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討價還價，最終講定三百文成交，掌柜的雖占了點甜頭，不過價格還算公道。

這兩張狼皮吳二嬸不曉得，沉甸甸的三百文，算是自己的私房錢了。

吳音轉進一條小巷，解下頭巾，散開發辮。又將外面罩著的灰布袍子脫下收好，恢復了本來面目，這才去了王掌柜的藥鋪。

不出所料，王掌柜對她這次送來的藥材連連搖頭。都是些再尋常不過的草藥，藥鋪里不缺，價錢自然很低。

吳音也沒有討價還價，又貼上了些錢，換了幾味需要的藥材。掌柜的一邊吩咐活計抓藥，一邊向她打聽起來：“阿音姑娘，你這兩天頻頻抓些傷藥，可是家里有人受傷？”

吳音喝著熱茶，點頭道：“是啊，就是我，前些日子摔了一跤，一直覺得不大利索。抓些藥，調養一下。”

王掌柜見她喝完了，又給續上一杯，勸道：“阿音姑娘真要調養，還是在家多多休息，不要太過操勞。不然這藥的功效……調養調養，還是要以養為本啊。”

“多謝王掌柜。”

吳音又是一口喝光，看到藥材準備好了，便放下茶碗告辭：“您忙著，我走了。”

衣服，鞋襪，毯子，碗筷，肉干……一樣樣的裝進竹簍，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柳臨風住的舒服一點。

調養嘛，以養為本。

重又包起頭巾，穿上粗布外裳。一趟集市，從街頭走到街尾，錢袋里的銅板已所剩不多。吳音拿出來數了數，數出來三四十枚給吳二嬸，其余的，自己存起來做私房錢。

洗澡的借口今天不能再用了，否則柴禾消耗過快，會引起吳二嬸的不滿和懷疑。

途中路過一片樹林子，吳音看天色還早，便離開大路，就在林子里撿了些干柴，將該煮的都煮好，才繼續往村里走去。

不方便給吳二嬸看到的東西，都藏在村外不遠的一棵大樹上，只背著空竹簍回家。

轉過一塊農田，遠遠的就望見村口的酒館里坐著一大群人，其間身影殷勤的跑前跑后，忙著斟酒上菜，想來便是胡老爹了。

這么多人在一起喝酒……村里出了喜事？可是沒聽說啊。不過，自己每天早出晚歸的，沒聽說也很正常。

待走到近前，看清了幾個人的長相，吳音腳下一頓，突然愣住了。

“……不管怎么說，這單生意總算是做成了，終于不必再風餐露宿了。”

“何止是不用風餐露宿。等我們拿到酬金……”

沒有一張面孔是熟悉的，但是他們的聲音卻是聽過的。雖然他們換下了黑衣，轉移了場景，吳音依然一下聽了出來，這正是前兩日，在山中追殺柳臨風的那票人。

吳音停下的同時，這些人也注意到了她，紛紛側目過來。胡老爹臉上堆笑，向她寒暄道：“阿音，今天沒上山采藥，去鎮上了？”

也不管她回沒回答，又呵呵兩聲，向黑衣人獻媚道：“這是我們村吳二柱家的閨女，隔三差五就上山采藥，采了藥就拿到鎮上去賣。我們這兒這個拂云嶺啊，就她敢進去……來幾位爺，繼續喝，我給你們滿上……”

進村的路就這一條，兩旁就是農田，而且都是別人家的農田。倘若此時從田埂上趟過去，也未免太過刻意，惹人懷疑，沒鬼也是有鬼了。

吳音硬著頭皮，撣了撣裙角上的泥巴，以掩飾剛認出這些人時，自己表現出來的反常。向胡老爹點了點頭，若無其事的往前走著。

聽到上山采藥，這些人的臉色早已變了，為首的那個站起來，端著酒碗，慢慢走過來。胡老爹哈著腰過來，想把人攔回去，卻被這人一把推開，只好不遠不近的站著。

刺客頭目擋在路上，將吳音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這幾日上過山采藥？”

這人眼睛不大，眼角還有還有銅錢大小的一塊傷疤，目光卻銳利非常，仿佛能在人身上生生挖出兩個洞來。

吳音被他逼的倒退一步，惶恐不安的，怯怯的點了點頭。她進山采藥不是什么秘密，村子里又藏不住事，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便會傳的人盡皆知。倘若此時矢口否認，反而欲蓋彌彰。

那頭目又問：“都去的哪處地方？”

“后山，這兩天，我都去的后山。”

吳音說完，便小跑著從他身側繞過去，走過酒館，卻又看到吳二柱撐著桌子，丑態百出的站起來，踉蹌著抓住她的手：“我閨女……我閨女來了，來給我送錢了……再給我上兩壇好酒……”

胡老爹猶豫了一下，望著吳音：“這……”

“掌柜的只管上。”

那頭目轉回身吩咐道：“今日這位吳老兄的酒，都算在我的賬上。正好，有些事情需要向老兄打聽。”

這人說話的同時，眼角卻是望向吳音的，觀察著她的反應。吳音低了低頭，碎步從酒館走過，將他們拋在腦后。

倘若這些人想從吳二柱那里問出什么，那就打錯算盤了。吳二柱一天到晚渾渾噩噩，每天只做三件事，吃，睡，和喝。根本不會留意她幾時出去，幾時回家。

推開院門，吳二嬸滿面春風的出來迎她，接過錢袋，掂量了一下，臉上的笑容黯了黯，說道：“比前天的少，不過能有這些，也不錯了。”

吳音寬慰她說：“何首烏很稀少，不可能天天挖到的。”

“娘明白。”

吳二嬸拉著她的手，往廚房里走著：“今天剛吃過早飯的時候，四嬸子就過來咱家，給你說親了呢。”

這四嬸子，便是吳氏族長行七的兒媳婦，四十出頭的樣子，卻因為輩分的緣故，吳二嬸要喚一聲四嬸子，吳音要喚一聲四奶奶。

“說親？娘，我……”

吳音心里慌成一團，難道是周世宏？可是不應該啊，他不是說要等到秋試過后嗎？可是除了他，還有誰？

“你不小了。”

吳二嬸拉著她坐下：“說來，也是怪娘不爭氣，沒能給吳家添丁，落了個絕戶的名聲，才把你給耽誤到現在……這好不容易，總算有人不在乎咱家的情況，娘就沒有一口回絕，把話給說死……”

今天的晚飯比平時豐盛，吳二嬸心情大好，給她加了個菜。吳音卻沒有心思動筷子，慢慢冷靜下來，聽吳二嬸說下去。

“……是大柳樹村，趙一手家的小子，趙有福。”

大柳樹村與紅葉村相距不過十多里地，兩村之間互有通婚。一個村子發生點芝麻大的事，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傳到另一個村，可謂雞犬之聲相聞。

趙一手人如其名，前些年上山砍樹的時候，被壓斷了一只手。趙有福天生癱瘓，只會說幾個簡單的字，二十年里從沒下過床。這些情況人盡皆知，從來不是什么秘密。

吳音越聽越不是滋味。雞湯里不是有一句毒話那樣說嗎，媒婆給你介紹什么樣的對象，你在大家眼里就是什么樣的人。合著自己有手有腳，不癡不傻的，在他們大家眼里，就只該嫁給個癱子？

這倒沒有歧視癱子的意思，只是……換個時代，這樣的媒人絕對會被臭罵一頓，再打出去。

吳音竭盡全力壓住火，沉住氣：“娘，四奶奶把這樣的親事說給我，你很開心？”

吳二嬸斂了笑意，嘆道：“唉！娘也知道，說給趙有福，的確是委屈了你。可是咱這樣的人家，還有什么好挑剔的？雖然趙家窮苦，孩子也又癱又傻，好在人家不介意你生不出兒子啊……”

沒錯，村里早就傳開了，說吳二嬸得罪了菩薩，生不出兒子。吳音作為她的女兒，自然也生不出。大家都這么說，吳二嬸就這么信。

吳音只覺氣血上涌，腦袋發昏，幾乎就要失去理智。“騰”地一下站起來，喘了兩口粗氣，說道：“娘，四奶奶若是再來，就回了吧。以后不管誰來說親，都回了吧。日子就這么過下去挺不錯的，我不想嫁人。”

素來逆來順受的一個人，突然間發了脾氣，立場還相當堅定。

吳二嬸有些驚詫的望著吳音，半晌才反應過來，接連嘆了幾聲，拉著她坐到自己身邊，往懷里攬了一攬：“趙家的親事你不愿意，娘會想辦法回絕的。可是怎么能把別的也回了呢？你喜歡周世宏，娘也喜歡，可是周家三代單傳，怎么可能在這一代斷了香火？倘若周家不來提親，難道你要一直等下去，當個老姑娘不成？那還不給人笑話死？唉，說來，人別家的姑娘像你這個年紀，媒婆早把門檻都踏破了……”

……

兩個人的觀念完全不一樣，根本無法溝通。

吳音只覺一陣惡寒，從吳二嬸懷里掙出來，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跟世宏哥沒有關系。就算他來提親，我也不會嫁過去禍害人家的。別的連面兒都沒見過的，就更不可能了。

別人怎么看，怎么說，就隨他們去吧。我只有這一輩子，不想活的這么草率。娘，這件事你別管了。”

“你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娘不管你誰管你？再說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說是草率……”

兩人之間有著大概千年的代溝，雞同鴨講，注定不歡而散。

吳二嬸臉色陰沉沉的，厲聲絮叨著。吳音不勝其煩，干脆回房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