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持續的時間很長,我卻只是點了個卯便離開,回轉我的寢宮凝粹宮了。慶功宴終歸是男人們的歡慶場合,我若久坐,大家都不方便。
更漏悠清,朦朧間仿佛子時將盡。一陣不安的喧鬧聲把我驚醒,我聽見侍女宮婢們似乎在阻止什么人進入。
我大驚,這大齊天下,有誰敢子夜闖入我的凝粹宮?不等我思付,已經有人踉踉蹌蹌撞入我的暖閣。宮婢侍女在他身后跪倒一片,卻無人敢真正阻攔。
我望著瑞禥,他此刻已喝得玉山將傾,正一步步向我的紫檀嵌寶月洞床榻逼近。終于,他轟然坐在床沿上,一雙滿浸著怨恨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那目光中的黑色漩渦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將我吞噬。
看了我一會兒,他滿懷幽恨向我問道:“彩袖,你不是說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么?你那條天青云朵帕子,我這些年從來隨身帶著。那帕子的意思,我從來銘記心中!可是你呢?這些年你心中還有我嗎?你到底有沒有心肝?!”
他離我那么近,屠蘇釀的香氣撲面而來。突然一陣眩暈將我席卷,我只覺神情恍惚,仿佛沉醉的人不是他。
我也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夢囈般問他:“瑞禥,我們為什么不是尋常百姓?”
他再不答話,撲身向前銜住我的唇齒。
宮娥侍女們知趣地退下。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自此多年,攝政王府形同虛設,瑞禥除了離開神京出巡或平叛,幾乎夜夜留宿凝粹宮。
昺兒長得真快,一轉眼,他十二歲了。
那天他來給我請安時,正巧遇上瑞禥離開。他們兩個人在凝粹宮正間一出一入相遇時,竟只是冷眼相向,不發一言。
昺兒請安之后向我說道:“兒臣為一朝天子,該有天威;母后以太后之尊母儀天下,更該有太后之儀。有關攝政王出入內宮,還請母后檢點自重!”
說畢昺兒竟拂袖而去。他那尚且稚嫩的面龐上的憎惡嫌棄,那因正處在變聲期而更顯得沙啞壓抑的嗓音,讓我不寒而栗。
可是瑞禥不肯離開我,或許,我也離不開他。
昺兒十六歲時舉行了親政大典,可是,他未能真正親政。天下兵馬的調動權力仍持在瑞禥手里,攝政王依舊權傾朝野。
后來瑞禥好幾次講笑話一般向我說,昺兒派去攝政王府的刺客又被他抓住了,你這兒子讓人好不省心云云。
我真地憂慮萬分,向瑞禥凝眉說道:“還政昺兒好不好?他是一朝天子啊!”
瑞禥竟憤然反問我:“你以為我這么喜歡權利么?如果不需要權利就可以和你相守,我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
壓了壓火氣,他又向我說道:“只怕早上我把權利還給你那寶貝兒子,晚上我就會失去你!彩袖,我不怕自己被千刀萬剮,我就是害怕不能與你相守!”
驀地,我心口沉沉一絞。
我這心口一疼就是四年,請了無數名醫服了無數名藥,卻是無濟于事。到昺兒二十歲的時候,我幾乎每隔一兩天就心口絞痛一次,便是不疼的時候,也覺虛弱無力。
仿佛大限已至。
那一日只有我和昺兒在的時候,我喚來太醫,對他懇切說道:“哀家還有多少時日,還請先生明言。”
太醫竟伏在地上瑟瑟抖動,好似深秋一片凋零飄落的樹葉。
我和昺兒異口同聲:“但說無妨,恕你無罪!”
太醫集了全身的氣力,才哆哆嗦嗦斷斷續續地作答:“若是……能過了今冬……太后……便是大好了……”
我一冷:現在是春天。
太醫退下后,我還在發愣,卻聽見撲通一聲,昺兒已跪倒在我面前泣淚橫流:“母后,兒臣無能!若母后千秋以后,攝政王有異動,兒臣無力制約,兒臣又有何顏面面見大齊列祖列宗?”
我手足冰冷地望著昺兒,忽覺眼前一黑,自紫檀百寶嵌交椅上向地面滑去。
我坐在御花園的詩心亭里看著楊柳青眼,點點梅心。又是一年春尚好,我卻感覺寒氣森森。
身邊放了一只金漆托盤,托盤上碧玉盤螭杯里的鳩酒寒光四射。
一陣腳步聲響,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跟隨了瑞桓和我二十多年的太監畢承恩已步入詩心亭內,向我奏道:“攝政王已奉懿旨至凝粹宮。”
每次瑞禥來我寢宮的速度都那么快,且只身前往,除盡兵器。
我心里打著哆嗦,卻盡量語氣平靜地對承恩說:“把那杯酒給王爺端去。”
承恩一抖,臉上三分驚,三分恐,四分無奈。他帶著哭腔向我問道:“若是王爺不依,老奴如何應對?”
“不會,”我慘淡一笑:“他愛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承恩回返的腳步。
我面向亭外,背對著承恩問道:“臨走時,他可留下什么話給我?”
我聽見承恩控制住哽咽對我說道:“王爺說,那方天青云朵帕子他就帶走了,他這一方帕子回贈給太后……”
我猛然回身,看到承恩手里的托盤上有一方男人用的尋常絲帕。
我拿起那絲帕來,帕子上面的四行挺拔霸氣的血字將干未干,字字皆用食指連心血書成。
我讀了一遍那熟悉的字跡,一口甜腥奪口而出。我慌忙騰出一只手以袖掩口,生怕自己噴出的鮮血弄污了那方絲帕。
拭了拭唇角,我又將那幾行血字讀了一遍又一遍,似又聽見二十三年前那個著了白羽鶴氅的毓秀少年向我鄭重說道:
“連就連,
你我相約定百年,
若誰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