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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露餡

看著子城高興,殷景的心里也暖意融融,十分歡喜。

他的眼神溫柔綿軟,泛著璀璨的星光,神情滿足而愜意。

自從進入王府后,這是謝桐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知道為何,她竟然有些向往。

“果然好。”

聽得子城贊揚,殷景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你要是喜歡,我今日便去謝府登門拜訪,想來討幾壇子好酒,謝大人不會介意。”

聽他提起自己的爹爹,謝桐的心里一陣狂喜,目光熾烈,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難堪、窘迫與迫切的希望混雜交織,立刻將她侵蝕和包圍,升騰起強烈的欲望。

她在等待他開口。

但他仿佛已經忘了她的存在,滿心滿意,只關注著身邊的人兒。

終于,謝桐按捺不住了。

“公子……我……我過門后,還沒回娘家省親呢。”

殷景看向她時,又恢復了淡淡的表情,從長袖中掏出一封信,幽幽地遞了過去。

她先是一愣,隨即躊躇地結接過信,見上頭赫然寫著“謝應天”、“賢婿親啟”等字樣。

謝桐認得,這是爹爹的文墨字跡。信封口已經開啟,顯然被人看過。

滿心狐疑地打開,極好的宣紙上,游走著爹爹的行楷小體,筆力遒勁而圓潤。

她一字一句看下去,竭力從中尋找著“小女”、“桐兒”等字樣。

可在這封信中,提到了王妃、世子、夫人、公子,卻唯獨沒有自己。她心頭驀地一緊。

以為是自己看岔了,她又反復地細看,還是沒有……只在信角的最后一行,寫著:新婦已入東府,親疏有別,省親可免。

謝桐滿臉的不可置信,一股莫名的恐慌,剎那間襲上心頭。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雙手顫抖,信紙悄然從指間滑落,像是一只折斷雙翼的蝴蝶,拖著沉重的身體,無力地撲扇著,從空中墜落了下去。

在那雙眼中,方才炙熱的火焰,此刻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

一種被拋棄的無助感,在內心的深處蔓延。

忽然間,她腦海中靈光一閃,像是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信是爹爹寫的,娘肯定不知道,娘還等著我回去呢,她說過要我好生伺候……娘最愛桐兒了……”

眼淚噴薄而出,隨著“咚”的一聲,謝桐跪在了地上,緊緊拽住殷景的袖子,苦苦地低聲哀求。

“公子,我娘肯定很想我,求你,你帶我回去看她吧,求求你……讓我回去見見我娘吧……”

殷景面露難色,看著她的可憐樣,有些于心不忍,但想起這人的種種德行,便立馬恢復如初。

“這信,就是令堂親自送來的,她早上來看望過王妃,此刻想必已經離開。”

空氣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信已送到,子城,我們走吧。”

二人雙雙離去,只留下謝桐一人,還呆滯地跪在原地。

淚水從她的眼中淌下,她仿佛失去了知覺,紋絲不動,臉色慘白得嚇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早已木然的眼神,又重新活泛起來。

“不……娘是愛我的,肯定是我不好,沒有和公子同房……對,我要生孩子,娘說過,只有生下孩子,才能幫哥哥考取功名,這樣娘就會喜歡我了……”

嶄新的信念,讓謝桐看到了希望。

十二月底,殷宮內大雪紛飛,如同梨花飛舞,站在城頭上放眼望去,宮城的寰宇飛檐上,一片銀裝素裹。

挾著滿身的風雪寒意,長宮甬道上,眾宮女太監抬著鳳鑾,細碎地迤邐行走,一路上鴉雀無聲。

一行人腳踩在厚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剛進入宮門,立即便有宮女抱了暖熱的湯婆子遞過來。

明山過來請了安,在明月的耳邊嘀咕了兩句,才冒雪匆匆離去。

明月、明雁、明山,這三者,都是皇后的貼身宮人。

他們曾是鄭府的忠仆,從小就跟在身邊服侍,后來新皇后入宮,便一同陪嫁了進來。

也因為這個,明山這個血氣方剛的小子,竟然自己凈了身,斬斷紅塵做了太監。

皇后給太后請了安,方從辰陽宮歸來,縱使有披風暖爐庇護,臉頰也依舊凍得通紅。

內殿的烘爐暖洋洋的,讓人感覺十分舒適。

此刻,她已經換妝披發,正坐在香爐的小幾旁邊,半瞇著眼兒,閉目養神。

宮人端上一只小金描花盆,盛著乳白色的奶,立馬有奴才上來,伺候她盥洗。

撩起袖子時,看著清黃的手指,她皺了皺眉頭。

液體莫過手腕,顏色相形見絀,皇后將眼神瞥向別處,不忍再瞧。

明月從殿外進來,捧著一只白瓷缸,雙手凍得通紅,偌大的房間里,彌漫著鮮甜的馨香味兒。

“娘娘,這是鮮花汁子水,花奴們早上趕著調的,與牛奶一同浸泡,能使肌膚更加香白。”

皇后展顏和笑,看向明月的眼光中,多了幾分憐愛與信任。

“你有心了,若非從小練習騎射,我這手上又怎能留下這些繭子?雖說平時也注意保養,比起那些養在深閨的女子,卻難免遜色。”

“娘娘文武雙全,聰穎能干,自然不似那尋常女子,不然怎么天下眾人,唯有娘娘可母儀天下?”

明月雙眼如珠似星,說話的時候明亮璀璨,聲音像落盤珠似的,干脆利落又爽快,十分中聽。

話剛落音,她忽然眼神閃爍,附在主子的耳邊竊竊私語。

“人帶來了,此刻正在偏殿候著,娘娘是否要傳?”

“不急。”

皇后半歪著身子,輕輕地搖了搖頭,明月取出珍珠凝脂膏,小心地為她擦拭著。

她朝四周逡巡了一眼。

“你們先下去吧。天兒冷,都圍爐歇著去,外頭不用伺候。”

“是。”

“路上可有人撞見?”

“娘娘放心,是明雁親自去叫的人,刑公公掌管教坊新上任,未曾忘記娘娘的恩惠。”

“嗯。”

望著殿中央的炭火盆子,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有些出神。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現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北方邊境苦寒,冰封三尺風沙肆掠,也不知道父親與哥哥是否安好……”

她發出隱隱的嘆息聲,“回想小時候的日子,當真覺得無比美好。”

明月正揉著腿,聽她這樣擔憂,連忙溫笑著勸慰。

“娘娘安心,皇上感念邊境將士的辛苦,就在前月里,已經派了濟大人押送糧草和衣料去!”

她抬起頭來,看向自家主子,臉上泛著燦爛的笑容。

“他領命出宮時,奴婢在宮門口候著,氈帽貂裘、鞋襪……娘娘的心意,我早已托付,算算時間,這也快到了,老爺和公子雖遠在天邊,但知道娘娘掛念,也必定心暖。”

“真是辛苦你。”

皇后心中暖熱難言,反握住明月的手,語氣十分感慨。

“這些日子,幸虧還有你們在身邊。有你們,本宮總是覺得安心不少。”

“能陪在娘娘身邊,才是奴婢們的福氣呢。”

“去吧,帶進來,本宮問她幾句話。”

殿內熏香裊裊,舒神愜意。

在花幾上,天青秘色瓷瓶中,幾枝紅梅悄悄綻放。

眨眼的功夫,明月便領了一女子進來。

乍一看去,此人穿一身半舊的宮裝,只是尋常打扮,但在體態風姿上,卻并不似一般的宮女。

“奴婢琉璃,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抬起頭來。”

眼前的這個女子,臉頰瑩白,膚若凝脂,面若春花般盈動,一雙眸子清亮水潤,長發攔腰,纖腰素束,身姿婀娜,有楚楚動人之姿。

即便冬日寒冷,衣衫重重包裹,也掩蓋不住她的魅力。

那是一種欲望的美。

在那雙眸子的深處,她看到了一絲難言的倔強。

皇后暗暗吃驚——如若不是親眼所見,眼前的這一切,實在讓人不敢相信。

“數月未見,你變化不小。”

她嘬了一口熱騰騰的雨前龍井,面前霧氣氤氳,面色朦朧。

或是聽出了她的揶揄,琉璃的后背一凜,隨即低下頭,小心謹慎的語氣中,多出了幾分意氣。

“世間萬物皆在變化,奴婢這點變化,合天地之萬物,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娘娘鳳骨仙貌,想必也并不是當初的模樣。”

“你口齒倒是很伶俐。”

皇后冷笑了一聲,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人。

“只可惜,你再怎么學那褚九,也終究不是她,看你也有些聰慧,怎么不明白東施效顰之嫌?你這番變化,不過是想飛上枝頭?不知贗品落在皇上眼里,又是什么感覺?”

琉璃將下唇咬得烏青,語氣卻依舊鏗鏘,帶著一股無言的抗爭。

“奴婢自知出身低微,在這宮中頭,主子能賞口飯吃就已知足,不敢有一絲逾越之心,只是……”

她忽然背部一凜,多出幾分勇氣。

“只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奴婢仰慕九姐姐的姿容,九姐姐亦不嫌奴婢愚笨,奴婢也就不怕了。”

聽完這席話,皇后也不看她,只懶洋洋地半歪著,撫摸著手指上的護甲,語氣遲緩而滲人。

“不嫌?呵……我看你們之間,嫌隙倒是不淺呢!聽說近半年來,褚九待你大不如從前,這是何故?”

“九月里,青蓮偷盜宮中財務,但本宮已經寬恕了她,為何還會上吊自盡?說是畏罪自殺,她一來沒有家眷,二來本宮并未懲罰過嚴,細細想來,這里面倒是蹊蹺得很,除非……”

皇后忽然目光凌然,如同麥芒針尖,盯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聲音壓低,嘶啞得令人膽顫。

“除非,有人要殺她。”

話剛落音,琉璃匍匐的身體倏地一動,隨即啜泣流淚。

“青蓮……她……也實在可憐。”

“本宮也是這般感想。”

皇后端坐起來,感覺真相在即。

“半年前,褚九被抓,又在她房中搜出了七皇子的玉扳指,縱使宋太妃有通天的本事,難道還能未卜先知?據本宮所知,事發之前,那枚扳指其實一直在你手中。”

“宋太妃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抓人前后,總共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且天還未明,毓秀宮的信兒,為何這么快?”

底下人沉默不語。

“琉璃,你究竟是誰的人?”

威嚴的喝聲從上空傳來,她尤自心驚,竭力壓抑住內心的緊張。

“身為宮中教坊舞姬,得天恩俸祿,奴婢自然是圣上的人,娘娘與圣上夫妻一體,自然也就是娘娘的人。”

“好厲害的嘴!”

“聽聞你還有一個老母,病入膏肓,缺衣少藥,無人照拂,大冬天兒地,還睡著草簟……”

她的語氣,忽然變得無比的凄涼。

“天下人都道養兒防老,豈不知許多時候,懷著希望死死挨著,盼到頭卻一場空!讓人心寒……有,還不如無。”

琉璃雙目淚垂,豆大的珠子落下,“啪嗒”砸在青磚地上,卻仍舊死死挨著,不肯吐露半個字。

“放心”,鄭皇后呷了一口茶,緩緩道,“老人可憐,明月已經替你盡孝了。”

聽到這句話,琉璃猶如五雷轟頂,仰起頭來看著皇后。

一雙水靈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瞪著。

“娘娘……”

“你急什么?明月只是請了郎中,又為他找了一間暖和的屋子,草菅人命這種事,本宮干不出來。”

她把“草菅人命”四個字,咬得極重。

琉璃嘴唇蒼白,臉上毫無血色,全身仿佛被抽了氣般,頹坐在地上。

皇后使了個眼色,明月見狀,急急地將她拉了出去。

外頭大雪急驟,團團地似棉花絮扯下,散落在大殿外,鉛灰色的云層近在咫尺,朝著偌大的宮殿壓上來,讓人喘不過氣。

窗欞內的案幾上,紅燭搖曳,映著茶盞的杯口躍動,溫熙明朗,暖意融融。

明山從外面進來,一進入暖閣內,便自覺地跪在地上。

“奴才無能。”

“怪不得你,她是老狐貍,做事一向謹慎,怎么會輕易露出馬腳?暗中留意著,別打草驚蛇。”

“奴才明白。”

琉璃從鳳棲閣出來,一路上悄悄兒的,抄了偏僻的小道回去,見四周鴉雀無聲,便知道都已經出功,這才松了一口氣。

姑姑向來嚴厲,為了不露出破綻,她必須找個合適的理由,好搪塞過去。

而剛發生的一切,實在讓人心煩意亂。

青蓮暴斃自殺,褚九性情大變,宋妃頻頻點曲,皇后插足問訊……

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太過蹊蹺,饒是她早有準備,也難免張皇失措,有些心緒不寧。

她心里正想著,抬頭時,赫然發現杌凳上坐著一個人!

“九……九姐姐,你……你怎么在這里?”

那人面無表情,眼神里透露出滲人的光,是琉璃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

那雙眸子死死地盯著她,像修羅般,要刺穿她的五臟六腑。語氣冷冽得駭人。

“這不應該我問你嗎?琉璃,你去哪兒了?”

掌心中冷汗岑岑,她想起青蓮之死,便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指甲嵌入肉里,忽地生疼。

“我……我衣裳臟了,所以回來更衣。”

“哦?是嗎?我一直在這屋子里頭,為何沒有看見你?”

“我怕被姑姑罵,所以繞了遠路,這才晚了些。”

“這前坊后院一體,中間的廊橋不過數百米,我在這里等你,可有些時辰了。”

“興許是我……是我……”

“喵……”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黑貓躥進來,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褚九“噗嗤”一笑,冷冽消失殆盡,仿佛剛才的場景,都是一場惡作劇。

“看你這丫頭,什么時候學會跟你九姐姐撒起謊來了?多年姐妹,我還不知道你?準是又偷懶了是不是?”

“好了,姑姑叫我來尋你,快別磨蹭,趕緊換身衣裳跟我來,再久可就瞞不住了。”

琉璃口澀難言,心里亂成了一團,事情接二連三,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她口中答應著,踟躕地進了內門,動作有些魂不守舍。

身后的人紋絲未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像一把利劍,要刺穿人的心臟。

從窗紗口望去,琉璃雪白的肌膚上,一條長疤蜿蜒劃過,看則觸目驚心,只一眼,便轉瞬即逝。

褚九的眼神似火,猛然跳動了一下。

縱使只有一眼,她也能看出來,那是刀傷,而且時間久遠。

琉璃更衣完畢,從窗紗后面走出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九姐姐,咱們走吧。”

對上褚九的眸子時,她猛然低下了頭,只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如同煉獄里的修羅,陌生而危險。

不知道為何,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在她的心頭涌動。

廊橋雪白如玉,走過橋后,便能瞧見姑姑們正在屋外吃酒。

一溜兒的紅泥小火爐,熱水“滋滋”地頂著壺蓋,蒸騰升起股股熱流。大家圍爐賞雪,好不愜意。

等琉璃走過時,姑姑一改往常的嚴厲,抬起頭來,和顏悅色地看著她。

“刑公公的穗子找著了?快些進去吧。”

“……哎。”

數九寒天,過水檐下冰棱似劍,縱使晶瑩剔透,也不免戳中人的心窩。

雪花依舊飄飄飄灑灑,籠罩著這個如詩如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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