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時辰，這座偏遠的山村已徹底的萬籟俱寂。不時有微風吹過樹梢草尖，婆娑做聲。

吳音在瓦罐外面裹上一層薄被，又將藥汁灌進竹筒，收拾妥當，便趁著夜色的掩護，偷偷溜出家門，溜出村子。

這個時辰，山谷中的霧應該尚未散去。不過早上出山的時候，她用心留意過路線，只要先找到一處奇特的巖峰，從西面繞下去，再沿著溪水走上半個時辰，便可以找到昨晚藏身的地方。

“真是活見鬼，到處找遍了都沒有，難道他真的插上翅膀，飛了？”

吳音正一門心思的趕路，猛然聽到人聲，整個人突然一驚，呆立在原地。半晌，才想起來要隱蔽身形。

說話聲回響寂靜的山谷中，聽起來異常空靈。循聲望過去，只見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亮著一小堆篝火，火苗飄搖，照著邊上的幾個與烏鴉一般顏色人影，也飄忽不定。

“……你們說，那小子會不會是藏到了谷里？”

又一個人說話了，話音剛落，就被另一個打斷：“不可能！山谷里那么重的瘴氣……之前起霧的時候，他倆不過是跑得慢了點，就到現在還沒醒。倘若那小子真的藏在里面……哼，倒省的咱們兄弟動手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憑空消失……之前你們也都看到了，山谷里鳥獸眾多，想來其中定有能克制這毒霧的東西，或許那小子運氣好，給他發現了……”

這個聲音低沉穩重，似乎是這些人的頭目。這人警覺的環視了一圈，又吩咐道：“給他倆再喂些水，等明天霧散了，瘴氣薄弱的時候，再進去搜查。”

吳音又聽到一聲嘀咕，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楚究竟說些什么，又聽到幾聲呵欠。想來再聽下去，也打探不到什么有價值的消息。便伏低了身子，慢慢的退了下去，繞過這段光禿禿的石峰。

從他們的對話里，至少可以肯定，柳臨風目前是安全的。但是天亮以后，就很難說了。

谷中霧氣濃重，已經和閉著眼睛沒什么兩樣，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了溪水，涉水而行，既不用擔心走錯，也無需擔心會撞得頭破血流。

默默計算著時辰，估計走的差不多了，便停下來，用力甩亮了火折子，取出來油紙包著的火把點燃，照出一小片亮光。

吳音輕喚了兩聲，沒有任何回答，只好往周圍一步一步慢慢探索。火光映出一個巨大的輪廓，吳音歡喜的靠過去，俯身鉆進巖石下的空隙。

“真對不起，讓你等這么久。我給你帶了條被子，還有吃的。不過在吃飯前，要先把藥喝了……”

她說話忙活的時候，柳臨風動也沒動。吳音將東西放下，跑過去扶他起來，想要把人叫醒，觸到柳臨風的身體，只覺滾燙非常。

吳音心下大駭——難道真的要像那只烏鴉嘴說的那樣，無需他們動手，柳臨風自己隨隨便便的就死了？

不，不會。

他死了，欠的那壇酒她找誰要去？

吳音拔開竹筒，撬開柳臨風的唇齒，一點點把藥灌了下去。

眼下的情形，要離開是不可能了。事實上，她也完全沒想到要離開。條件比昨夜好了很多，霧散之前可以生火，還有條薄被可以用。又到溪邊打了水，將傷口清洗一遍，換上經過調配的，正經的傷藥。

柳臨風睡得極不安穩，眉心一直深深蹙著，不曉得是疼，是冷，還是別的。只有在被人抱著的時候，會稍微好點。有那么一會兒，吳音真的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在裝像，借機占便宜。

可是客觀的再一分析，又覺得不大可能。任誰傷成這樣，都一門心思的只顧保命了，不會再有裝模作樣的興致。

睡了不知多久，只覺陣陣寒意侵襲，睜開眼，才發覺不見了懷里的大暖爐，只看到霧散火熄，月華曳地，山巖內外光影分明。

披著棉被爬起來，只見光影交界處，突兀的多了塊石頭，是之前不曾見過的。定睛再看，卻是柳臨風穿得齊齊整整，孑然坐在那里。聽到她醒了，便側過臉來，懨懨說道：“天亮還早，怎么不多睡會兒？”

吳音伸了個懶腰，湊過去將棉被給柳臨風披上，在他邊上坐下來：“地上太硬，睡的腰酸背痛。你呢？什么時候醒來的？”

“剛醒不久。”

水銀色的月光下，柳臨風的臉色更加顯得蒼白，唇上也毫無血色。整個人看起來，仿佛水墨畫中用寥寥淺墨勾出的，不曾著色的圖像。

又宛如一張在時光中褪盡喧囂，只剩下幾筆重要線條的黑白老照片。

吳音一時間看得恍惚，好一會兒才收回了心神。看到柳臨風依然是散漫的望著遠處綿長的山巒，一副黯然神傷，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暗自慶幸，還好沒被人發現。

或許，這就是病如西子勝三分吧。世界上總有一種人，一顰一嘆，都是風情萬種的……吳音猶自感慨著，驀然一個垂眸，便留意到腳邊的瓦罐，拎起來晃了一晃，不由得驚嘆一聲：“哇，才剛睡醒，這一罐子就快吃完了？”

柳臨風轉過來看著她，垂垂無力的笑了笑：“挺好吃的，就多吃了幾口。”

這么能吃，看來是沒什么生命危險了。吳音搖搖頭，放下罐子，正了正色，盡量平穩的說道：“我過來的時候，看到那些黑衣人了。”

柳臨風臉色一變，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強撐住了沒有摔倒：“你遇到了他們？在哪里？有沒有被發現……咳……”

吳音輕拍著后背，幫他順氣，又遞過去水筒，神色淡然的說道：“他們說，天一亮，就要進谷搜查。”

柳臨風一口嗆了出來，涕淚橫流，臉憋的慘白，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用這么激動，我剛剛想到，你昨天說過的……你說，你當時做那個陷阱，是要抓一個黑衣人，然后把他偽裝成你的樣子，自己好金蟬脫殼，是不是？”

柳臨風用力點了點頭，補充道：“那些人……咳咳……不怎么好抓的。”

“我知道。”

吳音面如止水，一本正經的接下去說：“其實，也不用去打他們的主意。山這邊有個紅葉村，那邊還有個大柳樹村和小柳樹村，三個村子的墳地，都在拂云嶺外圍的山坡上。有時候埋的淺了，就會被……”

這……這是一個正常小姑娘，琢磨出來的主意？柳臨風一驚，頓時止住了咳嗽：“你是說，我們可以去弄一具尸體過來，偽裝一下，丟在山谷里，李代桃僵？這……是不是太恐怖了點？”

吳音微微頷首：“聽你這么一說，是有點驚悚。不過，我不覺得非要這么干。想想我們昨夜遇到的狼……其實根本不用全尸，我們只要找一部分來就行了。但是一定要新鮮，太舊的，骨頭就不像了。”

柳臨風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不自覺的就把被子裹緊了些，往后挪了半步。

吳音發覺他的動作，鄙夷的望了一眼：“你怕什么？騙過了那些人，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總比你去殺人要好吧，雖然……那些都不像什么好人。”

這個主意客觀上還算不錯，可是主觀上依然難以接受。柳臨風哭喪著臉：“可這大半夜的……去人家墳地里挖尸體……”

“挖尸體挖尸體，你怎么凈想著挖尸體！要挖你自己去，本姑娘可不去。”

遇見死不開竅的，解釋起來相當費神。吳音抬手在柳臨風腦袋上打了一下，有些不耐煩道：“你剛剛究竟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我都說了，昨夜我們遇到的狼！狼！被你打死的那兩位，就在腳底下不遠。”

柳臨風恍然大悟，一下笑了出來：“你的意思，是用它們的骨頭？開什么玩笑，人的骨頭，跟狼的骨頭，完全不一樣的好不好？”

吳音平復了下情緒：“砸碎了，就一樣了。”

離天亮大概還有一個多時辰，吳音穿上柳臨風的外衫，將袖口扎緊，以免礙事。

兩匹死狼拖到溪邊，狼皮被扒下來，狼肉被剔下來，狼爪被剁下來，狼頭被砍下來。本來還想把狼牙砸下來的，又怕萬一被牙齒弄傷了手，又沒處去打疫苗，得不償失，就免了這一項。

在兩百米開外的隱蔽處挖了個大坑，把一些沒用的廢料埋起來，吳音又回到了溪邊。

推來塊磨盤大小的石頭，將狼骨來來回回碾壓了三遍。直到它們徹底的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來面目，才將滿是血污的外衫脫下，先兩之前縫過的線拆開，又撕碎成布條，胡亂的丟到水邊，水里，水中的巖石上。

做完這一切，吳音直了直腰板，懊惱萬分。懊惱這衣服昨天白洗了，也白縫了，還好當時困得睡著了，沒有真的繡點什么上去。

不然，就虧大發了。

做完這些，已經是東方欲曉，遠處的山嶺，與天相接的地方，已鍍上一層蒙昧的霞光。

迅速的抹掉了四周的人文痕跡，吳音便攙扶起柳臨風，往遠處撤去。

“等等。”

柳臨風懷著復雜的情緒，掃了一眼現場，突然叫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