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音進山采藥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年以前，這期間她雖然并未親身遇見過，不過可以篤定，拂云嶺中是不缺狼蟲虎豹的。

這兩年的相安無事不是幸運，而是之前的她，從來只在外圍的幾個山頭間轉悠。

眼前這個影子既然會動，那肯定就不是樹樁了。只是……說它是熊，未免有些太瘦。說它是只用兩條后退直立狼，又未免有些太高。但倘若這只狼是站在兩尺高的石頭上的，那就剛剛好了。

柳臨風傷的昏昏沉沉，時刻準備昏死過去的樣子，差不多已經是個廢物。自己手無寸鐵，就只有一只鴨子。不知道這只狼的胃口怎么樣，一只鴨子夠不夠把它喂飽。即使不夠，這吃飯的時間也足以讓自己跑路了。

但是，倘若他是一群狼其中的一只……那只能找個機會，把柳臨風介紹給它們認識了。

吳音顫抖的伸出手，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踩進水里。

“剛才怎么那么大的水聲？你沒事吧？”

那霧中的影子步步逼近，卻并不張口來咬，而是長長的伸出上肢，抓住了她的手腕抬高了一些，瞅了瞅那只不斷掙扎的鴨子，又順著她的手臂摸到肩膀：“濕成這樣，你掉水里了？”

“是你？”

吳音先是一喜，待回過神來，便又氣又惱道：“你過來怎么不出聲啊，差點嚇死我。”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這個睚眥必報的人，一定是記恨自己之前用草葉嚇唬他。

柳臨風接過鴨子，將吳音拉上岸，鄙夷不屑地嘆了一聲：“本以為你讓水里的什么東西叼了去，會有好戲看呢，想不到空歡喜一場。”

霧氣在兩人之間緩緩飄拂，像隔了一層極薄的紗。吳音刮著石板上的苔蘚，柳臨風坐在她旁邊，拔著鴨毛。倘若沒有你一言，我一語的唇槍舌戰，單從畫面來講，還是極和諧的。

柳臨風長嘆：“好心沒好報。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管你，讓那些黑衣人把你抓走。”

吳音冷笑：“聽你這么一說，我倒真想快點找到那些人，告訴他們，要殺目標在這里。”說罷清清嗓子，做出將要大喊的樣子。

柳臨風卻也不急不惱，側目望過來，見她還未出聲，便鼓勵道：“你喊啊。你喊出來，我會幫你點一把大火，指示你的方位。你呢，就乖乖的在這里等。我呢，該去哪里去哪里。倘若那些人發現被你耍了……一定很開心。”

“我會讓你不止走不了，連爬都爬不起來！”

“這么惡毒啊？”

柳臨風蹙眉：“你是說，你要對一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才貌無雙的君子痛下殺手？”

吳音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馬上又若無其事的，將收拾妥當的石板沖了一沖，放到干凈的地方。抬眸，鄭重地盯著柳臨風的臉，一瞬不瞬看了半刻，隨后，用下巴朝著水面指了一指。

柳臨風半信半疑的蹲身下來，用手扇了兩下，撥開繚繞在湖邊的迷霧，露出一小片泛著波光的水面。

柳臨風倒抽一口涼氣，對親眼所見難以置信。很快，霧氣又彌漫過來，他忐忑不安的出手，再次將其揮散。

驗證了自己眼見不虛，柳臨風呆愣一剎，突然猛一俯身，將一張萬紫千紅的尊容整個兒浸到水中。

吳音搖頭，撿起被他丟下的鴨子，用一片極薄的石片剖開鴨腹，也放進湖水中清洗著。

“你……”

湖邊被血水染紅了一小片，柳臨風猛然抬頭，卻見吳音將洗好的鴨子兜頭丟過來：“拿著，要是還想開飯，就閉上你的臭嘴。”

柳臨風接過來，身形一晃，手上一松，鴨子“撲通”一聲掉進了水里。吳音趕忙搶救性的撈起來，生無可戀的說道：“還是我來拿吧，免得因為這點小事，待會兒還要背個人回去。”

收拾好食材，循著火光，走回落腳的石洞。吳音將洗干凈的石板放進火堆，柳臨風靠在石壁上歪坐著，看到她行為古怪，終是按捺不住，試探著開口：“你烤這塊石頭做什么？難道這也能吃？”

有肉有菜有蘑菇，只消片刻就能吃到嘴里，吳音心情大好。又見柳臨風的確有幾分姿色，長的還算順眼，加上這人又一臉虛心請教的樣子，不像是跟自己抬杠，于是耐心的解釋道：“這是……我最新發明的一種吃法，等下石頭熱起來，就把東西放在上面烤熟。一會兒讓你嘗嘗正宗的石板燒。”

其實，她本想說，這種吃法在自己那個時代相當常見，只不過用的大多不是石板，而是鐵板。

“石板燒？”

柳臨風周游列國，自問也是有些見識的人，卻從未聽過有如此吃法，當下也來了興致，坐正了身子，湊到跟前，殷勤的添起柴來。

“行了，我自己做就可以，你還是躺著吧。”

看著他蒼白孱弱，卻又故作輕松的樣子，吳音不知為何，心頭竟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忍來。這種微妙的情緒轉變，跟他張在火光下輪廓分明，攝人心魄的臉，絕對沒有任何關系，絕對沒有。

她絕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花癡。

從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后也不會是。

柳臨風聽話的停了手，卻沒有躺回去，依然坐在火堆前，也不怕煙熏火燎的。

吳音不再管他，自顧自的灑了幾滴水在石板上，“滋滋”幾聲，水滴便全不見了蹤影。她挽起袖子，用一塊鋒利的石片將鴨肉切成薄片，攤到石板上烤著，撒上調料。

烤肉冒出油的順著石板的紋路，滴進篝火，把柴禾饞得，吐出老長的火舌。

“可以吃了。”

吳音將一根細樹枝折斷，遞過去給柳臨風。

柳臨風開懷的笑了一笑，接過去，從石板上夾起一片，放入口中。

“喂……”

吳音忙不迭的提醒：“小心燙。”

柳臨風捏著筷子，在半空晃了晃，待冷卻下來，卻又送吳音嘴邊：“之前那個陷阱……其實是給那些黑衣人準備的，我想抓到他們中的一個殺掉，偽裝成我的樣子，好逃避追殺。沒想到卻誤傷了姑娘。當時我出言不慎，實則并沒有輕薄姑娘的意思。”

“怎么突然這么客氣？”

吳音將送到嘴邊的肥肉一口吞掉，手中也沒停下，繼續切肉切菜，撒料翻烤。含混不清的說道：“你不用在意，本來就不關你的事。是我這個性別受夠了村里人嫌棄踩壓，裝了一肚子悶氣。偏偏遇到你倒霉，點了根導火索，嘭，我就罵了出來。”

“導火索？”

柳臨風眉心微蹙，似乎不解其意。

“就是……”

吳音正思忖著要如何解釋，柳臨風已自行明白過來：“你說的，可是一種類似煙花引信的東西？”

“對！”

吳音一個激動，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天下之大，什么鳥兒都有。看來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時空里，還是有明白人的。就好比十五世紀的達芬奇畫出飛機，十九世紀的凡爾納寫出登月。

“……后來我聽到姑娘大罵，覺得你小小年紀，嘴巴未免太過惡毒，就想教訓一下。想不到個中有這么多緣故。冒犯之處，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沒什么冒犯不冒犯。我發現，我在罵出來以后，整個人痛快多了。啊，真是搞不懂，為什么以前要憋著呢？”

柳臨風的誠懇，讓吳音也打開了話匣子，兩人你來我往的，廢話說個不停。吃到中途，柳臨風瞅著竹筒里的清水，突然大發感慨：“只有肉，沒有酒，真是可惜。不然我一定交定你這個酒肉朋友。”

吳音離火太近，被烤的頭腦發熱，自帶三分醉意，隔空伸出手去：“好，酒肉朋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柳臨風用力握了一握她的纖瘦卻略顯粗糙的小手：“記得，我欠你一壇酒。”

“放心，別人欠我的，做鬼都忘不了。”

一頓晚餐下來，吳音精神大好，衣服也烘干了大半。柳臨風卻吃的很少，倒不是因為不對胃口，而是自身太過虛弱，食欲不佳。兩人都靠在石頭上歪著，一個閉目養神，一個揉著肚子消食兒。

大霧籠罩下，人對時間的感知也變的遲鈍起來。山峰上，霞光退隱，晚星初現，夜色琉璃一般空明。山谷中依舊是昏昏沉沉一片混沌，只是從基本看不清，變成更加看不清。

良久，吳音伸伸懶腰，一骨碌爬起來。柳臨風抬抬眼皮，悠悠的勸道：“天大概已經黑了吧？外面什么也看不見，你真的要走啊？”

“當然要走，你知道在我們那破村兒，夜不歸宿，尤其是女孩子夜不歸宿，是多大的罪過嗎？”

吳音將竹簍里的東西倒出來，又一件件往回收拾。撿出幾樣外傷用的草藥留下：“這些藥都是新采的，沒有經過炮制。不對癥的就不說了，其余的有些無效，有些呢，還有毒性。我留下的這幾樣雖然藥效有限，不過都是可以直接拿來用的，一會兒你自己把傷口處理一下，免得……”

接下來的幾個字有些不吉利，被吳音及時給咽了回去，改說成：“這個山谷雖然暫時擋住了追殺你的人，可是難免毒蟲野獸橫行，所以依然危機四伏，你自己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