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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7個分身
  • (美)理查德·貝爾
  • 2019-07-02 12:24:39

第1章 錯誤的開始

1989年1月11日,我穿過窄窄的走道,經過另外兩位醫生的辦公室,進入候診室與卡倫見面。她坐在角落,垂著頭,煩躁地把玩皮包背帶。29歲的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體型過胖,圓臉,蓬亂的棕色短發,發梢微卷,褐眼,戴金邊眼鏡,額頭正中央有道半圓形的鋸齒狀疤痕。她衣著整潔,但黑色棉長褲與棕色上衣似乎暗示她不想引人注目。她沒化妝,除了結婚戒指,身上也未佩戴任何珠寶首飾。我走近,她正好抬頭,眼神仿佛在說,“嗨,抱歉,我放棄自己了。”

“快進來,”我說。她緩慢、過度謙遜、愧疚又無助地走到我面前。她的身體和情緒都很沉重,仿佛上了年紀,僵硬而遲鈍。

我是個年輕的精神科醫生。在我們這一行,37歲算年輕了。我身高6英尺多一點,原本深棕色的頭發夾雜幾許灰白;以前有位同性戀病人說,我有張男孩般的漂亮臉蛋。我執業7年,部分時間待在芝加哥南邊以工人階級為主的郊區工作。這里的病人多是沮喪或焦慮的家庭主婦,也有不少中年躁狂抑郁癥患者和幾位受更年期憂郁癥之苦的老人家(老年人是這種問題的好發群體),另外還有高功能性精神分裂癥患者和一兩位修道者。這兒是行醫的好地方,有各式各樣的精神疾病供我觀察(而且幾乎每個病人都有基本的醫療保險)。除了郊區,我多半待在芝加哥鬧市區的辦公室,從事病人的精神分析之類的工作。

岡薩雷斯醫生和我輪流使用這間辦公室。這是棟30層磚造大樓,位于沿公路的商業區內,附近有汽車特許經銷店和快餐廳。辦公室設備簡單,沒什么裝潢:一張大橡木桌、兩張面向書桌的椅子、一張小墻角桌——桌上擺著一盆中規中矩的人造絲花,是我妻子送的禮物。橫跨整片墻的窗戶面向第95街,街上的車水馬龍一覽無遺。墻壁是灰白色的,地毯及家具則是深淺不一的褐色;除了那扇窗,屋里的陳設不易令人分心。

卡倫在面向書桌的椅子上坐下來,嘆了口氣。

“找我有事嗎?”我問道。這是我的標準開場白,因為這句話能讓人在不過度防衛的狀態下吐露心聲;其他諸如你想怎么辦?你怎么了?我了解你很沮喪等措辭都容易引人不快。

卡倫不自在地動一動,試著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椅子對她來說太小了,但她退縮并微微傾向一側的姿勢卻令她看起來稍小一些。

“過去3年半以來……我一直覺得……很沮喪,”她說。開口之前,她短促地吸了口氣,給人一種猶豫不決的印象。她似乎費了很大勁兒才能開口,感覺很勉強。她沒再說話。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嗎?”我問。

她聳聳肩,但搖了搖頭。

“除了沮喪,還有什么其他問題?”

再次搖頭。

“嗯……我是生了第二胎——我女兒——以后才這樣的。剖腹產。”她簡單描述住院經過,“但我還是會痛,”卡倫再度嘆氣,然后振作精神繼續說。

“后來醫生切開我的背,取出一部分肺。”她劃了一道從右胸延伸到脊椎的長弧線。“我病了很久,沒辦法馬上陪寶寶,”卡倫眼眶微濕,“沒辦法喂母奶。等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兩歲半的兒子竟然排斥我。”

她說醫生開給她抗抑郁藥和止痛藥,但止痛藥反倒讓她更沮喪。長期受疼痛之苦的病人常有情緒沮喪的問題,我想她這輩子大概也無法擺脫這種折磨了。

“現在家里狀況怎么樣?”我問。她再次聳肩,愧疚又無助。她說話時,似乎必須用力擠出每個字,好像有某種內在力量阻止她把問題告訴我。她說得很慢,等得我差點走神。

“寶寶出生后,我的婚姻徹底完蛋了。我沒辦法好好跟我先生相處。”卡倫停下來,很丟臉的樣子。“生完寶寶,我大概胖了100磅。大家都輕蔑地對待我,我無法拒絕別人。”她停頓了一下,看看我,仿佛在尋求響應;但我了解得不夠多,不足以評論,于是只好等她吐露更多。卡倫再次挪動身體,繼續說下去。

“我哭個不停,而疼痛也讓我沒法兒出去工作。我在家常常痛到受不了;但只要一出門,狀況就好多了。”她移開視線,然后再轉回來看著我。“生病讓我覺得很有罪惡感。家人這么幫我,我覺得我虧欠他們。”

“你虧欠他們?”

“因為他們必須幫助我……”她再次扭過頭去,逃避我的視線。

她繼續說下去。她說她晚上醒來后就無法再入睡,但她已不在乎了;她沒有精神,愛掉眼淚,沒辦法專心,她把藥停了,她……

聆聽過程中,我看見了一個無法幫助自己的女人。她將自己描述成受害者,幾近堅持地扮演這個角色,我感到有些不耐煩。我知道她很沮喪,她的癥狀也都能用藥物協助控制,然而,我覺得她似乎壓抑住某些導致她抑郁的人格傾向,使得治療工作益發困難。

聽完她的故事,我開始問一些例行問題,評估其精神狀況。她確實呈現相當程度的沮喪與抑郁,但她否認曾經萌生自殺念頭。我決定開藥治療她的沮喪癥狀,暫時不處理人格傾向的部分。我請她下周復診。她順從地接過處方箋,離開辦公室。看見她離開,我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 ※ ※ ※

直到卡倫復診我才想起她這個人。她說她感覺好多了,也睡得比較好,但她仍覺得悲傷。

“我吃這個藥偶爾會頭昏眼花,”她說,扯拉長褲上的線頭,“我不知道,我不太確定我想不想繼續吃藥。”

“我想,吃藥能幫助你,”我說,“我建議繼續服藥。”

“好吧,”她輕聲回答。

“這幾天覺得怎么樣?”

“我還是會痛。從脖子開始,沿著背繞過胸部底下,這里,”她指指自己的胸部。卡倫再次提起上回見面時的怨言:我無法拒絕別人。我覺得很愧疚,因為我媽在我生病的時候幫我,現在我欠她人情。我盡力讓大家滿意。生病之后,我的婚姻一直沒有起色……

從她描述的內容來判斷,我認為我能提供的幫助非常有限。她不曾暗示自己去做任何努力,去解決問題——她只是一再受苦。我一邊聽她說,內心再度涌上惱怒的念頭。身為心理咨詢師,察覺自己對病患的反應并從中學習是相當重要的。在卡倫的生活中,也有其他人感受到相同的惱怒嗎?我納悶。我建議卡倫,如果她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她一定辦得到,而她也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感覺如此無助。我用她提過的幾個情境,舉例給她聽,建議她怎么做才能更果斷決定,改變長期以來總是唯唯諾諾、自憐自艾的模式。但她提出不少借口,告訴我她為何不能這么做,于是我明白我在對牛彈琴。我開給她雙份劑量,囑她兩周后再來復診。

※ ※ ※ ※

卡倫再次就診時,雙手不停顫抖。她的穿著一如往常;盡管換了衣服,但整潔、單調的印象依舊。她的前額多了幾道深紋,直下眉心。她看著我,別扭地變換坐姿,眼神哀傷。

“我……我晚上睡不著,”她先是試探性地輕聲說話,旋即展開一連串耳熟能詳的冗長抱怨。

“你有過傷害自己的念頭嗎?”我問道。任何一個如此沮喪、無助的人幾乎都有過這種想法。卡倫開始輕聲啜泣。

“我想過自殺,”她說,但旋即補上一句,“但我想我應該辦不到。”

聽她絮絮叨叨訴說壓在肩上的、卻不曾試圖擺脫的重擔,我感覺我對她的不滿又增多了些。她說話時語氣勉強、單調,卻不容我打斷;我提出建議,她義務性地點點頭,卻自顧自往下說,完全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感覺她似乎以被動的方式忽略我的存在,仿佛她已下定決心在自憐的情緒中來回打滾。我在心里嘗試將她沮喪的癥狀和被動、自憐的傾向分開。我想把目標放在治療沮喪,這應該是短期可完成的目標。我不想涉及人格分析的部分,因為那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吃藥改善了她的癥狀,但她態度保留。我把她的藥量提高至原來的3倍,請她一個月之后再來就診。

那天,卡倫是我的最后一名病人。我迫不及待想回家。家里有妻子、4歲大的兒子和8個月大的小女娃兒在等著我。聽了一整天別人的問題,我知道,家人絕對能重振我的精神。

※ ※ ※ ※

4星期后,我走進候診室找卡倫,但她不在那里,于是我回到辦公室翻閱前幾次的病程記錄。這是我的習慣。病人復診前,我都會看看之前的筆記,提醒自己回憶病人的思緒狀態與情緒軌跡。他們通常會從上次結束的地方繼續往下說;也許陳述的內容并非問題癥結所在,但概念大多一脈相承。當然,病人也可能改變話題,不過情緒幾乎是連貫的,說不定(老天保佑)還有些進展。

起初,我坐在辦公室等待卡倫赴約。我開始思索她遲到的可能原因:難不成是我觸及某個敏感話題,或是她不愿表露的人格特質?莫非她害怕親近我,以致寧可晚來,減少相處時間,好削弱會面治療的效果?10分鐘后,我再次走出去找她,她還是沒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頓時理解她并非遲到——她根本不打算來了。卡倫一直是個很難幫助的對象,因此我再次翻閱筆記,試圖找出她不復診的任何可能線索。看完她曾告訴我的一切,再回想我對她的印象,我一下子就看穿自己根本不曾了解她,也從未站在她立場上思考。有時,我會迷失在病人的生活細節與自己對他們的感覺之中,以致無法綜觀全局。現在我看出來了:她服藥是為了討好我,但她并不認為吃藥有效。我氣她“沒有變好”,也氣她認為自己一無是處。顯然,氣惱導致我不曾好好聽她說話,也因為如此,她認定我終究還是幫不了她。

想到我犯的錯誤,我也開始思考“抑郁癥患者常令精神科醫生焦慮”這個問題。每一位精神科醫生惱怒的原因都是焦慮。但焦慮什么呢?焦慮“沮喪會傳染”,確實如此。跟沮喪的人相處時,你會覺得自己是某種食物,而他們正一點一滴地吸出你的生命;這種狀況同樣會令人意志消沉。這正是我和卡倫的問題,也是我難以接納卡倫的原因。多年來,我治療過許許多多抑郁癥患者,但他們沒有一個像卡倫這般深深影響我。

※ ※ ※ ※

約莫一個月后,秘書告訴我她收到卡倫寄來的3張支票,一張支付一次治療費用,但每一張都無法兌現。她聯絡卡倫,請她付款;拖了好久,她終于付了。如果她想故意惹毛她的精神科醫生,她倒是很清楚該怎么做。

又過了3個月。某個風和日麗的五月天,我在下午約診名單上看見卡倫的名字。她還是老樣子。深色寬松長褲,褪色短袖綠上衣;有點顫抖,神情一如往常郁郁寡歡。我問她為何好一陣子沒來,她說,支票被退回了,她不敢來找我。她不敢把賬單拿給先生的保險業務員,因為她怕他的同事會知道她來看心理醫生。

我認為,這番解釋只是為了合理化她下意識對我的不確定感——所以她回來給我第二次機會。我希望我能明智地利用這次機會。我向她保證并且告訴她保險公司必須遵守保密規定,因此她丈夫的同事絕對不會知道她來找我。由于她不愿以保險費支付,又擔心無法準時付款,因此我建議先從一個月就診一次開始。她感到寬慰,點頭同意了。問題是,我們一個月只談半小時,我擔心自己無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找出并治療困擾她的問題。

※ ※ ※ ※

卡倫于6月19日復診,我提醒自己必須專注并設法理解她的絕望與無助;無論她有多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都要好好了解她。我決心做得更好。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貝爾醫生。我好不安,心情很差,”她噘著嘴,下唇微微顫抖,“我甚至不想活了。”我拋出幾個能誘她具體回答的關鍵性問題。唱了幾分鐘獨角戲之后,她似乎稍微振作了些。

“我跟我丈夫的問題比我告訴你的還多。”

“嗯哼,”我等著。

“他讓我好難過。如果不順著他的意,做他叫我做的事,他會說他討厭我。”她停下來,等我說點什么,但我只是繼續等。

“他會在半夜捶醒我,叫我去買麥當勞……看球賽轉播的時候,如果他支持的棒球隊輸了,他會打我、怪我——而且他是認真的!”她抬頭望著我,想知道我是否了解。

“因此你害球隊輸球?”我說。她點點頭。

“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我猜大概是從我女兒莎拉出生以后吧。他愛喝啤酒。喝完頭幾罐,心情還不錯,再多喝一點就不說話,然后變得很暴躁。”她猜的?難道她不知道嗎?我感到納悶。

※ ※ ※ ※

就在下一次診療前,她打電話來取消約診。兩周后,我收到這封來信:

1989年11月12日

親愛的貝爾醫生:


現在是凌晨1:30,我睡不著。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我還能撐多久。我真的好想死。我討厭我自己,討厭我的人生。我一直哭,停不下來。我只是在等待時機,等著去死。我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用什么方法,但我想應該就快了。我麻木,沒有感覺,我想就這么睡下去,永遠不再醒來。拜托你趁一切還來得及之前,求求你,幫助我。


你的病人

卡倫·奧弗希爾


又及:你真的在乎我會出事嗎?我就不在乎。


讀完信,我擔心卡倫已瀕臨自殺邊緣。我很在意她目前的危險處境,她似乎更絕望了,而且她從來沒有令我如此地相信她是決意赴死的。我立刻打電話給她。

“卡倫?”

“我是。”聲音很小,電話上的她聽起來很遙遠。

“我是貝爾醫生。我收到你的信了。”

“哦。”

我們聊了幾分鐘。言談之間,我發現卡倫當真有尋死的念頭,而方法很可能是吃我開給她的藥——服藥過量。在那一刻,我明白可行的辦法只有一個。

“目前最重要的是確保你的安全,”我堅定地說,“最好的地方就是醫院。”我試著說服她住院。讓人同意住進精神病院并不容易,有時甚至非常困難。卡倫沉默了片刻。

“如果你覺得這樣最好,就這么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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