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把我那輛銀藍色梅賽德斯450SLC轎車開進辦公大樓門前的停車位，掙扎著，呻吟著，好不容易我才從車廂中鉆出來。我跟我哥哥湯姆共同經(jīng)營一家公司，專門為廠商設(shè)計和制造促銷用的禮品。這類產(chǎn)品需求量極大，同行間的競爭比老鼠的牙齒還要尖銳。

這陣子，我正在跟安森藥廠談一筆生意。他們正準(zhǔn)備推出一種新開發(fā)的藥物，我為他們設(shè)計的促銷禮品，是外觀充滿未來主義風(fēng)格，專門用來調(diào)配藥品的塑料藥匙。藥廠的業(yè)務(wù)代表拜訪醫(yī)生、護士和藥劑師時，把這種藥匙分送給他們。安森藥廠的業(yè)務(wù)代表多達3000人，總共需要100多萬只藥匙。身為設(shè)計者，我們擁有這項產(chǎn)品的專利權(quán)，交易一旦談成，我們至少可以賺二三十萬美元。

我得趕在明天進手術(shù)室之前，把這樁交易談定。但愿老天爺給我1個鐘頭的時間，讓我專心處理這件事情。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但這陣子對我來說，連這種小小的要求也不容易達到。

我把那清新、明媚的朝陽拋在身后，推開玻璃門，一頭鉆進辦公大樓。在那一盞盞燈光的照射下，整棟大樓熙熙攘攘，人們不斷地鉆進鉆出，忙個不停。我們公司的接待小姐和客戶服務(wù)部的職員坐在柜臺前，面對著電腦，敲敲打打；我的助理黛安娜把電話筒夾在右耳和肩膀中間，一邊打電話，一邊傾身向前，把雙手伸到傳真機前，接下一份剛剛傳過來的文件。

二十七八歲的黛安娜把她那一頭赤褐色發(fā)絲剪得短短的，乍看就像個荷蘭小男生，配上她那只長滿雀斑的鼻子，模樣兒看起來還挺俏麗。她喜歡慢跑。我猜，每回她跑在街上，她那張臉龐和她那副曲線玲瓏、宛如沙漏一般的身材，肯定會吸引許多男人，朝她猛吹口哨。這會兒看見我走進來，她立刻轉(zhuǎn)過身子，揚起眉梢，嫣然一笑，點點頭，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傳真機。我勉強擠出笑容來，含含糊糊朝大伙兒打個招呼，一頭鉆進辦公室。

我關(guān)上房門，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外套，一把摔到那張茶褐色的皮質(zhì)長沙發(fā)上，差點打翻了茶幾上擺著的一只日本花瓶。我喘了口氣，一屁股坐進辦公桌后面那張高背皮椅里。隔壁房間傳來黛安娜打電話的聲音：“哈里，文件傳進來啦。卡姆在辦公室，我馬上把文件交給他。你先不要掛電話，稍等一下，或者待會兒我們再打過去給你？……好吧！再見。”

辦公室里的對講機嗶嗶嗶叫起來。黛安娜向我報告：“哈里把文件傳過來了。他現(xiàn)在接另外一個電話。我告訴他，待會兒你會打過去給他。我馬上過來。”4秒鐘后，黛安娜輕快地走進辦公室來，反手關(guān)上房門，把傳真文件遞到我手中，一屁股坐進辦公桌前那張給客人坐的椅子里，掏出紙和筆，擺在膝蓋上。

剛傳過來的這份文件，是我們公司繪圖員所畫的圖稿，上面有兩個藥匙圖形，一個采取從上而下的角度，另一個是側(cè)面。圖稿下方開列著兩件式和三色式藥匙的報價單、價格明細表和依據(jù)不同的數(shù)量訂出的交貨時間。

我按了按對講機，跟我哥哥兼合伙人湯姆通話。“早！”

“又是你啊。”

“每次照鏡子，我都會跟鏡中人說：又是你啊！”我開個玩笑。“海鮑爾那邊把文件傳回來了。黛安娜這會兒在我辦公室待命。”

“我馬上來你辦公室。”

我跟湯姆兩個怎么看都不像親兄弟。他比我大幾歲，個子十分高大壯實，就像我們的父親，而我身材中等，瘦瘦的，他記性好得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而我卻必須把每一件事情都記在本子上。他天性樂觀，總認(rèn)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沒什么好急的，而我呢，凡事都往壞處想，誰都不信任——除了瑞琪。

沒多久，湯姆就進辦公室來，坐在黛安娜身旁另一張椅子上。我把傳真文件遞給他。

“你應(yīng)該待在床上好好休養(yǎng)！”湯姆一邊瀏覽文件一邊對我說。

“這件事情敲定后，我就馬上回家。”我打開辦公桌中間的抽屜，拿出計算器，按下幾個數(shù)字。“唔……看來這一餐還真可口呢。”

湯姆咧開他那張大嘴巴，露出兩排門牙，笑了笑。他瞅著手上那份文件，點點頭，“挺可口的，咱們哥倆得好好吃一頓。”

我放下計算器，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挺直起背來。黛安娜抓起膝頭上擺著的筆，準(zhǔn)備就緒。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口授信函的內(nèi)容。

“我們需要準(zhǔn)備1份制作前的樣品。安森藥廠不愿支付這筆費用。我希望，哈里能夠分?jǐn)傔@筆數(shù)額6200美元的開銷。他應(yīng)該不會拒絕——2000美元對他來說只是一筆小錢。在一個星期內(nèi)，哈里必須將樣品——三色式藥匙的樣品——交到我們手中。我們至少需要兩打樣品。”

湯姆說：“黛安娜，叫他把樣品以急件送到我辦公室來。這些樣品務(wù)必盡善盡美，不能出任何差錯。”

“漢德韋克會把一些樣品拿給客戶看，”我說，“他會告訴每一個人，這些樣品是他想出的點子。哈里說，如果我們訂做100萬只藥匙，他可以把超支壓低到3%。我們會告訴漢德韋克，加或減5%是可以接受的；我們會給哈里4%——或是4.5%——超支，百分比視數(shù)量而定。我把數(shù)字再核算一下，然后打電話通知漢德韋克。接著，你就可以把最后的報價傳真給他。這樁交易一旦敲定，咱們哥倆就可以狠狠撈上一筆了。做完這筆買賣，連成吉思汗都會佩服我們的。”

黛安娜記下我們口授的信函內(nèi)容，抬起頭來望著我。“可以啦！”我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椅子里。“謝謝。”

“我馬上就去辦。”黛安娜舉起她手里那支筆，在筆記簿上敲了敲，霍地站起身來，旋風(fēng)一般走出辦公室，反手關(guān)上房門。

湯姆站起來。“商場殺手，干得好！”格格一笑，他猛搖頭。“什么成吉思汗……”他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我一眼，“回家去吧。”

“再待10分鐘。”我告訴他。然后我伸出衣袖，抹掉額頭上冒出的幾顆汗珠。

我把最后的報價算出來，打電話通知漢德韋克。對這個價錢，他似乎還挺滿意，但我知道在簽約之前他一定會再殺殺價。我提醒他，我們的設(shè)計是有專利權(quán)的。他趕緊向我保證，他決不會找上別的公司。我掛上電話，請黛安娜把最后的報價傳真給漢德韋克。今天的工作總算做完了。現(xiàn)在我可以回家，一頭栽倒在床上。

離開辦公室之前，我走進洗手間，把一些冷水澆潑到臉龐上。我弓起背，上半身趴在盥洗臺上，左手撐住盥洗臺，右手伸到水龍頭下，舀水洗臉。雙眼緊閉，我摸索撕下幾張紙巾，把臉龐抹拭干凈，把濕漉漉的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東摸西摸，我終于在盥洗臺一個角落找到我那副金絲邊眼鏡。戴上眼鏡后，我才睜開眼睛照照鏡子。就在這當(dāng)口，一件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剎那間，仿佛遭受電擊一般，我整個身子倏地顫抖起來，接著，我嘴巴里突然冒出一連串奇怪的話語，咕咕噥噥的，聽起來就像我心里有話要說，但一時間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似的。

我嚇壞了，趕忙睜大眼睛仔細一瞧，看見鏡中出現(xiàn)一個身影——我的身影。那是一張扭曲的、茫茫然瞪著兩只眼睛喃喃自語的臉龐。我試圖聽懂從我嘴里冒出的言語，但始終弄不清楚它的意思。我到底怎么啦？！突然，我整個身子又激烈地顫抖起來，但說也奇怪，驟然間我的嘴巴恢復(fù)正常了，不再喃喃自語。膝頭一軟，我整個人癱坐在洗手間地板上，不住地喘著大氣。我兩只手撐著地面，只覺得地板上鋪著的瓷磚涼颼颼的。

過了兩三分鐘，我才撐起身來，站穩(wěn)了。幸好，這會兒沒有人闖進來看見我這副丑態(tài)。我松了口氣。你是一個病得很重的人，趕快回家去吧。

蹣蹣跚跚，我拖著虛軟的腳步走進辦公室，抖簌簌穿上外套，悄悄走出辦公大樓。我自己開車回家，幸而一路上沒撞到人。一步挨著一步，我終于爬上樓梯一頭栽倒在床上昏睡過去，直到傍晚時分才蘇醒過來。我沒告訴瑞琪今天出了什么事。

* * *

第二天早晨9點鐘，我被送進手術(shù)室。整整一天一夜，瑞琪待在醫(yī)院陪伴我。她握住我的手，不時拿起冰塊塞進我嘴巴，潤一潤我那干巴巴如同被火烤焦的喉嚨。我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鼻子扎著繃帶，牙齦被縫上好幾針。感覺上，我那張臉龐就像被一輛凱斯牌聯(lián)合收割機碾過似的。

默瑟醫(yī)生說，這次手術(shù)挺成功的，但出院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右上顎竇受到嚴(yán)重感染，情況不妙。感染所造成的壓力，使右上齒的縫合迸裂（動手術(shù)時，為了打開一條通往竇道口的途徑，右上齒的牙齦被切開）。這一來，我嘴巴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怪難看的。

多年來疾病纏身，不斷服用抗生素，加上這次開刀，我的免疫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整得亂七八糟，而今天我又得對抗手術(shù)帶來的感染，感覺上，簡直就像撐開一把陽傘，試圖抗拒一場海嘯似的。盡管這些年來，我深受慢性疾病所苦，仿佛行走在一條布滿亂石的山路上，但我一直小心翼翼，沒把一顆石頭踢下死亡懸崖。而今，我卻覺得，我整個人一路滑下懸崖，拼命抓住崖邊松散的巖石，試圖尋找一個立足點，而此刻死神正蹲伏在崖下，一面張開血盆大口，噴吐出一陣陣黑煙和火燙的灰燼，一面伸出爪子，召喚我下來。

出院大概1個星期后，像前幾天一樣，我獨個兒待在家里，朝天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單。房間里擺著一臺噴霧器，嗡嗡響個不停。一陣陣?yán)滹`颼、濕答答的霧氣迎面撲來，覆蓋在我的臉龐上。據(jù)說，它的功用是幫助我從喉嚨吸入空氣，讓呼吸變得順暢一些。我無法透過鼻子呼吸，而我的喉嚨，感覺上就像被一把鋼絲刷狠狠刷過一遍似的。房間一角擺著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外科醫(yī)生》，這出電視連續(xù)劇一再重播，沒完沒了，我已經(jīng)看過不知多少遍了。這會兒躺在床上，我睜著眼睛，愣愣瞪著頭頂那一角用白色拉毛粉飾的天花板。一時間，我只覺得，自己那顆頭顱變成了一枚沒有柄的手榴彈。

電話鈴響了。凱爾正在上學(xué)，瑞琪出門購買日用品去了，這會兒，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電視上的那群醫(yī)生和護士。我伸出右手，按下遙控器上的“無聲”按鈕，然后伸出左手，抓起電話聽筒。

“你好！”我的聲音聽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刺耳。

是我哥哥湯姆打來的電話。“嗨，老弟，你今天覺得怎樣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倒是挺輕松愉快的。親友知道你病了，正在受苦受難，一時間卻又不知道怎樣安慰你，只好用這種聲調(diào)跟你說話。

“很好呀。”這句話從我那沙啞的嗓門說出來，卻變成了“恨烤鴨”。這會兒我臉上好像戴著一張重達30磅、插滿針頭的面具。

“樣品送來了！”湯姆告訴我。“漢德韋克看了覺得很滿意。今天就得敲定這筆買賣，但我想還是應(yīng)該由你來出面。你對這個人的看法很正確。這家伙城府很深，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湯姆停頓一會兒，繼續(xù)說，“卡姆，我實在不想拿這件事來打擾你，但這樁交易畢竟是你主管的。”

我深深嘆了口氣，兩只眼睛依舊瞪著天花板。哦，你饒了我吧。

“喂，卡姆，你聽見我說話嗎？”

“啊，唔。”我含含糊糊應(yīng)著。

“你可以幫這個忙吧？”

“可以。”我撒謊。“你等一下哦。”我放下電話，伸出手來把噴霧器關(guān)掉了。現(xiàn)在我得咬緊牙關(guān)撐起身來。就像一臺破舊的、生銹的起重機，我緩緩移動身體，從床上坐起來，把我那兩只穿著襪子的腳放在地毯上。霎時間，我只覺得頭暈眼花，身上仿佛發(fā)起了高燒。我望著瑞琪那敞開著的衣櫥，心里想：她今天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啊？我慢慢地、吃力地轉(zhuǎn)過脖子，又再拿起電話。這電話筒怎么突然變得那么沉重啊。我使勁清了清喉嚨，對著電話機說：“好啦。剛才我們說到哪里？”

只要我打個電話給對方，這筆交易就可以做成。這是最關(guān)鍵的時刻，一個不小心，也有可能整筆買賣都會砸掉。

“好吧！”我嘶啞著嗓門說。“叫黛安娜先打個電話給漢德韋克，再打過來給我。你現(xiàn)在把電話號碼告訴我，我也記不起來。這會兒我手邊連一支筆都沒有。”湯姆說他會馬上叫黛安娜辦這件事情，然后掛上電話。我把話筒放下，一眼卻看見電話旁邊放著一支筆和一疊便條紙。拜托，專心一點好不好？

不到一分鐘，電話又響了。果然是黛安娜打來的。她正在聯(lián)系。我說：“嗯唔，”突然，仿佛瘧疾發(fā)作似的，我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哆嗦，說也奇怪，我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起來。感覺上，這會兒我突然變成了兩個人：本來的我依舊病懨懨的躺在床上，而我的“分身”卻坐了起來，神志清醒，準(zhǔn)備接聽電話。一秒鐘后，電話那頭就傳來了漢德韋克那洪亮的大嗓門。

“我是路易斯·漢德韋克。”

“嗨，路易斯，我是卡姆啊。抱歉，我今天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我的嘴巴剛動過手術(shù)，傷口還沒完全愈合。”漢德韋克開玩笑說，我這個人怎么搞的，每次想度假就跑去醫(yī)院動個手術(shù)。我干笑兩聲，開始跟他談這筆買賣。

只花了3分鐘時間，我們就敲定了交易的細節(jié)。連哄帶求，我試圖說服漢德韋克提高調(diào)藥匙采購量，他猶豫了半晌。我向他保證，買賣談成后，我請他到羅西飯店吃墨西哥玉米粉蒸肉，然后買一臺貝比·魯斯送給他——說穿了，就是幫他購買一臺簇新的、流線型的健身用跑步機（他已經(jīng)向我暗示過了），派人專程送到他家里。漢德韋克終于答應(yīng)，下單訂購120萬枚調(diào)藥匙。他告訴我訂單號碼，要我把擬好的合同傳真給他。他叫我好好待在家里休養(yǎng)，然后掛上電話。這筆生意總算談妥了。

我打電話到辦公室，把詳情告訴湯姆。他樂壞了。他說，其他事情就交給他來辦吧！他把漢德韋克叫做“陰險的小老鼠”。他要我安心在家休養(yǎng)，然后掛上電話。

說也奇怪，我剛剛感受到的那股有如神助般的活力，就在這當(dāng)口突然消失了——它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只覺得渾身冒汗，戰(zhàn)栗不停，趕忙打開噴霧器，伸出頭來，讓那一陣陣?yán)潇F吹拂到我臉龐上。抖簌簌，我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來，把被單拉到下巴上。好一會兒，我只覺得自己那張臉龐抽搐不停，整個腦袋熱烘烘、火燙燙，仿佛里頭閃爍著一盞救護車警示燈似的。我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繼續(xù)觀賞剛才中斷的《外科醫(yī)生》。戲里，亨利·布萊克上校正在舉行狂歡派對，因為他就要離開朝鮮半島的戰(zhàn)場，回美國去了。這一集我早就看過了。我知道，運載布萊克上校回美國的那架飛機會被擊落。過一個禮拜，他就死掉了。搞不好，我也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