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舊躺在病床上的我接到了妹妹的電話，那是我這輩子接到的第一個噩耗
那是侄女去世的電話，我心中百感交集
“我精神好多了，今天可以讓我出院了吧”我看著進來的醫護人員說道，“可以，你等家屬去辦手續吧，你的家屬現在不在醫院”
依依一準是回去看望那些孩子們了
“不了，我可以自己辦，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她，她要是回來了，你就幫我找個理由混過去，行嗎”
護士一臉怪異地看著我，勉強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立刻和校方請了假，我不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依依，依依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從外地風塵仆仆地回到妹妹家里的時候，侄女的葬禮已經開始了
我從鄉下出來，換了三輛公交，才到了市區里邊，第一次坐城里邊的公交，頭還是暈暈的，整個人也渾身沒勁，打了幾通電話，才找到準確的地點
侄女的葬禮定在今天，我整理好行裝，還有自己的心情，便前往吊唁，除了傷痛，更多的，是一種憤慨
侄女的琴聲一直在大廳里回放，聲音悠長而又悲涼，一改以往輕快的風格，而我知道原因
在一個不合適的場合做一些不合適的事情，是某一些不合適的人的特長，我對妹妹如是說道
沉悶的大廳里沾滿了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妹妹哭哭啼啼地說侄女平時是多么活潑開朗的一個小孩，在學校和家庭里都挺乖的，萬萬沒想到今天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的悲痛溢于言表，我平靜而又波瀾地看著侄女的牌位，那笑容燦爛而又悲哀，多好的一個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沒有辦法
侄女是在今天秋天走的，在一個肅殺的下午，就在她整天為之努力的那間練琴房，練琴房里面一直是十分安靜的，有的只是悠長而肅穆的琴聲，那一天，侄女因為前一天晚上熬夜練琴而起床晚了，妹妹對她感到十分失望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你這樣睡懶覺，以后可怎么辦，今天得把你睡懶覺的時間補到練琴上邊，聽見了沒”侄女沒有回答她，而侄女只能應和著，早早地就進她是自殺去世的，就倒在那片蔚藍而又深邃的地板上，笑容十分安詳
侄女的琴彈得非常好，既得益于先天的優勢，又來源于后天的努力，正因為妹妹家里會彈鋼琴的人屈指可數，先天的優勢，才如此這般得顯而易見，以至于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侄女六歲便開始學琴，十歲就參加全縣鋼琴比賽并拿過一等獎，之后便獲得了一連串隨著自己琴藝的精進而得來的榮譽，然而她的臉上總是那樣的波瀾不驚和鎮定自若，這種風姿確實讓我不禁為之感慨，也為之嘆息不已，這一點也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我為她的早熟感到驚喜，又為自己的女兒的幼稚感到無奈
侄女學琴十分刻苦，每每從早上七八點鐘開始學琴，到晚上九十點才休息，有一次我來妹妹家玩，看著她晚上十一點鐘還在學琴，我怕她累壞了身子，趕忙勸她去休息，可侄女好像就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別煩我，我能行”這句話一直是她用來拒絕別人一切邀請和請求的托詞，我自認為每天工作兢兢業業，夙興夜寐，可是與侄女相比，我也得遜色三分，自愧不如，隨著年齡增大，侄女成了全家的驕傲，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所謂別人家的孩子，即便在琴藝上有著如此高超的造詣，在學習成績上也當仁不讓地占據著第一名的寶座，還甩了第二名好幾條街，以至于我經常拿女兒和她做對比
“你看看你姑姑家的女兒，別人樣樣都行，成績比你好不說，連愛好都比你優秀，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我早說了，最怕的就是比你更優秀的人還比你更努力，真是沒救了”女兒聽了滿不在乎，一如侄女那沒有表情的臉龐
只是，侄女的琴聲總是悠悠地從里屋傳來，聲音歡快而又瘆人
我感覺侄女的優秀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直到她有一天登門拜訪
那是多年來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剛進屋把家里邊收拾好，便聽到了一聲異樣的門鈴聲，我不知道怎樣形容那種可怕的鈴聲，那不是一個普通人的手指，我立刻明白了來者的身份
剛打開門，就看見侄女大口喘著粗氣的身影
當時正下著大雨，侄女的全身都淋濕了
“是詩詩啊，快進來，外面正下著大雨呢，怎么想到到我家來了，你爸媽沒有跟你一起過來嗎，也不知道撐傘，快進來吧”看著侄女被淋了個落湯雞，我心疼地說道
“沒有，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侄女的聲音顫抖著，“舅舅，能不能別告訴我爸媽，我今天就到這里住一晚，明天就走”
“那哪兒成啊，你爸媽會怪我的，萬一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他們交代”
侄女的臉色一下子就灰暗了，一聲不吭地進了門
進了屋，我趕緊讓女兒把干凈衣服給她換上，女兒正在屋里玩游戲呢，我大聲地叫她，于是她便一臉不爽地從里屋走出來，以抱怨我對打斷她玩游戲的不滿，一看見侄女，樂壞了
無論我怎么問詩詩今天來我家的目的，她就是不回答我，因為現在時間也不早了，詩詩平常也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相信這個時間妹妹一定會讓她回家的
“詩詩，怎么了，今天有空來陪我玩呀”女兒開心地在一旁坐下，拿出了前兩天才買的平板，開心消消樂之類的游戲，打發無聊的暑假的時間，我從沒給女兒報過什么補習班之類的額外課堂，因為我也知道她根本就學不進去
之后我們三人便這樣坐在沙發上，都沒有說話，氣氛十分尷尬，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你看人家依依啊，學習成績又好，琴棋書畫什么的樣樣精通，再看看你，除了玩手機還會干點什么”坐在這樣一個場合，我不禁開始了對女兒的炮轟，“哦，我知道了我就是比別人差，好吧，我既五音不全，又智商欠費好了吧”女兒的回答總是那般好氣又好笑，“真拿她沒辦法，哎，什么時候我也能有像你這樣的女兒”我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依依，依依沒有搭理我，只是一直看著屋外的雨，眼神寂寥而又惆悵，末了，侄女終于開口了
“舅舅，我不想學琴了，我不想再學任何東西了”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看著依依
要完成一件作品，需要一個人累死累活幾天的時間，但是，要明白一條道理，需要一個人一生的光陰
在侄女的解釋中我逐漸明白了，這個世界殘酷而我卻不自知
侄女學琴的時候，總是喜歡看著外邊的天空，因為她知道，就算外面的天空再怎么烏云密布，一顆自由的心，也可以無拘無束
像絕大多數家長一樣，妹妹給侄女報了不計其數的補習班，小到小學必學的大三門課程，大到琴棋書畫，樣樣得學，只想把侄女培養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小孩，一開始侄女還應付的過來，到后來侄女就開始力不從心，想要放棄，在多次請求放棄遭拒絕之后，侄女心灰意冷
“現在輸在了起跑線上，以后還怎么和別人競爭”妹妹看著侄女懈怠的臉龐，搖搖頭說道
侄女不想讓媽媽失望，也不想家庭的心血白費，于是她開始默默地接受這一切
今天是去上鋼琴課的第四十天，每天熬夜的她眼睛里邊都是血絲，一根一根的，把侄女本來的生活緊緊地纏住，本來上課上的好好的，侄女突然感覺什么也聽不見，老師的嘴巴就像魚嘴巴一樣在動，她努力著想要聽清些什么，卻不由自主地放棄了，連忙和老師請了假，就放學回了家，但不是妹妹家
我無法想象侄女過得是怎樣的生活，這樣的表情和話語，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歲的小孩身上
明明還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為什么一定要強迫女兒去做這樣的功課
“我說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天天給孩子報補習班，你問過孩子的感受嗎”我離開客廳，撥通妹妹的電話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妹妹當時聽著就懵了，“哥，咱從來沒給孩子報過什么補習班，你可甭聽那小子瞎說，她就是不想去上學”“少跟我來這套，這孩子都變成這樣了，還能有假，你趕緊把那什么補習班都給我退了，聽見沒”妹妹一聽瞞不住我，并答應我以后再也不給孩子報補習班了，“咱就是希望孩子將來能活得更輕松一點不是，現在多吃點苦，將來可多享點福啊”
侄女一準是聽到了我們之間的對話，開始小聲地抽泣起來
“你媽媽再也不給你報啥補習班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家吧，他們待會兒就來接你”侄女瞪大了眼睛問我，“真的嗎”
我笑了笑“當然是真的，舅舅什么時候騙過你”，真的是真的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眼神，那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和憧憬
看著妹妹哭哭啼啼的神情，我心中升騰起一股無名火，沖上去就給了她一巴掌
妹妹驚訝地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個外星人，我的手懸在了半空中
那眼神和詩詩真像
真的是真的，我小聲地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