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風得意(下)
- 情何深淺
- 笑三千07
- 5620字
- 2019-09-06 10:45:56
真倒霉!
究竟有多少看見聽見了,都是那個倒霉騎兔爺的伢洞高,非得來,也怪我,大半夜的非不踏實睡覺。
這個夜晚,細麻氣得牙關緊咬,還以為自己會睜眼到天亮。疲憊的肢體卻不給她體會尷尬酸楚的滋味,迅速地將她送入沉默黑甜的夢鄉。
“欸……”臨睡前微微的嘆息,輕不可聞。
天微微亮,朦朧醒來的細麻看見了蘇嵐帶著倦意的臉。“醒了嗎?喇音祭娘們在催了。”
細麻含糊應聲,掙扎著坐起來,想到昨夜的事有點羞愧,卻又覺得不必對誰抱歉,矛盾之中不得不佩服蘇嵐的若無其事。
穿戴整齊的碧濃姆媽用她的大嗓門叫醒了一屋的女子:“過了晨時都快快梳妝打扮,昨日正禮畢,今日是斗技,早早地排完舞還能看看熱鬧……外衫要燙直些,哎,這個發髻要梳圓髻,簪花有嗎,紅娘,簪花呢……”
細麻快手整裝,在碧濃姆媽注意到她之前提起外衫溜出去了。
不遠處的族坪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想到明日要獻祭的辛順,細麻抿緊嘴唇,快步離開了。
族女子們還沒到齊,早來的都在討論今天斗技的熱門人物。
“聽說上年族祭的大蠱師已經升任了馭獸堂掌事,厲害得很。”
“是呀,時運好的功臣升得很快,掌事、兼長老、長老、大長老。原嬌云是兼長老的女兒,她說如今馭獸堂將將滿了,什么官都不缺,只怕今年的功臣要不如意了。”
“怕什么,有本事的一樣擠進去。”
“噓,那都是蚩尤大神的神意,想擠就能擠的?”
“等我阿兄明日獻樂你就知道什么叫憑本事了。”
“呦,你哪個阿兄?不是一個阿姆生的,莫要亂叫。”
咚咚鼓響,喇音祭娘們到了,又要開始密集的練舞。蘇嵐又跟細麻咬耳朵:“你只要看我的動作,只要能混上領舞,就不用自己記隊形,跟我就行了。”
細麻沒來得及回應,練習就開始了,她其實很想說,別帶我人前出丑啦。但鼓點和祭娘的指令一起,她又控制不住地放棄思考跟蘇嵐的動作。
這樣下去群舞還行,配上隊形走位怎么辦呢?細麻也拿自己這副身體沒辦法,干脆告了假,暫時出去透透氣。
族舞練習是在曬糧場,用干草垛圍起一圈遮擋,族人認為獻舞是給蚩尤大神和山川神靈的,除族長、大祭司以外的普通人若是先于族祭看到這段舞,就是對神靈的不敬,所以附近并無她人。
細麻在場外依然能聽見忽快忽慢的鼓點和喇音祭娘時而高亢時而委婉的吟唱,她就在這里獨自回憶動作,沒有她人的干擾,也沒有祭娘的指點,反而一切動作如在眼前,順利非常。她練習了兩遍,手足動作流暢無誤。
只要不丟人就行,不丟人就可以了。細麻暗暗地鼓勵自己,昂著頭走進練舞場。她沒細想的是,不給誰丟人?戶子洼嗎?蘇嵐已經夠長臉了。是自己的阿姆嗎?誰會把笨拙這件事怪到阿姆頭上。是自己嗎?誰又知道細麻是誰。
大概是為了要大氣自信地站在喜歡的人面前,帶著剛跳完舞的細微喘氣,高傲地問:你看見了嗎?
細麻們為了獻舞,避開了人群,自然也沒辦法觀看斗技,但卻一定不會錯過優勝者的故事。每隔兩個時辰就會有兩個年輕的小祭司帶著一肚子的新鮮話來,他們在舞場外輕擊長板,待舞場內的鼓聲停止就進去手舞足蹈地講故事。鮮活稚嫩的女子們通過小祭司的傳話認識了紅谷洼的當蠻、河寨的大治侖、青山德……他們有些技藝高超,有些雖敗猶榮,又有些不夠沉穩,還有些敦厚可靠。
“哪怕是虎豹,也有歹的、弱的,只有最好的臣才能配最好的女子,你們的孩子都是蚩尤族將來的基石,不要枉費蚩尤大神為你們選的路。斗技是為什么?你們以為只是讓少年們斗勇炫技嗎?只是要選出馭獸堂的掌事、長老嗎?
蚩尤族深居大山百多年,永遠不要忘了我們從富庶之地而來,要永遠堅持傳承,要有源源不斷的后人,身在深山而……心在天下。”
族長沒有擊長板就走進了舞場,女子們正興奮地議論著聽到的故事,被族長不疾不徐的話亂了興致。
喇音祭娘連忙招呼族女子們行禮。
“族長后日要為你們親手畫額前月,今日來審查你們準備的族舞,如心中只想著少年情郎也不必在此處練習,去族坪上等著攔住一個英雄倒更快些。
族舞是獻禮神靈,祈求神靈讓你們與最有力的血脈相融,為蚩尤族綿延子嗣,萬古長青。”
喇音祭司是是大祭司之下主管樂舞的一個官職,歷來是女子擔職,所以也稱喇音祭娘,她以為族長的話過于晦澀,年輕女娃們還不懂,卻不知族長并不只是要族女子綿延子嗣這么簡單,而是傳遞了更重要的信息,蚩尤族遲早要回去的。
族長看了一眼喇音,沒再說話,揮揮手示意:“有勞喇音。”
喇音祭娘點點頭,忙不迭指揮著族女子們歸位列隊整裝,生怕族長有半分不滿。她在隊列里左看右看都覺得十分完美,偏族長的臉色紋絲不動,一點欣賞都沒有。
樂止舞畢,族女子們行禮。
“族長照鑒,可有不妥之處?族女子們當如何改進?”喇音祭娘微微彎腰。
族長點點頭:“很好,大祭司無暇分身,今次族祭就不來查驗族舞了,喇音要多加照看,莫失利神靈便好。”
喇音祭娘連聲應是。
往年族祭多數是大祭司親來核驗,為族女子和贊歌,今年大祭司卻一心專注,撲在馭獸斗技的準備上。
大祭司雖然不是獸師,然全族唯一的大祭司身份是高于獸師的存在,在族人眼中,他對樂、藥的理解是蚩尤大神親傳,他可通達于蚩尤大神,馭獸秘技根本無須學習,只要憑本能去操控即可。
這一代的大祭司被授名天啟誠,最獨到的就是他的感覺。憑感覺活著也許對普通人來說是荒謬,但天啟誠大祭司偏有這種能耐,不以咒訣、不以樂藥就能引出山間靈獸、感悟天時。
“這一次馭獸斗技,所有已核驗的獸師都不得入場,我只要子弟們入場比試。”大祭司在馭獸谷的比試場看好了入場的毒物們。
“是,大祭司。”
大祭司最后離開的時候在比試場里撒下一片藥粉,噴香悠然,能讓場中的毒蛇、毒鼬、猛蜂、巨狼蛛、紅背鼠陷入沉睡。
跟隨大祭司十年多的祭司也曾問過大祭司,馭獸斗技從來都是猛虎開路、龍蛇壓軸,如何今年都換成了毒物?
大祭司神色凝重,族人需要一場徹底的痛擊。
專心準備大顯身手的獸師子弟們完全不知明年清晨要面對的是什么兇險,連伢洞長老都不知道大祭司的安排。
高也在努力準備著,這兩年來他又參加了一次獸師核驗,依然惜敗,他不能接受,明明已經將指定的母豹從幼豹身邊帶出山林,卻還是被評定為失敗。
“馭獸,是令獸解你心意,為你所用,迷失心智失去戰力的母豹毫無價值。”這是馭獸堂大長老令子的原話,高不服。
不服又能如何,只好繼續學習、繼續準備。還好,他還夠年輕,還有耐心再等一次。自從高十五歲那年和族兄入山試迷蠱而不得后,他就像突然開竅了一樣,找到獸蠱的入門之道,四年來雖則無大進境,但比起之前毫無根骨的情況來說,已是幸運。
多虧了細麻,在高心里,他突然的開竅是因為碰見了細麻,這個女子給他帶來了幸運。
第一次見面,讓他從傻小子的窘迫里抽身離開,第二次見面,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也成為了馭獸堂下行走,不再是無名之輩。
這一次,只有獸師子弟參加的斗技,他想如果自己都不能得勝而出,還有誰能?到時候所有族人都會知道,這個伢洞村出生、伢山長大、老獸師駑摯的兒子,究竟是誰。
他扎緊了肩上的箭囊,束好身上的軟甲,在額上畫了血王印,頂著彌漫的晨霧,在黑暗中出發了。
這一群獸師子弟,懷著死戰之心沉默地進入斗技場。他們不知道的是,已經成名的獸師都隱身在斗技場中,備著配制好的解藥和糞火石,隨時準備拯救他們于毒物之中。
大祭司就在斗技場通往族坪的出口等候,斗技場有古老的結界,毒物在其中好控制,出了斗技場就需要謹慎了,不怕傷了獸師子弟,怕沖撞了平頭無辜的族人。
這一場斗技開始的時候靜默無聲,結束的時候震驚四座,就連身困族舞場的族女子都感受到壓抑的氣息。
沒有一個獸師子弟能把馴服的毒獸帶到族坪。
“十幾代人罷了,我蚩尤族民竟已如斯。”大祭司在祭臺上對著單膝跪地的獸師子弟和本想觀戰卻無戰可觀的族人,淌出幾滴老淚,腿上還有被紅背鼠爬過留下的灼傷血痕。
高的半邊臉被蜂蟄得密密麻麻,吞了解毒草勉強能睜開右眼,此刻也跪著。
“馭獸秘技倒叫我子弟練成了驅牛趕鹿的蠻技,我輩衰微非一日所成,我們這些老家伙是沒希望了。但是你們,還有機會,你們的子孫還有機會。今朝你們收拾不了毒蛇大蟲,明日、后日你們還能再戰一次。
座下子弟是不是也曾想過,學馭獸這本事有什么用?糧都不夠吃,肩上裘衣也無,何必自苦?”大祭司停一停,看著八百獸師子弟。
“正是因為糧都不夠吃,肩上裘衣也無,你們才必須肩負重擔,學成秘技,帶著十萬大山的毒蟲猛獸殺出去,奪下一片豐美之地。蚩尤是生活在平原河谷的人,不應該在冬有冰霜、夏有潮瘴的地方憋屈。從我第一天執掌老權杖時,上一代大祭司就告訴我,蚩尤大神這些年來傳遞了什么訊息?無他,唯四字耳——回平原去。”
后來在戰場上大殺四方的高回憶起這一天,只記得自己高腫得要爆炸的臉,和重得抬不起頭的屈辱感,大祭司的話他并不是特別理解,他想的是,回平原他就能給細麻過好日子了,多生幾個孩子,多養幾圈羊。
哪個青壯小伙子沒在村村寨寨里摔過傷過?如今大祭司說可以回平原,那就回平原去!
圍觀的族人有些困惑,大山之外的平原,不是黃族屬地嗎?越過鹿野就要被驅逐,莫不是要打戰?
興奮、回歸、焦慮、疑惑的情緒彌漫開來,不論是跪著的獸師子弟還是站著的族人,都在討論什么時候打回平原去。
打回平原的話就能搬家了,聽說平原上的土地特別肥,插什么活什么,房子也可以蓋大點,不潮濕的話谷倉也不會霉壞,每個村子是不是就可以連得近點,生兒嫁女不用離得那么遠,對了還有獨輪車一定要帶去,收稻子稷糧能收很多……
族長示意掌事擂鼓,中斷了族人的討論。
“蚩尤各部族肅靜——聽令!”傳令官雄渾的嗓音傳開來。
“辰光已過,馭獸斗技辛苦非常,各子弟回去療傷休息,請農人獻藝。”
族長三兩句話畢,族人的討論戛然而止,回平原去這四個字成了一個念頭,深深扎進族人心里,這一場變故遲早要來。
辛順還來不及咀嚼這樣的念頭,農人獻祭就開始了,祭司已經唱起祝詞,跳起禮農舞。他是第一個獻祭的農人,他很惶惑,誰先上誰后上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仌白長老把他往米通長老那一送,他就插進了農人隊伍,還排在第一個。
沒有細麻在身邊,自己反而比上年族祭要冷靜些,也許是不如當初那樣抱有期待所以無所謂了。留在哪里都是一介農夫,只要有土地就還是這么過,回不回平原也還是這么種糧。如果不能得到尊重,也沒關系,只好忘記自己需要尊重,然后活下去,至少來換糧種的族人還會熱情忠厚地給他留下東西,哪怕什么都沒有也能給自己修修房子。
歌畢舞止,辛順踏步而上,屈膝俯身行禮。
第一禮,向蚩尤大神。
第二禮,向天地諸靈。
第三禮,向祭司長老。
“蒙蚩尤神力,獻豐白谷種。戶子洼苓辛順,年滿十四,受戶洼仌白長老教誨,曾取山陽清水稻與蒙花地野稻,夾雜而植,混花而育,得雜合穗,矮直且壯。又取雜合稻穗與山陽清水稻雜育,今再生有稻如斯,呈請大祭司、族長與諸位長老鑒拙。”
辛順話畢,將麻布中的穗和谷都遞給祭司,平靜地等待著宣判。只要有陽光的地方,植物就能生長,一年又一年,秧苗長高結穗又死去成灰,留下了糧食,就很好,不能強求一棵稻苗長成大樹。
心里是亮堂的編好了。
他聽到圍觀族人的私語。
“這個少年上年族祭就來了,今年準是功臣。”
“誒,大祭司點頭了。”
“對啊,對啊,點頭了,還笑了,不多見不多見。昨天那個藥師做的瘡藥大祭司都沒點頭……”
上次沒發現,半跪在這里竟能聽見這么多聲音啊,辛順微低著頭,視線剛好能看到長老們的腳,他們在走動討論。
俄而,爐中響起香木的炸裂聲,一通細鼓響。
“戶洼苓辛順,育上品稻,感蚩尤神力,我族無饑饉——”
祭司在祭臺香爐里放了香木枝,新鮮采摘的木枝還帶著花朵,噼啪作響,一股炭香彌漫開來。
辛順有點訝異,族人中爆發了一陣歡呼。
大祭司又說:“天地靈氣長養萬物,這是辛順在戶子洼種出的新糧種,它就叫戶洼白。來年,村村寨寨都種戶洼白吧!愿我族無饑饉,戰士有余糧!”
族人再一次爆發出歡呼,對于最后一句話,并無太多人理會。平民總是關心身邊的事,對于突如其來的族群變故常常反應遲鈍。
辛順有點暈眩,他抬頭看見了晴空萬里。
米通長老比上年族祭看起來老態了許多,他捋捋胡子高興地站起來說:“辛順就是我們最年輕的農師,他上年來參加獻祭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個好孩子、能干的孩子,稍加歷練能成大器,果然今年他帶來了成熟的能復種的種子……”
辛順是什么反應?這一刻,他沒辦法去感受自己的感受,眼前太多鮮花,耳邊太多歡呼,他被祭司們扶起來又帶去造功臣名冊,然后仌白長老來了。
“太好了,你是戶子洼第一個少年功臣,真好,真好。”她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在笑。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要謝謝你,替戶子洼所有人謝謝你,你讓女寨有了不同的意義。我們已經等了太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太好了,太好了。”仌白長老擦擦眼角。
辛順此刻依然迷茫,不知所措,不知是誰給他戴上了花冠,拉著他的手柔柔地問:
“你叫什么?年幾歲?生于何鄉?你父母是誰?婚配誰人?子女幾何?常居何處?”
這里是祭臺后的小族屋,日常族長小憩的地方,如今族祭被借用來給功臣登記造冊。錄進功臣冊的族人將享有年俸,是未來馭獸堂的替補官員,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尋常男女婚配需要費力求取,功臣不費吹灰之力就是男女追捧的對象。
辛順一一回答了祭司所問,之后有個面貌柔和的女子,微微凸著孕肚,為辛順用朱紅花汁在右肩上刺了長生花藤。
真疼,辛順緊咬著牙關。
女子笑了:“竟沒想到你身上一個紋刺也無,第一次是比較疼,將來就習慣了。你是我見過最年輕的農師,將來不可限量啊。”
辛順大口大口喘著氣,看著滲血的右肩,那是一條帶著花葉的藤曼,滲進皮膚的花汁混著血,妖異刺目。
女子左右端詳著剛刺好的花樣,取出藥粉拍在手心,分兩次吹到傷口上,辛順當下感受到一片清涼。
她用右手食指輕點紋刺傷口,口中吟著低不可聞的調子,辛順又覺得一陣疼,忍不住閉上眼睛。
“好了,今天不要碰水,待結痂掉落,就會非常好看。”
辛順張大了嘴,剛刺好的傷口瞬間就結痂了。
“這是你的地位象征,除了我沒人能刺這種花樣,恭喜你。”
辛順忍著疼穿好衣服走出去,門口是歡呼著的族人,姆媽們和守寨男人都來賀他,又唱又跳。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不一樣了,真好,他跟著大家一起歡呼起來。
當大家又回到族坪上繼續觀斗技時,辛順臉上還掛著笑,他揮舞著頭頂的花冠,回應那些陌生的對他微笑致意的族人。
這花冠應該送給細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