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離開家的時候，頭也沒有回

爹喊了他三遍，他全當做沒有聽見，只顧往前走，把那錢，賺回來

“爹，俺這輩子能賺到點錢，都得給您帶回來，一分也不能少”

我當時就看著弟弟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一直到弟弟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爹才肯把那失望的眼神給放下，小時候一直是多么地寵著弟弟，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要一個人出去打拼，也不知道弟弟什么時候從一個只會又哭又鬧要糖吃的小孩就變成了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成年人，一直默默地見證著這一切的，只有爹頭上的白發，和滿臉交錯縱橫的皺紋

弟弟帶著大包小包，全背在身上，手里攥著的，都是些鈔票

“爹，這是五萬塊錢，俺出去也沒掙到多少錢，比不上三叔，這些錢就先拿著用吧”

“這是咱從城里邊買的”

弟弟邊說著，邊從口袋里邊掏出一個小玩意兒

“爹，我知道您最近耳朵不好，說話聽著費勁，我聽人家說，帶上這東西，那可就跟原來的耳朵一樣”那是一串助聽器，雪白的機身，锃亮锃亮的

我一看見那玩意兒，心里就酸酸的

那是市里面最貴的機型，少說也得兩三萬

兩三萬，當時是家里的全部家當

“娃，你可得跟我說實話，這東西多少錢買的，太貴的咱不用，咱給人家退回去行嗎”爹一看就知道這東西來頭不小，“都這個歲數了，戴上這東西也好不到哪兒去”

“嗨，便宜貨，不知道從外面帶啥東西回來好，進門咱就問那最便宜機型，就兩三百塊錢，就我半個月工資”

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挺好的，咱爹就缺這樣的東西，可是咱手里沒錢

“你把這個東西收好，然后上屋外跪著去”爹邊把助聽器遞給我，一邊指了指門外，爹的一句話就像一聲炸雷，但整個室內卻安靜得出奇

上屋外跪著去，一直是爹對我們這些已經成年的子女們的一種懲罰和告誡

我紅著眼睛往外邊走，腦子里嗡嗡作響

“不是，這大過年的你是要干啥啊”三叔在一旁坐不住了，從凳子上一躍而起，對著爹大聲叫著“你叫他回來，外面刮這么大的風，別把人給凍壞嘍”

“他要是個漢子，就給我在外面跪著，要是個廢物，就給我進來，聽見了沒有”爹看也不看三叔，只是冷冷的說

屋外就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我艱難地把雙膝放下，兩條腿嵌進了石子里，與隨之而來的刺痛相比，內心的疼痛感覺還是更加真切一點

不知道怎么的，只感覺一股無名之火在體內瘋狂涌動，寒風越是吹，內心的火就越是旺盛，但我只能看著爹，一聲不吭

我不知道多少次對自己這樣說，我出去掙不到錢，我就是個廢物，咱不能說啥，想想爹供了自己一輩子，我長大了，爹也老了，總該到了我去孝敬爹的時候了，唯一讓我無奈地就可是自己現在卻兩手空空，啥也拿不出來啊

“眼睛里要是還有我這個爹，就離那個叫依依的遠點，和她在一起對你有什么好處，還去山區，就你？”

“沒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說說你全身上下哪一樣東西不是我給你買的，現在你要把這些東西交給外人？我第一個不答應”

“打我吧，我活到現在，就差挨一頓像樣的打了”

爹突然火起，抄起一旁的掃帚，“你小子敢再說一遍”

“爹，爹！”弟弟沖上去奪下爹手里的掃帚，“有什么事咱好好說行嗎，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事以后咱可以慢慢商量，先不要動氣，你看外邊，家家戶戶都貼春聯了，你別讓哥不好做人”

爹轉過頭來就盯著弟弟看

“不好做人？就你告訴我，到現在為止，他做過什么人事嗎”

“這么大一人，天天在家里吃父母的用父母的，就只會啃老”

我的眼淚噴涌而出，不是因為爹的話太沖，而是因為，我真的沒有辦法反駁

查詢高考成績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自我感覺相當良好，還在家里頭不斷吹噓我的成績，以便讓父母為我驕傲，但看到成績的那一刻，爹的臉灰暗了，一同灰暗的，還有一顆本來熾熱跳動的內心

我特別希望爹能夠罵我兩句，但他什么也沒有說，眼神呆滯著，看著電腦屏幕出神

我沒用，我該死，真該死

這事兒以后再說，我現在要去干活了，你就好好呆在家里邊，沒事，大不了咱供你一輩子

你攔著他干什么，我這種人，活該挨打，我這輩子又有什么用呢

當時我只穿了一件棉襖，室內，正燒著火爐

“我說你是聾子不是，給我滾外邊去，把那件棉襖留下，那不是你的東西”

我一時間也火起，脫下棉襖往地上一扔，整個人往外面跑，就跪在那片石子路上

整個人赤裸著上身，跪在雪地里，誰跟你們說我冷了，涼快的很

呼嘯的寒風從耳邊刮過，不管大家怎么說，爹始終沒用改變主意

“好冷，爹，冷”從外面瘋玩著跑回來的我一下子跳到了炕上，那里正燒著一堆柴火，“把被子蓋好了，別著涼，明天還得去念書，聽見了沒”，我閉著眼睛假寐，等著爹起身給我蓋被子

話到嘴邊，就變成了，“爹，外頭真涼快，你們先吃飯，不要管我，我就愿在這跪著”

膝蓋骨上的疼痛越來越撕心裂肺，北方的寒風，也從來不給我講什么面子

“疼啊，真疼啊，爹”我在老屋外邊瘋跑瘋玩，追逐一只正在倉皇逃跑的母雞，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整條腿磕在石子路上，四腳朝天，頓時鼻青臉腫，鮮血直流

爹見狀，趕忙從屋里拿出紅藥水和以前用的繃帶給我換上，一圈一圈地，繞在我的小腿上，現在還疼不疼，現在知道疼，將來腦子里，自然會懂得道理，臭小子

“別去追那只母雞，它這幾天得下蛋了，把那玩意兒摔壞了，咱上哪兒找你的學費去”那母雞，咱不能動他

我好奇地看著爹，不解地問道，“學費不是那些毛票票嗎，這和那些蛋殼有什么關系”

你將來就會明白的

“要是覺得委屈，接受不了，就給我滾進來，要是認了，就繼續跪著”

我只抬頭看了一眼屋內，大家都看著我，眼神惆悵而又凄涼

要跪，就給我把身子給挺直嘍，不要佝著

妹妹也從外面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這也是詩詩，第一次造訪這個家

“別給她開門，就讓她在外面站著，看她能安心不”爹一聽妹妹回來了，一把把門關上，詩詩在外面“外公外公”地叫著，爹的眼皮都沒抬一下

“爹，你就答應我吧，我這輩子非他不嫁”

“爹，他多好一人，工作又穩定，人長得也好看，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五年前的妹妹，遇上了那個值得為她愛一生的人

只不過她一廂情愿，爹當時正躺在炕上，根本不看妹妹，扔出一句，“爹這輩子沒看走過眼，他這人，人品不行”

“不行，少跟我說那些沒用的，你說他沒房沒車，一個小白領，以后又能為家里頭干些什么呢，嫁過去，你得吃苦”

可妹妹一意孤行，多次勸阻無果之后，終于在一個晚上，偷拿上身份證，和妹夫私奔了

當晚發現妹妹離開后，我立刻追了出去，爹擺手將我喊住

“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事情，隨她去吧，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你也好好看著，不聽老人言的下場”

后來一切果然如爹所料，妹夫迷上了賭博，一開始只是在節假日去堵上兩把，到后來越玩越大，到最后一聲不吭地把工作給辭了，整個人就消磨在了賭博當中

妹妹當時不僅要做全部的家務活，還在外面給別人擦鞋維持生計，根本不知道妹夫工作的事情，每天就只知道叫妹夫工作不要太辛苦，有了依依之后，又天天忙著給依依報補習班，整個人忙得連軸轉，如果不是依依一次無意發現了妹夫口袋里的賬單通知，可能一切都好像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終于那天東窗事發，妹妹又執意要與妹夫離婚，兩人遂分道揚鑣，五年的婚姻，便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