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卿自早醒儂自夢
- 何處不清明
- 慕陽禾
- 2028字
- 2019-06-29 21:14:31
“其實我該想到的,一個人若是活著,怎么會幾年沒有一點消息?只不過…只不過不想相信罷了。”
將杯中酒一口飲盡,老頭喃喃地說道,不知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狄榮聽。
“你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嗎?當年你師父不告而別,我心中氣悶,卻又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肝郁氣滯落了眼疾。我想,這大概是蘇念給我的懲罰罷,徒弟們請了許多大夫來,我一個都沒見。徹底失明以后,我遣散了所有門人,從此世上再沒有通天閣。”可還留著這條命,為了,再見一面。?
“你隨我來。”
老頭起身往正屋走去,卻只是站在門口,對跟在身后的狄榮說道:“進去,照我說的做。一步三尺,向前走兩步,向右走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右一步,向左后退半步,挖開那塊磚,一直往下挖。”
狄榮依言,在地下將近三尺的地方挖出一個羊皮包裹,其中嚴嚴實實裹著一卷竹簡并一沓發黃泛舊寫滿了字的羅紋紙,狄榮恭恭敬敬的遞上去,說道“前輩,挖出來了。”
老頭接過去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遍,將竹簡遞給了他,囑咐道:“這個,你務必收好。今生我師徒二人已是無緣,傳給他的弟子也不算枉費了。”
將那些羅紋紙復又規整好,用羊皮仔細裹了放在懷中,老頭輕聲道:“你,你帶我去看看你師父的墓吧。”
狄榮答應一聲,又叮囑了妻子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回來,二人便踩著月光推門出去了。
雞叫頭遍時,二人方才回到院中。
“你去吧。”老頭低聲道。
狄榮有些猶豫,事實上,他們到了蘇念的墳前一言未發,老頭只是將懷中那些羅紋紙一張張燃盡,等最后一張紙也變成地上輕薄的破碎的灰燼后,他們就起身回來了。
老頭不再理他,踱步走到自己房門前,正待推門,卻又停了下來,又補了一句:“那個丫頭,不錯。”
不等狄榮回神,老頭便推門進了屋,自顧自的關上了房門。
狄榮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傷。
悄悄推開東廂房門,狄榮屏氣凝神躡手躡腳走進去,薛玉兒和衣側臥在床邊,顯然,等了他很久。
狄榮也不寬衣,伸手將妻子尚搭在床邊的雙腿放到床榻上,自己挑著空地挪到床的里側,和衣躺下。
饒是他萬分小心,薛玉兒還是醒了,一雙杏眼半睜不睜,眼里水汽氤氳,櫻唇微啟,迷迷蒙蒙的道一聲:“榮哥,你回來了?”
狄榮輕吻一下她的額頭,將她攬入懷中,想了想,又脫下自己的外衣為妻子搭上。
勞累一天,又有溫香軟玉在懷,狄榮很快也閉上了眼睛漸漸睡了過去。
第二天——其實只過了不到兩個時辰——丁鵠沒完沒了的拍門聲就將二人吵醒了。
“狄大哥,咱們收拾一下,該走了。”
狄榮回道:“知道了,你先去買些吃食回來吧。”
夫婦二人收拾梳洗完畢,正巧丁鵠抱著兩袋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匆匆進門,笑嘻嘻的說道:“快來快來,這包子香的很。”說著拿起一只包子,一口咬掉一半。
狄榮看看兀自緊閉的正屋房門,走到門前輕輕扣了扣,叫道:“前輩,早飯已經買好了。”
連叫數聲,無人應答。
丁鵠見情況有異也走上前來,二人對視一眼,狄榮伸出手,只輕輕一碰,門就吱呀著開了。
只見那老頭換了一身整潔新衣,說是新衣,可白色的領口微微泛黃,約莫已在柜底壓了許多年,來不及熨平褶皺就匆匆穿上了。原本披散著的花白的頭發,如今整理的一絲不茍,用一條描著金紋的墨黑發帶高高挽起,昨夜還有些佝僂的后背此刻挺拔如松。
這身衣服還有這條發帶,狄榮是認識的,他師父也有一套,不穿,也不扔,只是壓在箱底。
老頭就那么直挺挺的坐在桌邊,一手壓在桌上,一手規規矩矩的落在膝頭。
隨即跟來的薛玉兒尚未進門,看見這一幕腳步一頓,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狄榮沉著面色就要上前,丁鵠一把拉住,微微搖頭,如今情況不明,若是老頭心智失常突然暴起,他二人只怕無力抵擋。狄榮掙脫他的桎梏輕聲說道:“我知道。”
還沒走到老頭身邊的時候,狄榮就知道,他確實已經死了,周身再沒有了氣息的波動,不管是沉穩綿長的還是故作輕浮的。一雙眼半閉不閉,面如金紙,壓在桌上的手甚至已經有些微微發青。
左臂下隱隱露出一封信的拐角,狄榮伸手去取,卻發現壓的十分緊,他不敢硬扯,于是抬起老頭左臂,一抬之下竟是紋絲不動,狄榮一愣,輕聲道:“前輩?”
老頭并沒有反應。
薛玉兒走上前來,柔聲道:“前輩,是我們。您安心去吧,我們…我們會把你葬在蘇念師父身邊的。”
說完偷覷了狄榮一眼,見他沒說什么,便垂了眸伸手去抬老頭的手臂,原本僵硬沉重的手臂竟然就在她的溫聲軟語中,被慢慢抬了起來。
薛玉兒抽出信,又將手臂輕輕放回原處,狄榮接過一看,薄薄的不過三頁紙。
其中兩頁字跡稍顯潦草,是交代狄榮有關心法一事。最后一頁紙上只有四句詩:
與君十載蔚來蘇
聊有孤懷與世殊
卿自早醒儂自夢
始知鮫室萬斛珠
寥寥幾筆,些許墨水暈染了紙背,龍飛鳳舞的大字落在這單薄的紙上此刻看來竟是說不出的凄涼。
靜默片刻后,薛玉兒轉身去收拾三人的東西,丁鵠四處翻找,不知從哪里尋來一卷草席與狄榮將老頭裹了打橫放在馬背上,一路無言。
來到蘇念墳前,狄榮與丁鵠在距蘇念一丈多的地方挖了一個深坑,薛玉兒又細細的為老頭整理了一遍衣物。
這個本該稱霸一時的男人還未將自己的鋒芒徹底展露就已經永遠長眠在城郊的黃土中,說不出是諷刺還是遺憾,幸好,兜兜轉轉,他終于又見到了蘇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