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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別賦

  • 翡翠才氣
  • 王府小四
  • 10139字
  • 2019-07-01 04:30:00

那是五名張曜靈不認識的男子,一身尋常打扮,為首的是一個衣服華麗的錦衣大漢,年紀四十許間,恭謹有禮。只是張曜靈一眼看去,總覺得這群人的笑容有些假,尤其是后面的那四個黑衣男子,舉手投足間更是透出了一種骨子里的傲慢之氣。難怪剛才對外人一向好脾氣的蘇若蘭,會對他們有這么大的成見。

還沒等張曜靈邁下最后一步階梯,那名錦衣大漢就一臉笑容得迎了上來,微微躬下身對著張曜靈拱手一禮,笑道:“這位就是張公子吧?我等再次恭候多時,打擾了張公子的休息實在是得罪得罪!”

“你們是……”雖然面前的這個錦衣大漢看上去很和善,但是他后面的那四個人卻是睬都沒有睬張曜靈,張曜靈知道這些人必然心有所侍,面上不動聲色,淡淡問道。

“不瞞張公子,是我家王爺,想請張公子過府一敘,特命小人前來相邀,冒昧來訪,還請張公子多多見諒!”那名錦衣大漢說的客氣,只是言語中,依然帶著一股隱隱的傲氣。

“王爺?哪一個王爺?”對方語焉不詳,張曜靈一愣,反問道。

“大膽!如何敢對我們家王爺不敬?”張曜靈只是隨口一說,誰知道那四名一直鼻孔朝天站的黑衣男子這時候突然暴怒出聲四雙怒目圓睜的眼睛對著張曜靈噴著怒火,四名大漢的身軀更是向前一傾,有著向張耀靈這邊靠近的趨勢。

“大膽!如何敢對我們家公子不敬?”張曜靈冷冷地看著對方沒有說話,這時候從他的兩邊突然涌上了十幾名蝴蝶營士兵,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喊出了剛才那一嗓子,只看到所有人都靠了過來看著對面的四人,一個個手按刀柄,雖然身軀比不上那四人膀大腰圓,但是舉手投足間的殺伐氣勢,卻是遠遠超越。

氣氛頓時變得緊張了起來,張曜靈這邊明顯在場面上占據了上風,但是對面的那四人雖然面色發白,但是依然死硬地昂著頭,將整個局面更加弄得劍拔弩張起來。

眼看著張曜靈手下的士兵已經把手中的刀拔出了一半,露出了雪亮的刀鋒,那名錦衣大漢頓時著急了起來。他跑到后面貼著那四個人的耳朵說了幾句什么,隨后又趕緊跑到張曜靈這邊來,忙不迭地跟張耀靈施禮賠罪:“張公子誤會了!誤會了!”

“我不過是問出了依據很尋常的話,不過看你們的意思,是想要跟我……過不去了?”張曜靈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名已經急出了一頭冷汗的錦衣大漢,冷冷道。

“這是小人的錯,是小人沒有說清楚!他們幾個都是新來的不懂規矩,還請張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聽著張曜靈毫無溫度的聲音,那名錦衣大漢心中頓時暗自叫苦,只是面上還是一臉的謙卑笑容,繼續跟張曜靈說著好話。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張曜靈向后擺了擺手,身后的士兵頓時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冷冷地看著那四名物資滿臉不服的四人,說道,“我張曜靈不想在這里惹事,但是也不代表,什么阿貓阿狗,都能欺負到我的頭上來!”

“是是是,我們都沒那個意思!絕對不敢冒犯張公子,我們家王爺臨來之前,也是這么囑咐我的!”那名錦衣大漢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那副樣子,真的和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很不相稱。

“好了,說了這么半天,你們家王爺,到底是哪一位?”張曜靈擺了擺手止住了他的繼續絮叨,問道。

“我們家王爺,就是……”那名錦衣大漢向著張曜靈靠近了兩步,故意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當朝會稽王!”

“會稽王?”張曜靈在嘴里低低地重復了一句,眼神中閃爍不定。果然沒有猜錯,就是這個人啊!

其實在那名錦衣大漢剛說出“王爺”這兩個字的時候,張曜靈就已經猜出了對方這些人的身份。在這個沒有異姓王的東晉,能被稱作王爺的,自然之友司馬家的人。而姓司馬的人不少,其中也有不少的王爺之流,但是在這個皇權旁落士族稱雄的時代,能讓這些人還在自己面前保持傲氣的,也就只有那一個人了。雖然在自己的眼里,他并不比他的那些宗親們強到哪里去。

會稽王,確切地說,應該是會稽王加瑯邪王。雙重的王爵,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身份,就只有那一個人——司馬昱了。

司馬昱,是東晉開國皇帝元帝司馬睿少子,明帝司馬紹之弟。如今臨朝稱制的褚太后得稱他一聲叔叔,小皇帝司馬奕也得叫他一聲太叔爺爺。他之所以會有兩個王爵這種罕見的待遇,其實也是有著一段很辛酸的來歷。

司馬昱是司馬睿的小兒子,深得司馬睿的寵愛,所以在永昌元年,元帝司馬睿就封還只有三歲的司馬昱為瑯邪王。而瑯邪王這個王爵不同于一般的王爵,因為司馬睿,在當皇帝之前,就是在這個位子上的。所以司馬睿將年幼的司馬昱封為瑯邪王,其中的用意,就是路人皆知了。

只可惜司馬睿這個皇帝當得并不痛快,在就在封賞司馬昱的當年,王敦之亂起,攻入建康城中的王敦,讓司馬睿結結實實地嘗到了受制于人的屈辱。結果還沒等活過當年,他就一命嗚呼了。

隨著司馬睿過世,母親也于咸和元年過世,瑯邪王司馬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被遷為會稽王,從此與皇位無緣。歷經明、成、康、穆、哀與廢帝六位皇帝,始終與皇位無緣。只是原來的瑯邪王王爵依然尷尬地留下來了,這也就造成了雙王爵這樣的一個奇景。

只是這樣算是一個奇跡的一個人,他的日子卻過得并不如意。因為他的尷尬身份,歷代的皇帝都是對他有著很強的猜忌之心,而又因為他的司馬氏烙印,在士族中他也是不受待見,算是一個兩頭受氣的主。

朝廷里被人鄙棄就算了,連他的王妃也看不起他,竟將他休掉另嫁他人,留下一子由他撫養。屋漏偏逢連夜雨,世子體弱多病,年紀小小便撒手人寰,更可怕的是,連他的兩個庶子也在半年內相繼夭亡,這倒霉男人一下子成了無妻無子的光棍一只。

這還不算最慘的,不知道為何,自從三位小主子離開人世,會稽王府的一干姬妾們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為王爺再添新丁。

司馬一族自從奪了曹氏江山便像是遭了詛咒,人長的俊俏,可是,有不少是瘋子或者癡呆,比如西晉惠帝司馬衷。

西晉滅亡之時,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正在江南,八王之亂幾乎所有的皇室弟子都消亡殆盡,只有他血統最為接近,于是司馬睿被當地士族擁立為王,世稱元帝。

元帝這一支血脈也是俊美非凡,也不再出瘋子傻子,可專出病秧子。

元帝薨斃時正當盛年,長子司馬紹繼承大統,尊為明帝。明帝有鮮卑血脈,金發黃須體格過人,且為人豪爽聰慧英武,在位三年便平定王敦叛亂,可惜仍是英年早逝,年僅二十七歲。明帝去后幼子司馬衍即位,尊為成帝,希望他能繼承先祖遺志,一統大江南北,收復舊山河。不料這司馬衍政績未見多少,卻在早亡一事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父親和爺爺死的更早,駕崩時年僅二十一歲,死前兩位皇子一個剛會走,一個還不會走,為防止皇權落入皇帝小舅子的手里,皇帝的兩位舅舅庾冰與庾翼極力勸解,司馬衍將皇位傳給同母弟弟司馬岳,皇權落入庾氏一族手中。

此時大家已經不敢對這位司馬岳皇帝抱多大的希望了,只希望他能活的長久一點,尊他為康帝,健健康康,活著就行。結果這位皇帝再一次辜負了大家的希望,二十三歲便撒手人寰,十九歲的褚皇后一躍而成褚太后,抱著兩歲的晉穆帝司馬聃垂簾聽政,與姐夫桓溫聯手從庾氏手中一步步奪回政權,隨著小皇帝司馬聃漸漸長大,母親便想將政權交給兒子,怎奈姑父桓溫想要竊國自立,兩人在朝中漸漸形成割據僵持之勢。

原本大家還指望小皇帝司馬聃長大之后能維護朝堂安定,社稷平安,不成想這司馬聃別的本事沒有,卻將父親的體弱多病遺傳了十成十,不是,連他父親都不如。起碼他的父親留下他這么一個兒子,他卻總也不能給司馬家生出兒子來。而且沒過幾年,他就一命嗚呼隨著幾位祖先而去了。

而之后的哀帝司馬丕是個狂熱的煉丹愛好者,迷上了道士傳授的長生法,曾嘗試斷榖、服丹藥,沒過幾年就服藥過量駕崩了。之后換上了他的弟弟司馬奕,也就是現在的這個皇帝,才算是短暫安定下來。

而作為資格最老的皇族直系成員,司馬昱算是迎來了他的喘息之機。桓溫的勢力越來越膨脹,士族和司馬氏漸漸感受到了越來越強的壓力,司馬昱漸漸在朝中掌控了不少的權力,成為了司馬氏在朝的第一人。

再加上他又有著不俗的清談功底,在士林中小有名氣,一來二去的,倒是還有著不錯的聲譽。政治才能可說非常平庸,無濟世大略。謝安曾尖刻地評論他為——比晉惠帝(何不食肉糜的那一位)惟有清談差勝耳!

張曜靈對于建康的情報工作一向很看重,所以只是在聽到了“王爺”這兩個字,他就已經大致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只是看著對面那四個人兀自有些不服氣的表情,張曜靈就覺得有些好笑。

只怕你們的那個空頭王爺,就算是站在自己的身前也不敢這么和自己硬抗,就憑你們這幾個狐假虎威的狗腿子,也值得這么囂張?難道真的是無知者無畏?

張曜靈沒閑心再和這幾個人計較,既然弄清楚了對方的身份,張曜靈就不想再繼續耽擱下去了,直接問道:“不知道王爺找在下有何事呢?這天才亮了沒多久,我這連早飯都還沒吃,就算是見面,也沒有這么早的吧……”

“這一點張公子大可放寬心,我們家王爺早就考慮到這一點了!雖然這么早就來請張公子實在冒昧,但是我們家王爺已經在府上安排好了一桌宴席,張公子只要隨們去就是了!”那名錦衣大漢漸漸恢復了鎮定,聽到張曜靈有著推脫之意,還沒等張曜靈把拒絕的話說完,就已經搶先把張曜靈的話給堵死了。

“你們王爺想得倒是很周到,好吧,那我就不多說什么了,前頭帶路,走吧!”張曜靈也不想再找別的理由去推脫了,雖然這個司馬昱的才能平庸,但是在建康城中還是有著不小的影響力。自己初到建康,去見一見這個人,也好去探一探底。

“多謝張公子體諒!張公子跟我來!”一聽張曜靈這么爽快地就答應了,那名錦衣大漢頓時面帶喜色,彎腰對著張曜靈施了一禮,就出了門,引著張曜靈向外面走去。

建康城中最有權勢的地方不是皇宮,而是王謝大族等聚居的烏衣巷。張曜靈早已對此了解,只是讓他怎么都沒有想到的是,作為雙料王爺,司馬家在朝第一人,司馬昱,居然會住在這么一個地方。

“張公子請了,這就是我家王爺的王府!”那名錦衣大漢停下腳步,伸出手臂指著面前這一座古樸的院門,一臉恭敬地說道。

“你確定……這就是你們家王爺的王府?”張曜靈遲疑地指著那門上面懸掛著一張大書著“會稽王府”的府邸,吃吃地問道。

“沒錯的,這就是我們家王爺的王府,張公子……請吧!”聽到了張曜靈的這個問題,那名錦衣大漢的面上有些尷尬,干干一笑。

“你們家王爺,就住在這里?”張曜靈明知道自己的這個問題很不禮貌,但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我們家王爺一向簡樸……不喜奢華……而且這里不是會稽……暫住在這里……而且……里面不小……”聽著張曜靈不依不饒的問題,那名錦衣大漢的臉上又多了不少的汗水,一邊伸出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嘴里結結巴巴地回答著。

“這樣啊……難怪……難怪……”張曜靈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指了指面前這一座比平民家大不了多少的院子,搖了搖頭,也不再繼續追問了,邁步就向里面走了過去。

看著張曜靈大模大樣地向里面走去,那名錦衣大漢趕緊彎下腰來跟了上去,走在頭前引路。只是不大的院門口卻只有一個佝僂身軀的老者在那里坐著,張曜靈在走過的時候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

而見到了這幅情景,張曜靈不由得又是一愣,同時回頭又看了那名錦衣大漢一眼。只是這一眼看去,那名錦衣大漢的額頭上,又多了不少的汗水滾落。

從外面看著這里不大,但是一進大門,里面還是別有洞天。入門處是一座石砌照璧,繞過照璧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書“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八個大字,張曜靈認得這是《道德經》上面的一句話,在這個風行玄學的時代并不鮮見。見到了這一幕,張曜靈也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沒有發表任何的言論。

繼續向里面走,一條筆直的石鋪通路,兩旁植有蒼松翠柏,幾間房舍藏在林木之間,景色幽深。一邊在前引路,那名錦衣大漢又恢復了笑容:“我們家王爺性子喜靜,所以沒有選擇那些繁華之地定居,而是在這里建了一座小院子。雖然不大,但是這地方清靜,景致也不錯!”

“說的也是,會稽王果然是雅士,張曜靈自愧不如,受教了,受教了!”張曜靈四下看了看,微微一笑,拱手說道。

那名錦衣大漢也聽不出張曜靈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尷尬地附和著笑了笑,閉口不言。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一路引領著張曜靈繞了好幾個回廊,面前突然豁然開朗,那名錦衣大漢停了下來,伸臂指著前面正中央的哪一個開著的房門對張曜靈說道:

“張公子,這邊就是客廳,我們家王爺已經準備好了一些酒菜,張公子尚未用過早餐,還請不要客氣!”

“會稽王的準備如此豐盛,倒是讓張曜靈受之有愧,受寵若驚啊!”張曜靈慢悠悠地走了過去,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看了看這桌子上清一色的素菜,點了點頭感嘆道。

“這個……”那名錦衣大漢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都沒有流過這么多的汗水,他用力地擦了擦自己額頭上小溪般流淌而下的汗水,對著張曜靈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家王爺一心向道……家中一向不沾葷腥……張公子如果……如果……”

“沒事沒事,其實吃慣了肉,吃吃素也是挺不錯的!”張曜靈點了點頭,坐在椅子上剛剛拿起筷子來,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嘆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意外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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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這又是怎么了?”看到張曜靈又停了下來不吃飯,那名錦衣大漢面上就是一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忐忑地問道。

“這里是瑯邪王的府邸,主人都還沒有來,我這個客人怎么能先吃呢?”張曜靈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不好不好,還是等你們王爺來了再吃吧!”

“張公子多慮了,我們家王爺已經用過早餐了,這是專門為張公子準備的,只等張公子用過早餐,就可以去見我們家王爺了!”錦衣大漢陪著笑臉,對著張曜靈解釋道。

“這樣啊……”張曜靈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然后拿起筷子來就要吃,只是拿起來不久就又放下了,抬頭看著面前神色緊張地望著自己的錦衣大漢,問道,“哎,對了!說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沒有請教,閣下高姓大名呢?”

“不敢當張公子如此相待,小人乃是我們家王爺的一名管家,公子叫我袁忠就可以了!”錦衣大漢松了一口氣,回答道。

“不錯不錯,好名字!”張曜靈交口稱贊,只是袁忠聽得卻是一頭霧水,自己的這個名字普通尋常,從來都沒有人夸獎過自己的名字有多好。像張曜靈這樣說的,到還是頭一次。

張曜靈不再說話,拿起筷子來就向著桌子上的青菜伸了過去。只是已經伸到了那盤青菜的上方,張曜靈忽然又停住了。

張曜靈回過頭來看著因為自己的舉動而又顯得緊張的袁忠,又問道:“袁管家,你要不要也來點兒?”

“不用不用,張公子自用就是!小人已經吃過了!”看著磨磨蹭蹭就是不吃的張曜靈,袁忠臉上的汗水就又下來了。看著張曜靈那無比真誠無比和善的眼神,袁忠卻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小爺,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快點吃了吧!王爺還在等著呢!

還好讓袁忠放下心來的是,張曜靈在說出這個問題之后,就再也沒有找別的話題了。拿起筷子夾著桌子上的幾盤青菜,還有面前一碗映得出人影的稀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張曜靈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放下了筷子。抬起頭來看著明顯松了一口氣的袁忠,問道:“我已經吃完了,可以去見你們家王爺了嗎?”

“張公子請隨我來!”這回袁忠也不敢再和張曜靈扯些別的了,生怕張曜靈再多出些是非來,頭前帶路,就又引領著張曜靈向外走去。

張曜靈不緊不慢地跟在袁忠后面向前走,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一路顯得有些清凈。

這處瑯邪王府本就小得可憐,只是走了沒多長的時間,前面的袁忠就又停下了腳步。閃身站到一旁,伸手指著面前的一處院門,對著張曜靈彎腰恭敬道:“我家王爺就在里面等候張公子,張公子進去吧,小人就不進去了。”

張曜靈淡淡地點了點頭,邁步向里面走進去,里面的瑯邪王,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一步邁進院子里,里面的空間并不大,但是很干凈。這是張曜靈的第一印象,但是隨即,他的視線,就固定在了院子中唯一的一個人影那里了。

那是一個背著身子面對張曜靈的人影,從張曜靈所在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從他的身形中,看出是一個男子。而他頭上那花白的頭發,卻顯示出了他年齡,必然已經超過了四十歲。

張曜靈邁步走近了一些,腳下踩在青石板鋪就的院子中,發出了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在這個寂靜的院子中顯得很清晰。張曜靈可以確信那人必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到來,但是出奇的,即使自己現在,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后五步之外的位置,他也依然沒有回頭,依然保持著長身而立看著遠方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于五步之外,張曜靈停下腳步,輕咳了一聲,微微彎下腰來說道:“秦州刺史張曜靈,見過王爺!”

聽到張曜靈的聲音突然響起,那個一直保持靜止的身影,終于動了。

緩緩地轉過身來,一張清癯而和善的蒼老面龐,就出現在張曜靈的面前。頜下一縷花白色的長須,白色占據了其中的大部分。臉上的眉毛也已經斑白,兩頰深陷,面色卻很白凈。一眼看去,看不出有什么位高權重的王室氣度,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了,一定會把他看成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而且還是那種和善慈祥的大善人級別的。

這就是那個雙料王爺司馬昱嗎?

還沒等張曜靈在心中感嘆完畢,初次見到張曜靈的司馬昱,卻沒有什么欺生的架勢,蒼老地分布了好幾條褶皺的臉上露出了滿臉和善的笑容,就連聲音也是一團和氣,聽上去讓人很難生出惡感:“張公子,你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上去卻讓人有一種被關照的感覺。這個瑯邪王,倒也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窩囊廢。

張曜靈按下心中的種種心思,拱手道:“不知道王爺這么早就將張曜靈找來,是有什么指教呢?”

“這個……”司馬昱的臉上極速地閃過了一絲無奈,遲疑了一下,答道,“其實是本王聽說張公子在昨天的望遠樓文會中一鳴驚人,本王雖然才疏學淺,但是最喜歡結交像張公子這樣的大才大德之士。故而不揣冒昧,一早就派人去請張公子前來,還請張公子多多見諒!”

“原來是這樣……”張曜靈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隨即爽朗地一笑,說道,“在下對于王爺也是仰慕已久,今日能見到王爺,也深感榮幸!”

“仰慕已久?呵呵……”瑯邪王自嘲地一笑,隨即從向著張曜靈招了招手,向著里面走去,“張公子請隨我來,我這里還有別的客人,也想見一見像張公子這樣的少年才子!”

還有人?又會是誰?還能夠讓司馬昱這么鄭重其事地介紹?

張曜靈心頭疑云頓起,只是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司馬昱已經在前面帶路了,張曜靈也不去多想,跟在司馬昱的身后,就向著院子中唯一的一個房間,走了過去。

只是還沒等走到房門口,房門就被人從里面給推開了。一名比司馬昱略年輕一些的中年男子大笑著從里面走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對著張曜靈說道:“這位就是涼州來的張公子吧?幸會幸會!”

張曜靈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這位有些過度熱情的中年男子,在對方的面上打量了一眼,淡淡問道:“不知道這位是……?”

“哈哈哈,一時欣喜,倒是忘了,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那人灑然一笑,并沒有因為張曜靈的冷淡而露出什么不悅的神色,而是馬上自我介紹道,“我是桓沖,我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不過我哥哥桓溫的名氣比我大得多了,你肯定知道!”

桓沖?

張曜靈頓時一愣,隨即臉上就是一凜,他怎么會在這里?

桓沖是桓溫的弟弟,也是他最信任的弟弟。這一點,張曜靈還是知道的。只是這個司馬昱明顯就不是桓溫那一伙的,桓溫現在在荊州稱雄,已成為晉室的心腹大患。如今已為司馬氏第一人的司馬昱,怎么會和他搞在一起?

其實桓沖說的并不對,雖然在歷史上桓溫的名氣要比他大得多,但是桓溫留下的卻是一個亂臣賊子的名聲。而在桓溫死后的桓沖,卻是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與江東的晉室相得益彰,雖然名氣不大,但是留下的卻是好名聲。

只是就算是這樣,那也是在桓溫死后才發生的事。現在的桓沖依然是和桓溫手足情深,而且之后的政策更多的是一種理念的不同所導致的。現在的桓沖突然出現在建康城中,張曜靈可不會異想天開地認為,這個桓沖,是在背著兄長,和司馬昱搞什么陰謀。

不是因為張曜靈太缺乏想象力,而是因為他從來都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會有無私的傻子。

桓沖的確和他的兄長不同,他對于權勢也沒有那么熱衷,對于自己的兄長一心想要謀奪皇位的行為,也是多有微詞,這些張曜靈也早有耳聞。但是桓沖,也絕對不會背離桓溫,和司馬昱搞什么大公無私大義滅親的壯舉。

或許在他的心里,的確有一點忠君愛國的思想在里面,但是在作為桓沖之前,他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身份——龍亢桓氏的子弟。

世家大族的子弟,生來即享受著庶族子弟永遠都無法享受到的特權。而作為相應的,士族子弟的一聲,都要為了自己的家族而奔忙。桓溫在荊州稱雄,一步步地擴張自己的勢力,其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自己的家族,想要讓龍亢桓氏變成皇族,成為最尊貴最獨一無二的家族。

而桓沖后來的轉變,雖然和桓溫的舉動大相徑庭,但其實,也是為了自己的家族著想。桓溫死后,桓沖自知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兄長,所以才會轉變策略,和晉室修好,保住自己的家族門第不墮。為奸雄還是良臣,都只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已。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生而且終將是自私的動物。所以再深的仇敵,只要有了共同的利益,馬上就能把酒言歡,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只是在這個時候,在司馬昱的家里突然見到了桓溫的弟弟桓沖,任是誰,只怕也要小小地吃驚一下吧。

清楚地看到了張曜靈面上的訝色,一旁的司馬昱這時候站了過來,解釋道:“桓大司馬的二公子桓熙與小女即將完婚,這一次桓大司馬特意派出了振威將軍前來商談此事,正好都聽到了張公子的才名,這才在此地與張公子一同相見。”

只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張曜靈很敏銳地看到了,在司馬昱一向和善的臉上,有一絲隱藏極深的羞怒,與無奈閃過。

這也難怪,司馬昱是司馬家的代言人,而桓溫呢,他想干什么,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敵,兩方的聯姻雖然是雙方政治上的妥協,但是其中一個就是自己的女兒,面對著實力膨脹越來越囂張的桓溫,只怕是司馬昱的心里,并沒有那么地舒坦吧?

“光站在這里說也沒什么意思,聽說張公子昨天在望遠樓一鳴驚人,我雖然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是最佩服比自己厲害的人!這樣好了,咱們就借瑯邪王的一塊地方,去他的書房,請張公子留下一幅墨寶怎么樣?”桓沖大手一揮說道,看他的樣子,一臉豪爽不似作偽,倒是讓張曜靈少了不少的惡感。

“那只是信手隨便涂鴉,入不得大家法眼。久聞瑯邪王學識淵博,清談玄辯江左聞名,正應該向王爺多多請教才是。”張曜靈撇開自己,對著一旁沉默的司馬昱說道。

“張公子自謙了,張公子昨天以一曲、一賦、一書,舉座皆驚。后張公子的墨寶被王家兄弟拿回家去,就連王右軍也對張公子的書法贊不絕口!”司馬昱輕輕地搖了搖頭,淡淡回道。

王右軍就是王羲之,聽到自己寫的字被王羲之贊嘆有加,張曜靈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即為荒謬的錯亂感覺。

“好了,張公子就不要再謙虛了!這一次我就是聽了張公子的才名才留下來的,瑯邪王的才學以后再說,現在先來讓張公子留下一幅墨寶,我好帶回去給家兄看一看,也免得他老說我,每日結交好勇斗狠之徒,不學無術!”桓沖的方式很直接,一句話插了進來,然后拉住張曜靈就向前走。

張曜靈倒是沒想到這個桓沖居然是這么一個直接的性子,對著司馬昱苦苦一笑,然后就身不由己地跟著桓沖向前走去了。

有桓沖這個急三火四的人在前面拉著走,張曜靈很快就被他帶到了司馬昱的書房中。這間書房的面積依然不大,只是還沒等張曜靈把整間房子的布局看明白,桓沖就已經叫嚷開了:“張公子就不要再多謙虛了,這里有筆有墨,就請張公子不吝……不吝賜教,寫上幾個字給我吧!”

這也太直接了吧?司馬昱還在后面沒有趕上來,這個桓沖就開始要讓自己寫字了。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子很粗魯嗎?尤其是自己可不是什么無名小卒,而是和他的兄長平起平坐南北對峙的雙雄,就算是桓溫在這里,也不會這么硬梆梆地胡來吧?

一想到這里,張曜靈的臉色就冷了下來,輕輕地抽手離開了桌臺,目光飄向了敞開著的房門口,淡淡說道:“王爺還沒有來,還是再等一等吧。”

“這有什么好等的?瑯邪王年紀大了,走起路來也就很慢了。咱們不用等他,直接寫就好了!”桓沖卻是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就是桓溫最信任的弟弟嗎?雖然桓溫勢大,但是現在身在建康,怎么說也還是要給司馬家一些面子的。尤其是現在兩家還在議婚聯姻,怎么說也算是親家了,這么直接地說,真的是很沒有腦子。

如果桓家的人就只是如次的話,那么桓溫死后桓氏很快敗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勞張公子掛懷,本王年歲大了,這腿腳就不靈便了。桓將軍求才若渴,如果張公子有暇的話,還是滿足桓將軍的這一愿望為好。”這時候司馬昱出現在門口,白凈的臉上帶著些運動過度的潮紅,輕輕地喘息著,對著張曜靈說道。淡淡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的喜怒。

“那好吧,今日與二位相見也算有緣,難得見到桓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在下不揣冒昧,就獻丑了!”張曜靈目光閃動,也不再多說什么,走到書桌前面,一手執筆,另一只手鋪開一張白紙卷,略一凝神,隨即就揮毫下筆,“刷刷”地寫了起來。

看到張曜靈在這里奮筆疾書,略一休息的司馬昱也湊了過來,但只是一眼看去,他就忍不住驚噫了一聲。

自有漢子起,就有了書法。從甲骨文到金文,先秦以前書法作品存在于刀刻火鑄之中。秦漢時期篆、隸逐漸成為流傳的文字,木簡、竹簡、帛、絹、毛筆成為書寫工具,這時候書法才開始漸漸走上正軌。

魏晉之際,章草由隸書快寫演變逐現草體,與此同時楷書,行書出現,章草也演化出今草,草書和行書,也就成了這個時代最為流行的書法。

而張曜靈在昨天寫《別賦》時所用的字體,雖然很多人都不認識,但是在不久公認的書法大家王羲之,指出張曜靈所寫的其實是一種變異體的草書,只是比之前人的行草更多了一種奔放不羈的氣度,狂而不怪,寫作者必然是一位難得的書法大家。

張曜靈的真跡司馬昱并沒有見到,但是臨摹的版本,卻早已在司馬昱的手中了。張曜靈的字體的確卓爾不群,但是此刻張曜靈下筆寫的,卻并不是昨天的那種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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