公英都從金黃色變成了蒼白色。杜松子酒和洛麗塔在我的腦子里跳動,我差點兒被我想收起來的折椅絆倒。血紅色[11]的斑馬啊!有些打嗝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歡呼——至少我打嗝的聲音就是這樣。花園后面有一道舊圍墻,把我們同鄰居的垃圾箱和紫丁香分開,但是我們草地的前端(它沿著房子的一側向前傾斜)跟街道之間卻毫無遮攔。因此,我可以(帶著就要去做一件好事的人的假笑)守候夏洛特的歸來:那顆牙齒應當給立刻拔掉。我蹣跚地推著手推割草機朝前沖去,草屑在眼前的夕陽里吱吱直叫,一邊仍密切注意著郊區街道的那一段。那段街道在遮天蔽日的大樹形成的拱道下向內彎曲,隨后極為陡峭地往下朝著我們急速伸來,經過老奧波西特小姐那幢爬滿常春藤的磚房和(比我們的草地要齊整得多的)坡度很大的草地,最后消失在我們自己前面門廊的后面,而在我快樂地打著嗝、勞動的地方是無法看到門廊的。蒲公英都給鏟斷了。一股樹液的氣味和菠蘿的芳香混合在一起。兩個小姑娘馬里恩和梅布爾——近來我總漠然地瞅著她們來來往往(但是有誰能取代我的洛麗塔呢?)——這時朝著那條林蔭道走去(我們的草坪街就從那兒直瀉而下),一個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另一個在掏紙袋里的東西吃,兩個人都用她們快樂的聲音大聲說話。老奧波西特小姐的花匠兼司機萊斯利是一個和藹可親、體格健壯的黑人,他從遠處朝我咧著嘴直笑,喊了一遍又一遍,還用手勢來加以解釋,說我今天真是干勁十足。隔壁富有的廢品舊貨商養的那條傻乎乎的狗跟在一輛藍色汽車——不是夏洛特的——后面飛跑。兩個小姑娘中比較好看的那個(大概是梅布爾),穿著短褲和沒有多少地方好再袒露的三角背心,頭發亮閃閃的——潘神在上[12],一個性感少女!——順著那條街往回跑來,一邊把紙袋揉成一團,隨后就給亨伯特先生和夫人住宅的正面擋住,消失在這個精力旺盛的老色鬼的視線以外。從林蔭道的綠蔭下突然駛出一輛旅行轎車,車頂上還牽掛著一些枝葉,隨后綠蔭才一下子終止了;那個穿著無領長袖運動衫的司機左手抓著車頂篷,用一種十分愚蠢的速度把車猛地一轉,廢品舊貨商的那條狗在車旁飛奔。我含笑停頓了一下——緊接著,我胸中起了一陣騷動,看見那輛藍色轎車開回來了。我看見它駛下山坡,消失在屋角后面。我只瞥見她鎮定、蒼白的側面。我想到只有等她上了樓,她才會知道我是否已經走了。一分鐘后,她臉上帶著十分苦惱的神情,從洛的臥室的窗口朝下望著我。我飛快跑上樓去,想在她離開那個房間以前趕到那兒。
注釋:
[1]拉丁文,夜晚的恐慌。
[2]法文,劇烈、冷酷的折磨。
[3]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俄國著名小說家,是納博科夫在作品中一貫批評的對象。他曾經說過,并不是所有的俄國人全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喜歡他的俄國人,大多數因為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而推崇他,并不是因為他是一個藝術家。
[4]引用的兩行詩見英國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的《恰爾德·哈羅爾德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1812——1818)第3章第116節第1080至1081行。
[5]“夏洛特”也是德國大作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 1774)中維特情人的名字。
[6]法文,一個什么樣的詞啊!
[7]噩夢,原文是incubus,原來是指壓在熟睡人身上的一個惡魔,常試圖和婦女交媾。中世紀,歐洲教會和民法都承認有這類惡魔。
[8]見《圣經·舊約·創世記》。
[9]這是作者玩笑地模仿的一句打油詩。
[10]法文,一個小小的殷勤。
[11]血紅色,原文是incarnadine,這個詞曾出現在英國詩人菲茲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 1809——1883)翻譯的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Omar Khayyám, 1048?——1122?)的詩集《魯拜集》(The Rubáiyát)的一節中。
[12]即“上帝在上”意。潘神是希臘神話中人身羊足、頭上有角的森林、畜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