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一天又過去了，晚上，曉隴書店樓上，葉熙木在桌前寫寫畫畫，蘭姐走來走去整理著東西，一會兒又走過來將一個剛添了梅花碳的銅手爐塞在葉熙木的手上，葉熙木對蘭姐甜甜一笑，說：“謝謝蘭姐！”

蘭姐好奇地問：“熙木在作詩呢？”

葉熙木有點害羞地說：“瞎寫的，寫來寫去總覺得寫不出心里的感覺。蘭姐，你教教我吧！”

蘭姐拗不過葉熙木，只好說：“我不會寫詩啊，不如我念一首我很喜歡的泰戈爾的詩給你聽。”

“好啊！我洗耳恭聽。”葉熙木兩手托腮，已經等在那呢。

蘭姐調皮地用手指戳了下葉熙木的額頭，才柔聲念了起來：“讓我祖國的地和水，空氣和果實甜美起來，我的蒼天！讓我祖國的家庭和市集，森林和田野充盈起來，我的蒼天！讓我祖國的慶許和希望，行為和言語真實起來，我的蒼天！讓我祖國兒女們的生活和心靈合一起來，我的蒼天！”

淡黃溫暖的燈光照滿斗室，淡淡的梅花碳的香味和著蘭姐充滿磁性和感情的聲音在空氣中漂浮。

李維周駕著一輛黑色的別克車在外灘穿行，悄無聲息的小車如同在夜河里悠悠游水的魚。車子剛好經過曉隴書店，他不自覺地向書店望去，書店二樓的窗戶亮著溫暖的黃色的燈光。他好期待葉熙木的身影會出現在窗邊，可又很害怕葉熙木的身影出現在窗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啦。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以前從未曾體驗過，有點刺激、有點緊張、有點沉重又有點酸澀。他把車靠在路邊停了下來，輕搖下車窗，吹下涼風，想把自己的心緒調適一下。

書店二樓，蘭姐念完了詩，葉熙木還沉浸在詩的意境里，半天不作聲。

電話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劃破了一室靜謐，蘭姐不由心驚肉跳，這個時候的電話，往往都預告著危險降臨。蘭姐有點顫抖地拿起了電話，敏感的葉熙木朝蘭姐這邊看著。電話那頭傳來蕭墨卿低沉的聲音，和往日不同的是，聲調上揚透露出緊急危險的氣息：“古朔臧被中統抓了，他叛變了，上海中央特委會議決定所有中共上海機關緊急撤離。中統馬上就會進行大搜捕，情況緊急，立即撤離，撤離后保持靜默，等待我的通知。”

蘭姐心里一沉，連話都說不出來。

“葉熙木在嗎？”蕭墨卿又焦急地問到。

“在，在，就在我旁邊。”

“趕快讓她走，不要留下任何東西，對誰也不要說起來過這！”話音剛落，蕭墨卿就掛斷了電話。原來，蕭墨卿的秘密身份是中共某工作委員，而曉隴書店是中共中央的一個交通站，蘭姐是交通員。

蘭姐手握著電話愣了一會，手腳發軟，心口突突地跳，有一種失控的感覺。葉熙木向蘭姐跑過來，扶住蘭姐，關心地問：“蘭姐，你怎么啦？”

蘭姐瞬間恢復意識，她朝著葉熙木嚴肅焦急的大聲說：“你帶上你的所有東西馬上離開這里，不要留下你的痕跡，對任何人都不要說你認識我，來過這里，否則你會有生命的危險！”

一種令人恐怖的危險感瞬間向葉熙木襲來，前一秒鐘她還沉浸在滿足享受的心情中，后一秒鐘危險就降臨，她的大腦一時接受不了這種巨變，還傻愣在那里。蘭姐禁不住推了她一把，對她大聲叫到：“你快走啊！快走啊！”

葉熙木在蘭姐的吼叫中大夢初醒，雖不明就里，還是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書包。

蘭姐看她開始收拾東西，于是趕緊沖到窗邊把地上的一大盆文竹擺在窗臺上，那是機關約定的信號，代表危險、迅速撤離。緊接著蘭姐又打電話給平時聯絡的交通員，通知他們緊急撤離；隨后又馬上清理重要物品，燒毀文件；最后，她沖向一個平時總鎖著的一個房間，從柜子里拖出六個皮箱，此時這六個皮箱就象六堆炸彈，馬上就要炸得天翻覆地。這六個皮箱里保存著機關的房屋租賃契約、收支單據、以及名冊、賬簿等，盡管平時已經挖空心思加以掩飾，可是總不能將有變無，了無痕跡吧。這些資料一旦落在中統手里，那可就讓整個組織陷入滅頂之災啊！之前雖然自己不斷向上級反映這個問題，但財務必定是要記賬啊，所以總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來處理這些資料。看著眼前這六個箱子，蘭姐忍不住罵了幾聲。

蘭姐在房間里心急火燎地燒著資料，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什么時候才能燒完眼前這堆成小山樣的資料呢？蘭姐簡直心急如焚！

葉熙木抱著一個炭盆沖了進來，叫到：“蘭姐，我來幫忙！”

蘭姐氣惱地呵斥葉熙木：“你怎么還沒走？”

葉熙木也不回答，徑直取來眼前的資料燒了起來。那資料仿佛也像知道遭遇強敵而丟盔棄甲，開始快速地變成紅色的火星和灰色的飛灰啦。蘭姐目頓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火爐，只好由著葉熙木去了。

時間仍在飛逝，在此時這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它好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向前走著，不斷地敲打著人的神經，死限，死限，就要來到！

一個車隊呼嘯而來，打頭的是一輛黑色別克車，后面跟著一輛卡車，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兇惡。李維周趕快駕車離開，從車的倒后鏡看到，車隊在曉隴書店戛然而止，從車上匆匆忙忙跳下一群壯漢，有便衣，有警察，他們在一個領頭模樣人的帶領下，殺氣騰騰地向曉隴書店的大門沖去。這顯見是軍警憲特的聯合行動，目標就是曉隴書店，曉隴書店發生了什么？李維周悄無聲息地將車開到曉隴書店的后街，將車離開曉隴書店較遠處停了下來，自己則悄悄躲在書店后門的灌木叢里。

原來，中統在得到古朔臧的招供后，如獲至寶，急不可耐，當夜組織軍警憲特對上海所有共產黨機關和聯絡點進行大搜捕，期望將上海的共產黨一網打盡。

曉隴書店二樓，資料總算全部燒完了，蘭姐和葉熙木都長舒一口氣，相互對視，彼此都滿臉通紅，一腦門的汗，表情凝重。前門突然想起響雷般的砸門聲：“開門開門！”蘭姐大夢初醒，意識到曉隴書店已經被人包圍了。她飛快地沖到窗前，一把推開木窗，轉頭喊到:“熙木，從窗戶爬下去，順著水管爬，快！”葉熙木應聲爬上窗臺，順著水管上的梯子往下爬。蘭姐又拿起葉熙木的書包，從窗戶遞給葉熙木，急促地說：“你的書包！”葉熙木接過書包，拖著哭腔說：“蘭姐，你快下來啊！”

書店的大門已被敵人砸開，中統上海區區長王子凌帶著手下如猛獸般沖進來，紛亂、沉重的腳步聲充斥書店的各個角落，炸雷一般的叫罵聲此起彼伏：“里面的人快出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瞬間木樓梯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整棟樓都在顫抖。蘭姐探頭一看，葉熙木已經爬下去了，就用力將窗戶關上，然后從柜子里摸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拉好槍栓，打開保險，對準門口。一個黑衣壯漢率先沖進房間，蘭姐毫不猶豫，對著他開了槍，火光從槍口冒出，壯漢應聲倒，鮮血瞬間綻開，刺鼻的火藥味、血腥味籠罩房間，這不是人間，這是地獄。蘭姐感覺自己幾近窒息，手腳不聽使喚，大腦停止轉動，只是看到更多的壯漢朝自己撲來，為首的大叫：“不要開槍！抓活的！”

葉熙木順著水管忘下爬，手腳發軟，臉上、衣服上不是劃傷就是刮破，寒冷的夜風吹得瑟瑟發抖，最后幾步她沒抓穩，直接從水管上滾了下來，躲在草叢中的李維周，連忙跑出接住了她。葉熙木拼命地推開他，他低聲叫到：“葉熙木，是我，李維周。”葉熙木仿佛看到救星一般，一下子哭出聲來，又著急地朝頭頂上的窗戶指著，已說不出完整話來了，只是叫到：“蘭姐！蘭姐！”

頭頂上的窗戶，槍聲大作，人影攢動，有人倒下，有人慘叫。李維周拉著葉熙木跑到自己的車旁躲了起來，同時探出頭觀察著書店樓頂的動靜。

窗戶猛然被撞開，飛出一個人來，裹挾著大風，落到地面，發出一聲巨大的悶響，一聲讓人心臟緊縮的悶響，清脆的槍聲此起彼伏，附近人家的狗吠叫起來，嬰兒也啼哭起來，燈光接連熄滅。葉熙木一眼看出來，是蘭姐面朝下躺在地上，似乎在抽蓄，黑乎乎的液體從蘭姐的身體涌出，那是暗夜中的鮮血。葉熙木一下痛哭出聲。

樓上有人紛紛往下爬，王子凌探出腦袋喊到：“看她還活著嗎？馬上叫救護車來！”

李維周使勁地捂住葉熙木的嘴，把她往車上拖。最先爬下來的一個特務探了探蘭姐的鼻息，沮喪地朝王子凌喊到：“頭，她沒氣啦！”王子凌愣了一下，然后從牙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女悍匪！”

葉熙木淚眼模糊地被李維周拖上車，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可親可愛的蘭姐就這樣離開了自己，她的溫婉、她的關懷、她的詩句，前一秒鐘都還讓自己迷戀，后一秒鐘她就香塵已隔。她哭地泣不成聲，哭地失心裂肺，李維周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猛地發動了小車，小車像離弦的箭一樣竄了出去。

那幫人醒悟過來，大叫：“快追！”密集的槍聲響起，奔跑聲、油門發動聲，響成一片。

李維周三下兩下就把追兵甩掉了。今天是軍警憲特聯合行動，估計全城馬上都會封鎖，各個路口都會設崗哨盤查。反正車是租來的，租的時候也是留的假名，李維周索性將別克車扔在一條弄堂的空地里，拉著葉熙木走街穿巷地回到了斜陽里，葉熙木家所在的那條弄堂。

葉熙木象一個半死人，失去了大半知覺。李維周忍不住推她：“葉熙木，你沒事吧？你為什么會在共產黨的據點里？”

共產黨的據點，如果曉隴書店是共產黨的據點，那么蘭姐肯定是共產黨，那么蕭老師肯定也是共產黨。葉熙木回想起蘭姐給自己讀的泰戈爾的詩句，回想起當時蘭姐的音容相貌，葉熙木不由熱淚迸射。

看見葉熙木沉默不語，李維周也就不再追問，不過他判斷葉熙木絕對不可能是共產黨。

葉熙木問：“來抓蘭姐的是什么人？”

李維周回答：“看著像是中統的？”

“中統？”

“就是國民黨中專門負責抓共產黨的部門。”

葉熙木一顆心猛地提起來，蘭姐死了，蕭老師安全嗎？他不會被抓走了吧？葉熙木抬腳就走：“我要去學校！”

李維周一把把葉熙木拽回來，說到：“你哪都不能去，今晚是特工總部進行全城大搜捕，所有路口都有崗哨，象你這樣沒經驗的，三問兩問就把你查出來啦。”

葉熙木愣住那里，不由說：“那我該怎么辦？”

李維周扶住葉熙木的雙肩，愛憐地說：“你就待在家里，哪都不要去，對誰也不要提起曉隴書店，提起蘭姐。我會找機會再來看你的，到時候我會在你家樓下吹口哨，你注意聽。你回去吧”

葉熙木向家走去，走幾步又回頭，李維周向她擺手，讓她快走。

直到葉熙木進了家門，李維周才消失在黑暗中。

葉熙木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回想起蘭姐在生死瞬間，把生的機會讓給自己，掩護自己逃走，再回憶起平時她對自己點點滴滴的關愛，就心如刀絞，在黑暗中抱頭痛哭。她哭累了睡，哭睡醒了哭，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當她紅腫著雙眼，神情恍惚地出現在客堂里，葉母正沉浸子收音匣子里播放的評彈里，絲毫沒又注意到葉熙木的突然而歸和各種異常。只要爸爸不在家，葉熙木對于這個家來說，就好像空氣，透明，無色，無味，可以忽略不計。葉熙木并沒有聽從李維周的叮囑，一早就去到學校，她要告訴蕭墨卿，蘭姐為了掩護她，犧牲了自己。

讓她失望的是，蕭墨卿并沒來學校，學校通知學生們，蕭老師因家里有事，請了長假，他的課暫由別的老師代理。葉熙木如遭當頭一棒，她和蕭老師所在的那個世界的聯系，被一刀斬斷，這個世界，曾帶給她讓她珍惜的關懷、溫暖、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