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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玉門軒內,除了宋太妃外,原本還居住著兩位宮嬪,皆是宮女出身,只得了一次寵幸,從此便默默無聞。

久而久之,她們便被眾人遺忘了。

先帝駕崩后,這兩個宮嬪當中,一個在房內上吊自戕,追隨先帝而去;另一個則自請出家,削發為尼,到奉先寺為先帝祈福。

至此,玉門軒里,就只剩下了宋太妃。

新帝即位后,一方面,忌憚著她在朝中的勢力,另一方面,也感念當初的同甘共苦,所以特別下旨,準允太妃遷居辰陽殿,和太后同住。

辰陽殿宮宇不足,遂令內廷增建偏殿,擴建房屋。

又命司天臺上任,在全國各地精選了風水寶地,以便隨時修建行宮,專供太后、太妃們保養,以盡孝道。

辰陽宮中有個園子,名叫驛橋園,專種綠梅萼與宮粉梅。

現下小寒時節,園中的梅花盡數怒放,紅黃著綠相得益彰,朵朵簇簇,很是濃盛。

行人每每走過,便覺幽香陣陣。

皇后身穿一件素色織錦長袍衣裳,還是去年的款,又圍了件襄棉的披風,頭上發飾全無,只路過驛橋園時,折了一支新鮮的紅梅插上。

冰雪未盡,園中紅白綠三色相襯,人比花嬌,倒是一番美景。

來不及多看,明月點著時辰,小聲催促著鳳鑾,急匆匆地往辰陽殿趕去。

“太后昨晚睡不好,現下還沒起呢,請皇后移步偏殿,稍坐片刻。”

暗暗垂首,嫻靜而乖順。

“是,有勞姑姑了。”

剛入殿門,伺候的宮人立即抱了湯婆子上來,又折了些水百合、蠟梅,用青花瓷瓶插好,挨個羅列在茶幾上。

原本沉悶的殿堂內,此刻增添不少生氣。

她只端坐著,一言不發,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里暗暗焦急。

“娘娘,太后已經移居正殿,請您過去。”

“是。”

剛進殿,便看見太后上座,不知道為何,每次見到這位長輩,皇后都能感到莫名心慌。

“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安康健。”

“大冬天兒的,難為你了,快起來吧。”

一雙老練的目光炯炯有神,朝她覷了一眼,隱隱露出不快的神色。

“皇后穿得很是素凈,這么單薄,也別難為了身子骨兒。”

“回母后的話,兒臣聽聞,自從入冬以來,大殷、北境兩國劍拔弩張,陳兵關外,隨時將會開戰,數九寒天,將士辛苦,兒臣身為殷國之母,卻在宮內坐享其樂,實在愧疚,便想著……”

“若是能從兒臣開始,從宮中節省開支,以便支援前線,也算作兒臣的一點兒心意。”

只剎那間,那雙矍鑠的眼睛里,折射出警惕的意味。

“兩國劍拔弩張?是誰告訴你的?聽說濟先臨出宮門前,和你身邊的宮人交談過?”

皇后尤自心驚。

原來,一切終究逃不過她的眼睛。

“母后恕罪,昨日皇上來鳳棲閣安歇,兒臣見皇上神色憂慮,便隨口相問,皇上告訴兒臣,邊關吃緊;至于濟大人,兒臣掛念父兄,所以親手做了些衣物,托大人帶去……”

“當真?”

“母后明鑒,兒臣所言,句句屬實。”

聽得這話,太后緊繃的面龐,當即舒展開來,又呈現出祥和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不曾發生。

“你倒是想得周全,今年北境屢屢來犯,塞域天寒,我大殷將士吃了不少虧,鄭將軍率諸將迎敵已經數月,勝負高低,久久僵持不下。”

太后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十分贊許。

“這時若中宮能有所表率,一來能為將士增衣添食,強健體魄,二來也可體現出圣上心系前線的赤子之心。”

“是,兒臣正有此意。”

“孩子,你過來”,太后朝她招招手,“老身送你樣東西。”

她將手伸進衣袖內,從皺紋橫生的手腕上,褪下來一對玉鐲。

那玉鐲翠光瀲滟,盈盈豐滿,細細瞧著紋鏤異常精美,世間罕見,可知價值不菲。

“母后,這……”

只感覺手腕被緊緊鉗住,隨即一陣清涼,等反應過來,鐲子已經戴在了手上。

“拿著,自古美人兒配好玉,我老了,給你正合適。”

瑛琰在一旁束手伺候,見狀,便開口打笑。

“太后還說呢,這玉原本是當年北境的貢品,屬于上好的極地玉,還是太后生二皇子那年,先帝賞下的……”

“太后愛惜得不行,先制了對兒鐲子,又著人四海尋找技藝高超的微雕大師,雕刻出飛樓、殿宇、亭臺樓閣,又修成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樣。”

“放在當下,先別說這玉,手藝如此精巧的微雕師傅,怕也再難尋到!”

興許是常年近人的緣故,這對玉鐲觸手生溫,瀲滟無比。

細細看時,上頭的花紋圖案繁雜無雙,府邸洞天,飽覽乾坤,更讓人拍案叫絕。

皇后驚喜交加,心里一暖,眼角滲出了淚花,急急再拜下去。

“兒臣多謝母后垂愛。”

“于公,你是后宮之主,亦為大殷的皇后;于私,你是老身的兒媳,是鑒兒的妻子。我不論給你什么,都是應當的。

“聽說皇帝日日住在華陽殿,如今國事雖繁忙,你也要好生勸他,好生保養身體。”

“是,兒臣明白。”

從辰陽殿出來后,方才發生的一幕,還在皇后的腦海中盤旋。

經過驛橋園,穿過薔薇花廳,沒走幾步,迎面又撞見琵琶。

她是宋太妃的近人。

“娘娘萬安。”

“姑姑好。”

“太妃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她看向明月,主仆四目相對,內心都泛起了狐疑。

“不知太妃娘娘尋找本宮,是有何事?”

“奴婢不知,娘娘前去就知道了。”

琵琶的語氣有些訕沖,但太妃一向得勢,地位與隱后平起平座,又得殷帝尊崇。

她自己只是個孤苦皇后,宋氏在軍中的殘余甚多,朝堂黨羽更不少,縱使父兄軍權在握,也不好得罪。

略微思慮后,她點了點頭。

“如此,那便請姑姑帶路。”

玉門軒的四周,種滿了桐樹,春來時,桐花遍地,搖曳生姿,甚是好看。

自古桐花柔靡,多象征凄涼的角色,只是不想,如太妃這種人,竟然會喜歡?

過五階進門,落雪未掃,進入內殿暖閣時。

她正在美人榻幾前閑敲棋子,仿佛已經沉迷其間,即便聽見來人,也置若罔聞。

一時間,皇后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按規格,太妃是長輩,她卻是中宮的皇后;論情分,太妃受尊殷帝,與隱后地位平齊,她應當參拜一聲“兒臣”。

只一瞬間,她決定伏低。

“兒臣……拜見太妃娘娘。”

聽到殿內人聲響起,宋妃仿佛才從夢中驚醒,臉上揚起了笑容。

“皇后怎么來了……快請起,琵琶,賜座。”

宋太妃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絲毫的情緒。

“皇后喜歡下棋嗎?”

“兒臣……略懂。”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皇后可知?”

“太妃您是指……”

“如今天子新立,北境動蕩,中宮子嗣缺乏,圣上每日操勞國事,已是疲憊不堪,皇后要多勸皇帝保重龍體。”

“兒臣也作此感想。”

“不過這話說回來,若是中宮能誕下嫡子,一能安內廷,二可懾諸王,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有些話太后不方便說,便由我腆著老臉來說了。”

宋太妃抬起頭來,淡淡瞧了皇后一眼。

“南安王年少離宮,雖然人在轄地,根基卻深厚,他勸課農桑,休養生息,倉廩豐實,當地的百姓莫不稱頌。”

“毓秀宮出身不高,七皇子看似閑云野鶴,不問朝政,卻并非沒有機會,如今朝廷內憂外患,你主中宮……”

她忽然抬起頭來,目光閃爍,深測無比。

“不可太過無能。”

皇后肩頭微顫,聽得這樣的重話,立即跪下請罪。

“兒臣慚愧,太……母后息怒。”

她舉起茶蓋,拂了拂上頭的沫兒,輕輕呷了一口,繼續盤問。

“我問你,最近兩個月來,圣上去過你宮中幾次?”

這亦是她的心病,被當眾問起,霎時間面如土色,只覺得難堪,怏怏地低聲答道:

“總不過三五次。”

“去過其他妃嬪宮中幾次?如今宮中妃嬪不多,太后體諒眾人,妃位以下之人,都免了請安,皇后你卻要做出表率。”

“是……兒臣日日來辰陽宮請安。”

“皇上最近常去哪里?”

皇后的臉越加慘白,內心如同針刺般,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教坊。”

不料話音剛落,宋太妃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茶幾上,登時茶水四濺,或是因憤怒,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中宮無能!”

“兒臣無能,還請母后責罰。”

見差不多了,她朝琵琶使了個眼色。

琵琶從懷中掏出一只白色絹包,約莫拇指大小,遞給了皇后。

“哀家知道,皇上不喜歡你,你心里也苦,但你是皇后,肩上背負的,是整個大殷的江山社稷,務必以大局為重,以子嗣為先。”

“這東西是靈丹妙藥,世間多少女子都想得到?本宮花重金尋來,便賞賜給你,至于如何用,琵琶會教你。”

聽完這一席話,皇后如墜云里霧中,從小出身在名門,哪里知道這些東西?

就算是在宮里,這也是禁物,她身為一國之母,怎能使用?

但轉念一想,這是宋太妃所賜,今日一席話,興許……就是太后的意思……

指尖觸摸到了玉鐲,只覺得隱隱寒涼。

“是……”

從玉門軒出來,鳳鑾朝華陽殿方向去。

明月眼中十分擔憂,好幾次欲言又止。

她知道主子心里恨,可是再恨,也不能用這種法子啊!攔在鳳鑾前,直挺挺跪了下去。

“娘娘,您三思!”

“明月,你這是何意?”

“太妃心思深沉,做事向來膽大,有些話,太后不曾對娘娘說起,太妃又怎能揣度?況且……況且用這種法子,一旦被發現……娘娘您……不可!”

鳳鑾上的人聽完,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她的用心,我又豈能不知?只是說得沒錯,我必須早日誕下嫡子,不管用什么方法,也在所不惜!”

“娘娘!”

“好了,明月你不要再勸,還有十二天就是葵水日,這是本宮最好的機會。”

一雙明亮的眸子中,此刻閃爍著欲念的光芒。

華陽殿外。

門口兩邊,種著兩棵碗口大的迎客松,大雪過境,萬物枯槁,它們卻越發地鮮活。

雪水化開后,皚皚的松蓋上,露出晶瑩鮮亮的松針,水滴啪嗒啪嗒地落下,砸在了地磚上。

日暖泥融雪半銷,旋融雪汁煮松風。

“娘娘,您慢著,小心地滑。”

殿中央的火盆熊熊,將寒氣拒之門外,皇帝坐在案前批折子,興許是不夠暖和,又在四周放了好幾個暖爐,皆用鐵絲烙隔,一片融融春象。

殷鑒看折子入神,絲毫未覺周遭聲響。

小夏子正要稟報,皇后卻悄聲擺擺手,屏退了左右的宮人。

她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到香爐邊,從袖中掏出一個柳葉心姜黃色荷包,倒出些粉末,在掌心中勻開,拿起香匙焚入爐內。

一股清新味道飄散開來,夾雜著淡淡的橘香,令人聞之振奮。

“好香!”

他終于從奏折中抬起頭,看見身旁的皇后,眼中的驚喜稍縱即逝,又恢復了方才的暗淡,依舊俯首批折,語氣聽不出情緒。

“皇后來了。”

“是,臣妾才到,看見皇上操勞國事,便不敢打擾。”

通窘迫與錐心,她掩飾得很好。

連她自己也從沒想過,原來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空氣陷入了寂靜。

“這是什么香?我聞著提神很好。”

略微躊躇,她走過去,靠在了殷鑒的背后,將手指放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揉動,語氣不疾不徐。

“這是秋日里曬下的陳皮,配少許紫蘇、白芷、良姜、丁香,一同碾成粉末,裝在香囊里,天寒時節,光線晦暗,空氣沉悶,脾胃也容易著涼,取來焚燒,提神暖胃最好不過。”

奏折上筆走龍蛇,他并不接話,許久后,才淡淡地開口。

“是個好法子,原料都是尋常之物,不如讓藥坊大批配做,分發給各宮的宮人,也減少闔宮上下的病痛!”

“朕以前做皇子時,年年冬天,宮里藥劑支出的銀子便是一大筆,怎么支撐得起?尤其是……教坊里雪天練舞的宮人。”

聽完這話,即便她脾氣再好,也剎那間沉下了臉。

“皇上心系六宮,雨露均沾,是后宮的福氣。”

“朕昨晚才歇了你那兒,過幾日再去。”

“皇上……”

“朕還要看折子,近來天冷地滑,宮道晦暗,可早些掌燈,皇后管理六宮辛苦,回宮歇息吧。”

揉動的手指不覺僵硬。

她心懷鬼胎,眼神閃爍,動作躊躇。

“怎么?還有什么事情嗎?”

正說話間,他感受到身體的異常,似乎有一股熱氣,在體內肆意地莽撞,穿梭到五臟六腑當中。

見殷鑒目色迷離,看似藥效發作,皇后心里“砰砰”地直跳,當即跪在地上,神色慌張不已。

“請圣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

“你……你這是做什么?”

“臣妾……”

她的聲音由因為緊張而顫抖,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胸口起起伏伏,說話時語氣頓瑟。

“方才的香料中,摻雜了龍涎香和晚香玉......”

“什么?”

殷鑒猝不及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雙眼,旋即大怒。

“你……你大膽!”

小夏子守在殿外,聽到里頭的動靜,亦感到心驚肉跳。但沒有傳召,他不敢貿然入殿。

明月心里暗暗焦急,她只怕一朝事發,功敗垂成,失去了圣心不說,還會連累娘娘的聲譽。

若是這件事情鬧大了,廢后……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心驚,一條心懸在腰帶上,如同驚弓之鳥,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人各為其主,都在心里暗暗忖度。

大殿內。

皇后自知過錯,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退一步,此事將鬧得闔宮皆知,自己還怎么做皇后?

兩行清淚潺潺流下,全身匍匐在地上,如同篩糠,苦苦哀求。

“圣上近來憂思繁盛,朝廷內憂外患,臣妾無用,只想為圣上誕下皇嗣,以安國本。”

“滾!”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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