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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簽名出院以后,我想到新英格蘭鄉間或是一個沉睡的小鎮(有榆樹,有白色教堂)上去找一個地方,可以在那兒靠我積累的一整箱筆記度過一個勤奮用功的夏天,而且可以在附近的湖水中游泳。我的工作又開始引起我的興趣——我指的是我的學術努力。而另一件事,對我舅舅身后留下的香水買賣的積極參與,這時已經減少到最低限度。

有個舅舅以前的雇員是名門望族的后代,他建議我到他窮困的遠親麥庫夫婦家去住上幾個月,已經退休的麥庫先生和他的妻子想把他們一個故世的姑母安逸地居住過的樓上那層租出去。他說他們有兩個小女兒,一個還是嬰兒,另一個十二歲了,還有一座美麗的花園,與一片美麗的湖水相去不遠。我說這聽起來真是非常理想。

我和這對夫妻通了信,向他們表明我是有教養的人,隨后在火車上度過了想入非非的一夜,不厭其詳地想象著我會用法語指導、并用亨伯特方式愛撫的那個神秘的性感少女。我提著我那昂貴的新旅行包下了車,沒有人在玩具似的小車站上迎接,也沒有人接我打去的電話。最后,一個心慌意亂、身上的衣服都濕漉漉的麥庫出現在紅綠二色的拉姆斯代爾唯一的那家旅館門口,帶來消息說他的房子剛剛給燒毀了——也許是整夜同時在我的血管里肆虐的那場烈火所造成的。他說他一家都逃到他的農場去了,把汽車也帶走了,不過他妻子有個朋友,住在草坪街三四二號的黑茲太太,提出由她來接待我,她是一個很好的人。住在黑茲太太對面的一位太太把她的轎車借給了麥庫;那是一輛完全老式的方頂汽車,司機是一個快樂的黑人。現在,既然我到這兒來的唯一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上面說的這種安排看上去就很荒謬。不錯,他的房子得徹底重造,那又怎么樣呢?他不是給房子作了充分的保險嗎?我既憤怒又失望又厭煩,但我是一個斯文有禮的歐洲人,不能拒絕讓那輛靈車把我送到草坪街去,否則我覺得麥庫準會想出更精巧的手段來把我甩掉。我看著他急匆匆地跑走了,我的司機搖了搖頭,輕聲笑笑。一路上,我暗自發誓,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考慮在拉姆斯代爾待下去,當天就要飛往百慕大、巴哈馬群島或布萊茲群島[1]。在色彩繽紛的海灘上可能會有一些溫柔旖旎的艷遇,這種念頭先前一段時間一直從我的脊骨里緩緩地向外滲透,而麥庫的遠親實際上用他的善意的、但如今看來絕對愚蠢的提議使我的那種思路急劇地轉變了方向。

講到急劇的轉彎,當我們突然轉進草坪街的時候,險些撞倒一條愛管閑事的郊區狗(就是那種伏在路面上等待汽車的狗)。再朝前一點兒,黑茲家的住宅,一所白色構架、令人厭惡的房屋出現了,看上去又臟又舊,與其說是白色的倒不如說是灰色的——你知道,那種地方,要在浴缸龍頭上裝一條橡皮管來代替淋浴器。我給了司機一點兒小費,希望他立刻把車開走,這樣我就可以偷偷返回旅館去拿我的旅行包,但他卻只朝馬路對面走去,因為有個老太太正在門廊上叫他。我能怎么辦呢?我按了一下門鈴。

一個黑人女傭給我開了門——接著就讓我站在擦鞋墊上,徑自跑回廚房,因為那兒有什么不該燒焦的東西燒焦了。

前面門廳里裝著一只聲音和諧的門鈴,一個白眼睛的木頭玩意兒,是墨西哥產品,另外還有附庸風雅的中產階級喜愛的那幅平庸之作——凡·高的《阿爾的女人》[2]。右手的一扇門開了一條縫,可以看見起居室里的一些情景,一個三角櫥里擺了更多的一些墨西哥無聊的玩意兒,沿墻擺著一張條紋花的沙發。門廳盡頭有道樓梯。我站在那兒抹去額頭上的汗水(這時我才發覺室外天氣有多么熱),同時為了有件可以觀賞的東西,就把眼睛盯著一個放在橡木櫥上的灰色舊網球。就在這當口,從上面的樓梯口傳來黑茲太太的女低音。她伏在樓梯欄桿上,悅耳動聽地問道:“是亨伯特先生嗎?”一小撮香煙灰也跟著從那兒落了下來。不一會兒,這位太太本人——涼鞋、絳紫色的寬松長褲、黃綢襯衫、四四方方的臉依次出現——走下樓梯,她的食指仍在彈著香煙。

我想最好馬上描摹一下她的樣子,就此了結掉這件事兒。這位可憐的太太年紀大約三十五六,額頭顯得十分光亮,眉毛都修過了,容貌長得相當平凡,但并不是沒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種類型可以說是經過沖淡的瑪琳·黛德麗[3]。她輕輕拍了拍盤在腦后的紅褐色的發髻,領我走進客廳。我們談了一會兒麥庫家遭到的火災和居住在拉姆斯代爾的好處。她那雙分得很開的海綠色眼睛十分滑稽地一邊上下打量著你,一邊又小心避開你的眼睛。她的笑容只是古怪地揚起一邊眉毛。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在沙發上舒展開身子,一邊又不時起身湊向三個煙灰缸和近旁的火爐圍欄(那上面放著一只蘋果的褐色果心),隨后身子又靠到沙發上,把曲起的一條腿壓在身子下面。顯然,她是那種談吐優雅的女人,她們的話語可以反映一個讀書俱樂部、橋牌俱樂部或任何其他死氣沉沉的傳統組織的看法,卻根本不反映她們自己的心靈;這種女人一點沒有幽默感,心里對于客廳談話可能涉及的那十二三個話題全然不感興趣,但對這種談話的規矩卻很講究。我們透過這種談話其樂融融的玻璃紙外表,輕而易舉地就能看出一些并不怎么叫人感到興趣的失意挫折。我完全清楚萬一荒唐地我成了她的房客,她就會有條不紊地著手對我做出接受一位房客對她可能所意味的一切。我就又會陷入我十分熟悉的那種令人厭倦的私情之中。

可是我不可能住在那兒。在這種家庭里,每張椅子上都放著翻臟了的舊雜志,還有一種叫人厭惡的雜交氣氛:一面是所謂“實用的現代家具”這種喜劇因素,一面又是破舊的搖椅和上面放著開不亮的臺燈的搖搖晃晃的燈桌這種悲劇因素。我在那兒決不會感到快樂。我給領上樓去,往左——進了“我的”房間。透過完全抵觸的霧靄,我把房間仔細察看了一下,倒確實看到“我的”床頭上掛著一幅勒內·普里內的《克魯采奏鳴曲》[4]。她把女傭的那間房稱作“小工作室”!我一邊假裝仔細盤算著我那急切的女主人對我的食宿收取的低得荒謬而不祥的價錢,一邊堅定地對自己說,還是讓我們馬上離開這兒吧。

可是,老派的斯文有禮的習慣使我不得不繼續接受這場痛苦的考驗。我們穿過樓梯平臺,到了房子的右邊(“我和洛的房間”就在這兒——洛大概是那個女傭)。這個愛好房客的太太讓他這么一個喜愛挑剔的男人先去看看房子里那唯一一間浴室。這時,她幾乎掩飾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浴室是一個長方形的小房間,就在樓梯口和“洛的”房間之間;好些軟綿綿的潮濕的衣服懸掛在那個有問題的浴缸上面(里面有一根彎成問號的毛發),還有早就料到會有的那一圈橡皮管以及其他附屬設備——一塊淡紅色的罩布羞澀地蓋在馬桶蓋上。

“我看出來你并沒有得到什么太好的印象,”那位太太說,讓她的一只手在我的袖子上擱了一會兒:她把一種不顧臉面的急切——我認為是被人稱作“沉著自信”那種品質的泛濫——跟一種靦腆和憂傷結合起來。這種靦腆和憂傷使她選詞用字的超脫方式顯得像一位“語言學”教授的語調一樣做作。“我承認這屋子里不很整潔,”那個注定倒霉的可愛的人兒接著說道,“但我向你保證(她望著我的嘴唇),你管保會很舒服,真的很舒服的。我帶你去看看花園。”(最后這個詞說得比較歡快,嗓音媚人地往上一揚。)

我勉強地又跟著她走下樓去,隨后穿過房子右邊門廳盡頭那兒的廚房——飯廳和客廳也在這一邊(在左邊,“我的”房間下面,就只有一個汽車房)。在廚房里,那個黑人女傭,一個相當豐滿的年輕女人,從那扇通到后面門廊的房門把手上取下她的閃閃發光的黑色大錢包,說道:“我這就走了,黑茲太太。”“好吧,路易絲,”黑茲太太嘆了口氣說,“我星期五和你結算。”我們往前穿過一間很小的食品儲藏室,走進飯廳,飯廳和我們已經欣賞過的客廳是平行的。我發現地板上有一只白色短襪。黑茲太太表示歉意地咕噥了一聲,也不停下腳步就彎下身子,把它撿起扔進食品儲藏室隔壁的一間小房。我們草草察看了一張中間擺著一個水果盆的桃花心木桌子,水果盆里只有一個還在閃閃發亮的李子核。我摸索著口袋里的火車時刻表,偷偷掏出來,想要盡快找到一班可以坐的火車。穿過飯廳的時候我仍跟在黑茲太太后面,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片蒼翠——“這是外面的門廊,”在前面給我領路的那個女人大聲說。接著,事先一點沒有預兆,我心底便涌起一片藍色的海浪。在布滿陽光的一個草墊上,半光著身子,跪著轉過身來的,正是從黑眼鏡上面瞅著我的我那里維埃拉的情人。

那是同一個孩子——同樣嬌弱的、蜜黃色的肩膀,同樣柔軟光滑、袒露著的脊背,同樣的一頭栗色頭發。她的胸口扎著一條圓點花紋的黑色圍巾,因而我的蒼老而色瞇瞇的雙眼無法看到胸前兩只幼小的乳房,可是我在一個不朽的日子撫摸過的那對乳房仍然無法躲過我少年時記憶的目光。同時,好像我是神話中一個(迷失路途、受到劫持、被人發現穿著吉卜賽人的破衣爛衫,赤裸的身體從破衣服里對著國王和他的獵狗微笑的)小公主的奶媽,我一下子認出了她肋上的那個深褐色小痣。懷著驚懼而喜悅的心情(國王快樂地哭起來,喇叭嘟嘟地吹著,奶媽完全陶醉了)我又看到了她可愛的、收縮進去的肚子,我的往南伸去的嘴曾經短暫地在上面停留;還有那幼小的臀部,我曾經吻過短褲的松緊帶在她的臀部留下的那道細圓齒狀的痕跡——就是在Roches Roses[5]后面那個最后的狂熱、不朽的日子。自那以后我生活的二十五年逐漸變細,成了一個不斷顫動的尖梢,最終消失不見了。

我發覺要用足夠的說服力表現出那一剎那的情景,那陣戰栗,以及在情緒激動地識別出她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種沖擊,真是極其困難。在我的目光掠過跪著的孩子那個充滿陽光的瞬間(她的眼睛在那副令人生畏的黑眼鏡后面不住地眨著——那個會醫治好我所有的病痛的小Herr Doktor[6]),雖然我披著成年人的偽裝(一個電影界里高大英俊、富有魅力的男子形體)從她身旁走過,但我空虛的靈魂卻設法把她的鮮明艷麗的姿色全都吸收進去,又拿每個細微之處去和我死去的小新娘的容貌核對比照。當然,過了一會兒工夫,她,這個nouvelle[7],這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就完全超越了她的原型。我想強調的是,我對她的發現不過是在我飽受痛苦的過去“海邊那個小公國”的必然后果。在這兩件事之間的一切不過是一系列的摸索和失誤,以及虛假的歡樂萌芽。她們所共同具有的一切使她們成為一個人。

可是,我并不抱有幻想。我的法官會把這一切看作一個對fruit vert[8]有著下流愛好的瘋子所作的啞劇表演。Au fond, a mest bien égal.[9]我所知道的就是,在那個姓黑茲的女人和我走下臺階,步入那個叫人透不過氣來的花園時,我的兩個膝蓋就像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一雙膝蓋的倒影,我的嘴唇就像沙子,而——

“這是我的洛,”她說,“這些是我的百合花。”

“噢,”我說,“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注釋:

[1]百慕大是大西洋上英國所屬的一組群島,巴哈馬群島是加勒比海英國所屬的一群島嶼,布萊茲群島不詳,可能是作者捏造的。

[2]凡·高(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的一幅名畫,其復制品在美國十分普及。納博科夫不喜歡凡·高,認為他是二流畫家。

[3]Marlene Dietrich(1901——1992),美籍德裔著名電影演員。

[4]貝多芬1805年獻給法國小提琴家克魯采(Rodolphe Kreutzer, 1766——1831)的樂曲。普里內(René Prinet, 1861——1946)的這幅畫現在常作為插畫裝飾著香水廣告,出現在《紐約客》和時髦的婦女雜志上。

[5]法文,紅石頭,見第一部第三章。

[6]德文,大夫先生。

[7]法文,新人兒。

[8]法文,綠色的果子,系從前的俚語。據納博科夫說,是指“對成熟的男人很具吸引力的未成熟的姑娘”。

[9]法文,真個的,我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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