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徐春睡得很不安穩，半夜里他一次次地醒來，然后又一次次地睡去，如此反復很是折磨人。等到天快亮時整個人疲憊不堪，實在困得不行。人累了，他終于能夠呼呼大睡了。

太陽緩緩升起，江面變得光亮起來，艙房里也變得明亮起來。徐春的眼球又干又澀，他受不了光亮的刺激，就把頭埋在薄被子中。但睡了沒多久聽到有人在讀書，雖然房外頭的聲音有很多，各種聲音都有，唯獨受不了這讀書聲。

他克制著自己不去理會讀書聲，可是這種抑揚頓挫的聲音時而飄渺時而大聲，攪得他心煩意亂。徐春是沒法再睡下去了，他撐起身子雙腿盤坐在床上，一臉的無奈。紅腫的眼睛，無神的目光，姣好的面容因為缺少睡眠而缺少精神。

徐春循聲走到船頭，果然看到一個人在那里讀書。徐春只看到那人的背影，他穿著一身青布衣手里我這一卷書正搖頭晃腦地讀著。徐春走到船頭，繞到那人讀書的案前，他想看看讀書的究竟是個什么人，但他又不想很莽撞打斷別人讀書。自然是不能直接地盯著別人的臉看，這樣很不禮貌，他佇立在船頭假裝在看著一江秋水，心里頭卻想著怎么找個借口去搭話。

過了一會那人停下來了，徐春聽到那人不再念下去了很自然地轉過身來。

讀書人長著一張清瘦的長方臉，他的臉龐白皙與這里船工黝黑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眼睛分得比一般人要開點，直鼻梁，薄嘴唇，乍一看倒有幾分仙風道骨。青布衣裳洗得有些發白了，看樣子是個寒門子弟。

還沒等徐春開口說話，那人就先說道：“這富春江水如何？”

“在下一宿沒睡好，想站在船頭吹吹風清醒清醒，并無意欣賞這富春江景。”

“原來如此。”

說完，又響起了讀書聲。

清晨的江面清風徐徐，比在艙房里躲著要舒服多了，徐春就靠在有陰影的船欄上打起瞌睡來，船頭上的艏樓遮擋住了太陽。

徐春閉上眼，卻沒有再聽到讀書聲，便問道：“兄臺為何不念了？”

“怕驚擾到閣下。”

“你念就是了，吵不到我。”

讀書聲再度響起，耳畔傳來各種“之乎者也”，徐春的嘴角揚起了微笑，讀的都是些儒家經典。涼風習習，徐春這回倒是睡得很踏實，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等徐春醒來時，太陽高懸，他的身旁多了把撐開的傘。這把傘有人故意放在這里給徐春遮陽的，傘面上還蓋著一條青色的布衣，這樣就能更好的遮擋陽光。

此時已入午時，一絲風都沒有，江面平得像一塊鏡子，陽光從江面上反射上來刺得徐春睜不開眼。他趕緊收了傘和布衣躲進自己的艙房里。

飯菜是有人專門送過來的，就放在桌子上，船上桌子的桌腳是專門固定住的。雖說艙房是靠陰面的，但很悶徐春喜歡將門開著，這樣多少可以通通風。吃飯間正巧見船老大陳勁夫走過。

“陳老大，請留步。在下有一事相求。”

陳勁夫停下腳步，走進徐春的艙房，說道：“徐公子還沒吃啊。說吧有什么事？”

“剛吃完，失禮了。”徐春放下碗筷，“今早我在船頭看到一個穿青色粗布衣服，年紀與我相仿的讀書人。陳老大可知道他是誰嗎？”

陳勁夫聽后，嘴巴微微開啟，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遲疑了一會才說道：“當然知道。這艘船上就只有兩個客人，一位是徐公子你，另一位便是他了。他姓梁，是縣里的舉人老爺，跟我還算有點交情。徐公子找他有何貴干？”

徐春拿出了傘和衣服，說道：“今早見梁舉人在船頭讀書，我靠著欄桿睡著了，醒來時見到有把傘撐開著替我遮陽，上頭還披著件衣服。我想這兩樣東西都是梁舉人的，所以想問問陳老大那位梁舉人住哪間，我好將東西還給他。”

“原來如此，那好說。往里走，就在隔壁的隔壁，也是靠這邊的。”

“多謝陳老大。”

陳勁夫擺擺手，表示不用謝。轉而他又問道：“你說梁舉人今早在船頭讀書？”

“是啊。他在船頭擺案讀書，我聽到讀書聲才走到船頭去的。陳老大是沒有看到嗎？”

“今早沒在這里，在后頭的船上巡視。梁舉人坐我的船已經很多次，不過每回他都把自己悶在艙房里。”

“他不出來？”

“不出來。梁舉人喜好書法，他在房里就一直寫字。”

“真是個怪人啊。他也不嫌悶得慌啊，如果不是今早遇見他我都不知道船上還有這么個人。”

“噓，你可別這么說。”

陳勁夫將食指豎在嘴唇前，讓徐春小聲說話。

“舉人老爺學識廣博，我這等粗人是不會明白的。”

照例一個舉人是衣食無憂，可是那個梁舉人的衣著打扮卻寒磣得很。徐春想到這也學著陳勁夫那樣壓低地嗓子說道：“陳老大，梁舉人可真是節儉啊。舉人老爺衣食無憂吃喝不愁，我看他穿的比我次，這青布衣都洗得發白了。真是難得的清廉。”

陳勁夫的眼里閃著狡黠的光芒，“這徐公子都發現了啊。沒錯，這位梁舉人不是尋常人。他十八歲中舉，卻到現在還沒是個進士。”

“是落第了嗎？”

“比這還不如，這京城的會試他就壓根沒去考。”

“竟有這種事情！”這下連徐春都驚訝了，“讀書人不為功名是何目的？”

“誰知道呢，他就擺字攤一天到晚抄書寫信為樂。全縣的人都不懂他的心思，縣里的尊長好心勸誡，他也執意不肯。最后大家也都放棄了。”

“是才學不夠嗎？”

“哪能啊，才學高得很，文章寫得也好。算了算了，不說了。徐公子，這事你也不要對別人提起，更不要對梁舉人提啊。”

“守口如瓶。”

陳勁夫后悔自己話太多了，但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徐春走到陳勁夫方才所指的房間，敲了敲門。開門的是梁秀才。

“多謝兄臺，特來歸還此物。”

“請進。”梁秀才讓徐春進屋，“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在下徐春，字成芳。京城人士，客居杭州。”徐春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梁幼昇，字合宜，衢州江山人。”

互報名號后，兩人突然沒了話題，一時尷尬得很，好在徐春想到梁幼昇愛好書法，他環顧四周到處都是寫滿字的紙。他隨便拿起一張說道：“合宜兄的字寫得真好！”

徐春實話實說并無奉承之意，手中的紙上寫著“富春江景四時美”七個字，工工整整的唐楷字。

“哦！可是好在何處？”

梁幼昇還真是個怪人，說話完全不按套路，竟反問起徐春。

“字很美，自己雄壯渾厚，一眼就能看出。”

“說得有道理，我現在寫的是顏體。看來成芳兄也是懂書法之人。”

徐春搖搖頭，笑了。

“不懂書法的門道。但美卻是人人都能感知的，合宜兄寫字不就是追求字的美嗎？”

梁幼昇不禁拍起手來，“說得太好了！”他又讓徐春看了其他的幾幅字，徐春都一一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梁幼昇很高興。

徐春回房時，梁幼昇還特地送了自己的一幅字給徐春。徐春收下了這份厚禮，心想這個梁舉人真的是愛字如命，不過他的字寫得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