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
- 霉蘋果平波
- 瑞明華
- 7129字
- 2019-06-19 15:54:21
我的生活總是感覺很無聊,又很苦悶。每一天都在與無窮無盡的稿子與書目打交道,這些東西簡直太庸俗了,毫無生氣,全是些政治新聞和細微瑣事,偶爾有幾篇感人至深的家庭生活和散文記事,不過那只是一月一刊的雜志罷了。絕大數時間都見的是戴著眼鏡,襯衫西褲的辦事員,死板無趣極了,偶爾見到兩個有趣且活潑的投稿人,或明或暗地表示向往他們的快意生活,不受拘束、自我思想想表達就表達,做自己的主人,而這對于我一個主編下的副手而言簡直是癡人說夢了。
幾個月后,一件令大家都很高興的事降臨在黎曼頭上——《黎明之前》大賣,據傳光正版就賣出去一百萬本,別提盜版了,要是加上來二百萬冊是沒跑的。平日里鮮有機會跟黎曼交流,不知道這人生活有沒有什么波瀾和變化,這個成功相比她是聽見和預見到了。因為這本書多是底層人民的生活反映,當然包括一些自己的感受與延伸,大體來說這本書是一本小人物的歌頌集。可以說老百姓們都樂意看到這樣的書出現,長久以來,自己的生活無人關注更無人關心,一下子給自己來一次真實且令人贊揚的記述和表甄,一個個身邊的工友和親人活躍在紙上了,那自然讓人很歡喜、愉悅和心安,覺得自己生活有了奔頭有了價值,那便是最大的酬報了。這一點上來看,黎曼逐漸和桑榆的創作方向靠近了,不過桑榆更為注重整體描寫,人物不夠那么鮮活,但是字斟酌句很是優美,資產階級和一些有點閑錢的學生平民很是鐘意他的作品;黎曼更善于從細微入手刻畫一個底層勞動者的一顰一笑,雖然字句簡潔但真切生動,讀來有一種身臨其境套入其中的感受,這一點是她難能可貴的。我曾經寫信與她討論寫作之法,她字里行間表現出的無一不是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關切,聲稱自己不過是個故事的傳聲筒,把大眾的聲音通過紙張又傳回到大眾眼中而已,不必掛意。不過依我來看,書中的愛恨情仇、同情憐憫非是當事人親生經歷的,而是以之為原型抽象的產物,更多的是作者的情緒波幅和情感遷移,至多是感悟和升華了。
一方面為了弄清她與群眾的關系,一方面為了祝賀她書目大賣,我決定在她加印書稿的發布會后隨同她再去文正。,桑榆和一些朋友也在發布會上,但都不愿意在涉足那個村子,印象里這個村莊落后、封建還有族規祖訓的牽扯,聯想起來都不愿意再去接觸那些不太開化的唯利是圖的‘野蠻人’。她不愿意我再去,說是不想再受打擾,想一心一意創作自己的下一本書《黎明》,我嘗試想問出這本書的主要內容,未能得到回應。不過在我再三要求下她同意我待上一兩天,不過約定不能以任何理由窺視她的私生活,看來我得信譽度依然不高。
在面包車上又遇到了小吳,這一次他是我的司機。我們四個人一臺車,還有許多貨物與食物。除了我們三個,還有黎曼的保姆,保姆一上車就開始迷迷糊糊地睡覺,果然還是與現代生活有所距離呀。我們三個人,保姆坐在副駕駛,我與黎曼坐在中排座位,后排已經被拆掉用來裝貨。整體看來,像是身著體面的都市白領躋身于逼仄的農村寶貝之中了,這讓我感到呼吸不暢,我看黎曼倒是習慣了。大約是因為接近一年的農村生活已經培養了她農村的適應能力,看起來她精神很好。
她搖下窗戶,拿著報紙閱讀,完全一幅旁若無人的樣子。我幾次三番想找出一個話題來跟她交談,都因為羞愧和窘迫沒有說出口。直到面包車在村里一個小賣部停下,小吳熟練地卸下一大包東西,也不知是什么,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吳把貨物交給上次那個黑黑瘦瘦的老漢,連錢都沒收就跳上車開走了。我心里疑惑不解,問他們:
“你們送給他的嗎?當初他們可是給你們標高價的啊!還大發慈悲送他們東西嗎?”我有些惱怒,無法理解他們的做法。
“我現在有點手頭寬裕了,能幫就幫一點吧。大多數還是要靠他們自己努力奮斗的。”黎曼不動聲色地說。這時候又到了下一個小賣部,小吳輕車熟路地又移下一包東西拖過去,似乎是要給每一個小賣部送東西了。
“你已經忘了當初他們怎么管你拿錢辦事的嗎?這樣的人怎么還要幫他啊,那不是只能助長他們唯利是圖的氣焰嗎?況且你施舍給他們他們未必會感謝你啊。費力不討好地事你也做嗎?”我極力想要阻止她進行恩施。
“我但求問心無愧,嘴巴長在他們身上我可管不著。要是你想要求所有人都覺得你善良是個大好人,那你多半是個不懂世故的書呆子。公道自在人心,何必要苛求呢。”黎曼依然頭也不抬地看報紙。我也不便再說,只是心里直犯嘀咕。誰知道這些可愛百姓們心里怎么想的呢!
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一次覺得有人情味了。車輛剛剛熄火,離得近的一家人便打開大門出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遠遠看去確實有把子力氣,慈眉善目的,走近來跟黎曼點一點頭,隨即開始一包一包地搬東西,動作快速,不磕不絆地就搬到了屋子里,三兩趟下來額頭上倒是冒出幾顆豆大的汗珠,卻是一口大氣也不喘。他厚黑的皮膚加上十足的干勁有一種天然淳樸和憨厚,認同感從我心里油然而生。不過很快遠處幾家望見面包車了,或小跑著或騎著騎自行車風塵仆仆地來了。
“幺妹!我也來幫你搬東西。哎呀,東西都要搬完了得嘛。”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操著方言朝著搬貨的人喊,這時候已經有三四個人再搬貨物了。滑稽的是這幾個人搬貨一個比一個搬得快,還要在自己放好東西后再后來人的貨物上壓上一把,要讓他搬得再慢一點。一起回來的兩個人一個給另一個的貨物裝上一把,將他弄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說:“你這個不行哦,快快回去歇著吧。你力氣不行!”另一個人也不甘示弱,馬上爬起來端著東西就一路小跑到他前面去了,嘴里嘟囔著什么,聽不清楚,可能是些‘老子比你行’的東西。東西搬完了,一干人都表示出很遺憾的樣子,不舍地對在院壩里眺望的黎曼說:“妹子,下次有貨了我先來搬,就不要他們來了。”旁邊人自然不愿意,便反駁他說:“下次我先來,我先來。我跑得快的。”
這樣一群人張牙舞爪地爭起來了,黎曼也不制止。平和地說:“謝謝你們,屋里桌上有錢,要錢的話自己去拿吧。我就不給你們送了。”一群人瞬間安靜了下來,聽到說錢了,紛紛搖頭晃腦表示不要錢,仿佛談錢是傷了彼此的感情一樣,各自散了。
大家都看在眼里,不過有這樣一群人給做事心里雖然不高興,但是效率是很高的。所有人也就閉口不言了,只是說下次自己搬、不要勞煩別人了。我看馬路一直修到門口了,便問小吳:“這馬路是她出錢整修的嗎?我看還很新啊,白花花的、反光得很啊。”我瞥一眼黎曼說。
“對!她出了10萬。她自己主動去村里請求修的,其他村民一家出資五六百。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利人利己的事應該做的。大家對她的態度都開始變了,不單單是鄰居,村里的書記都還給送了錦旗表揚她是個大善人。自從修了路,拿著大包小包山貨和野味來求她辦事的不少,很多都被保姆送回了。”小吳略帶驕傲地說。
“那她作何表示呢?深切地感謝還是婉轉地謝絕了?”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必不可能接受錦旗的。現在的她似乎已經有了大作家的不卑不亢,身材又變回瘦削的樣子,更加干練和果決了,短發倒是一點沒變,帽痕依然在。
“錦旗在屋里掛著,很多人一起來送的旗子,大庭廣眾之下不得不接受這些虛名。不過我看那這事兒不那么簡單。”小吳飛快地轉著眼珠說。好像他自己預見到什么大事要發生一樣。
“她能搞定的!我相信她。”保姆咧著嘴笑著說,還沖我們點點頭。這個雇主仿佛是個無所不能的上仙,派來山村拯救人民于水火的。看她的眼睛,安心、信任和崇拜在里面溜著轉,就像是體彩的抽獎機一樣五秒鐘出一個信任球,下一次就出一個崇拜球,運轉正常不怕卡頓的萬能機,黎曼已然成了她的活菩薩。
春天里的夜晚很是愜意,特別山區的月光和點點星光是很讓人安靜和沉醉的,我在這兒呆了好幾天。不過幾乎沒見到她,她一直都在樓下的書房里住著,不出門我大概猜想她是在磨自己的書了。吃飯時保姆將飯送進去,其余時間見不到她的。書房里偶爾傳出老式留聲機的聲音,放的是第五交響曲,偶爾聽見她朗讀書稿的聲音。總之,她的生活很單調又很自得其樂。
第三天,我早上準備辭行。從外面來了兩個人,一個戴著黑絲眼睛,瘦弱不堪,另一個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是個挺著啤酒肚的胖子。兩人唯唯諾諾地從院門進來,跟保姆說要找黎曼,保姆看出他們是上次送錦旗的書記,不過回絕說她很忙不見客,兩人便大聲喊起來:“妹子,妹子,有事要跟你談!請你出來一下。”
黎曼睡眼惺忪地出來了,頭發有些凌亂,不像個能處大事、獨當一面的大人物,看起來倒是個鄰家妹妹的樣子:一件海綿寶寶睡衣,趿拉著寬大的小熊拖鞋,面容憔悴。“你們先進去坐,稍等。我隨后就來。”她頓了頓平直地說。
二人就在客廳坐著喝茶。瘦的一個跟我打招呼:“你好,你是來采訪她的吧。我看啊,你還是回去吧,她一般不接受采訪的,之前來了個省上的大記者,灰溜溜地回去了。報上說她堅持自我,不近人情。你啊,還是算了吧,先回去。說不定以后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信息呢,干脆采訪我吧。”他說著說著顯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臉孔來,讓人生厭。
“不必了,我也不是記者。我只是來這玩的,就走了。”我臉朝著旁邊說,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幾分鐘后,黎曼出來了,換了隨和的休閑裝,看樣子她是不太在意這次會晤的。
“我們鄉上決定在村里修一所小學,讓附近幾個村的孩子都有學上。我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幫幫忙,帶頭捐點錢或者可以懂用你的資源發動成功人士籌集點善款,你看可以嗎?”兩個男人說話恭恭敬敬的,甚至有點低聲下氣。
“這個我得考慮考慮。需要多少錢呢?”黎曼端正態度說。
“大概兩百萬。不過鄉里已經籌集了一百萬了,希望可以再通過你們成功人士募集一部分,各個村子再集資一部分。數額多少得看你們的能力,權當為了孩子讀書吧。”我看他倆的架勢是打算讓黎曼弄來一百萬,只是話里沒有挑明,這話說完這倆人有點恬不知恥了。
“我想想法子吧,三天后給你們答復。你們二位先回吧,感謝你們為孩子們做的貢獻。”這話本該是兩個書記的恭維話,黎曼搶先一步說了,二人只好回應說:“您客氣,那我們這就走了,還有事情做呢。”然后兩人就灰頭土臉地走了,一路上還像是在咒罵黎曼不肯耿直地出錢,頗有點老賴的意思。
這個事情我只對她說量力而行,雜志社寬限的休息時間到了,我辭別了她。不知道事情的后續如何。
一個天氣陰沉的日子,風呼呼地撲騰起灰塵,小葉榕樹枝丫亂舞著,燕子們在半空盤旋,心惶惶地。這里全是慌亂的行人和隨風飄蕩的貨物了。我站在玻璃門口抽煙,我發現一個男人在街上行色匆匆地走,定神一看是小吳。他像個裹著褐色蓑衣的俠客,只管低頭行路,眼前之境全無所動。我叫住他,拉他進了屋。詢問他黎曼的情況,小吳在那套紅木桌椅那里坐了半晌,最后難過地開口說:
黎曼自己摳了20萬出來又動員桑榆和本地的作家圈子捐了30萬,一共50萬交給村上。后來幾個村里又給籌集了五十萬,就在村口的大田里建起學校來。只要錢款到位,完成一項工程是很快的。不久便開始挖地平地了,不到兩個月,樓基和一樓就初具規模了。這時候,施工隊不干了,說是資金不夠,需要再籌錢。一問才知道兩個書記一個月前就‘因公出差’了,現在也沒回來,實際情況是兩個書記卷跑了縣上劃分的一百萬建筑款,現在不知道消失到哪兒去了。修學校這事兒成了燙手山芋,誰也不想去碰。
縣里的心寬體胖的官員們面面相覷,最終又挑選了兩個書記,這次是從鄉上挑選的干部,縣里安撫的人講這倆都是辦事干活的好手,讓村民們放心,這事兒能圓滿解決。
五月的一天,驕陽似火,柏油路像是鐵板一樣炙烤著走路的兩位新書記,走到黎曼家門口來了。氣喘吁吁地敲門:“黎女士,黎女士!請您開開門,我們是村委的,有事跟您談。”
保姆在家給他倆開門,保姆實打實說:“她不在家,昨天去城里辦事了。有事你可以打她電話。”
電話接通了,這頭一人學著諂媚地語氣跟黎曼說:“黎女士,您好!我們是村委的。想請您幫一個忙,村里殺千刀的兩個干部攜款潛逃了,現在也沒個蹤影。村里的學校已經擱置這么久了,整個工程還需要一百萬,縣上能拿出五十萬。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再幫忙籌集50萬。要是可以的話,我們代表就近四個村子的學生和家長們真摯地感謝你,拜托你了!”說著這倆哭訴起來,像是求救命錢一樣真誠。
“我籌不出錢了,我把我的積蓄全部捐出來了,你們還想怎樣啊。我只能動員動員周圍的朋友再給你們捐一點。”黎曼聽到這幾個數字苦不堪言,小吳從她旁邊搶過電話說:“沒錢給了,你們自己想辦法吧。”他把話說絕了。
“可是學校工程不能耽擱啊,縣里規定今年必須要建好的。最晚明年春季就要開學啊。麻煩你再想想辦法,算我求你了。”年輕人也是受縣上所托,肩上擔子重,完不成籌款任務就要卸任回家。
黎曼實在沒辦法,又給籌集了20萬,可沒想到制造更多麻煩的是村民們。黎曼剛剛回來,從面包車上下來。一個個自發地堵在黎曼院門前。為首地正是之前幾個小賣部的‘老板’們。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找你呢。”一群人來勢洶洶,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要準備生吞了黎曼,這架勢非得要打仗不可。
“又來要錢啊!前兩天不才給募了20萬嗎,怎么又來了!”小吳頭一個下車擋下人群說。
“沒錢了?暢銷書銷量過百萬會才幾十萬塊錢嗎?我們不管,有錢人就是要出錢修學校,不然就把你們趕出這里!”黑瘦的漢子做出一副仇富的樣子來,認為全天下的有錢人都該死一樣,從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所有的過錯都在黎曼身上,要她全權負責。
“要不是你之前給了五十萬,我們們也不會家家出五六百啊。沒有你,這倆孫子不可能攜款潛逃的!你不給他們錢就沒這事兒。學校既然要修就一定要修好,我可不管什么誰拿的多誰拿的少。我們反正沒錢了,就你有錢,就你出!”黑瘦的鬼靈精扯著嗓子詭辯起來,還揮動雙手示意群眾們一起圍住黎曼和我們兩人,一副不拿錢就搶劫的架勢。
“你們先讓小吳回去,這件事跟他無關。你們把我們倆放進去,我替大家想想辦法。我打個電話跟縣委那邊商量商量。”黎曼為了穩住民心,使出了權宜之計。
“你去找縣委政府的來,我打電話肯定不管用。”黎曼對我說。我就開著面包車飛快地逃離了這里,這些人真是一群瘋子,一點腦子都不長!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后指使他們干這事的。
我在鄉里找到了民警,那邊一個坐班的警察跟我打馬虎說等巡查的隊伍回來馬上就去解圍,結果等他們回來都快傍晚了才出發。
山上已經下起大雨了,山溝里、馬路上都開始一路路地流水,開車行路練路都看不清。我們兩車人感到黎曼家,群眾們都圍在院子里,前門后門都堵死了。警察們拿著電棍和手銬才把一干人等嚇退,幾個為首的態度蠻橫被銬著回了警局。我撥開人群去房里看黎曼的情況,保姆在她床前一個勁地哭。我以為出啥大事了,還好只是衣服被抓破,身上有些淤青。不知道哪個狗日的在背后對她這么狠!
“你沒事吧,黎曼!”我看她臉色蒼白,虛弱得很,像是受了驚嚇,說不出話來就是嘴唇一動一動地,讓人看了心里直疼。這樣一群恩將仇報的東西,不來歌功頌德偏要變本加厲地來折磨一個弱女子!活該你們窮!該窮一輩子!
天色漸暗,我驅車去城里給黎曼找大夫,這個破村子連個醫生都沒一個,就是有我也怕這狗日的醫生給她下毒,信不得的。我走的時候黎曼情況還是恍惚的,像是被人拿走了魂魄,躺在床上氣息微弱,我給她喂了點葡萄糖,讓保姆照顧好她。
我找到醫生回到村里,暴雨越下越大。狂風怒號著,整個村子都籠在巨大的黑暗里,發出嗚嗚地鬼叫聲,主要道路已經積水一尺了,只能步行進村。我們剛進村,就聽見巨大的轟的一聲,我們猜想肯定出了大事了。聲音就是從后山那邊傳來的,那邊有黎曼和幾個兩三個小賣部。這些人居然還睡得著覺!半天了才陸陸續續從四面八方亮出微弱的燈光來。
我丟下傘,拼了命地拉著醫生往黎曼家趕去。等我朦朧地看見那一片山的時候,我知道已經晚了。半片山全部塌下來了,山洪洗劫了后山,七八戶人家沒能幸免,趕到的人們麻木地站在原地,一個個失了神,恍惚不知所措。有人哭,有人發瘋地跳來蹦去。我無助地丟下藥箱,醫生不知道跑哪去了。眼淚和著雨水一起順流而下,瘋了地在那片淤泥里刨來刨去,還對人生還有一絲幻想。
這時候雨下的更大了,不知道周圍人是不是害怕山會再次塌方和暴發泥石流,我被架著拉出了那里,被安頓在村中的一家。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精疲力盡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在夢里,有時我看見黎曼站在我身邊,穿著那件粉色運動服,對著我微笑;有時我看見自己在廢墟里瘋狂地挖土,聽到下面有人在呼救:“救救我,我快喘不過氣了。求求你,救救我。”有時又看見黎曼在簽售會上奮筆疾書,如沐春風地與每一個讀者互相問候;有時我又看見她和一些人在野外,一個水潭邊,幾個人在歡快地戲水,很想黎曼的小女孩在一旁追著蝴蝶奔跑,笑靨如花。
第二天凌晨,雨停了。我驚醒,組織了全村人救人。挖了不知道多久,先是挖出女性的衣服,再挖出了一些書籍,然后又是一些書稿,全都泥濘不堪了。又挖了好久,天都黑了,終于挖出了她的遺體。這次山洪一共害死了七戶人,除了黎曼還有經常給她家卸貨的幾家。這幾家昨天也在鬧事之列,好人和無知之人一起殞了命,公道和人心一起隨著哀嚎盤旋著上了藍天,只留下了空空蕩蕩的廢墟和失聲痛哭的人們,天晴了。
她被山洪無情地奪去了生命!哦不,是這些殺人嗜血的無知村民害得她,要是他們昨天不來逼宮,這一切說不定都不會發生,她肯定能跑掉的。我要找他們報仇!
鄉里經過審查,確認了幕后指使的是兩個書記,兩個人都鋃鐺入獄,這事才了結。黎曼安葬在城郊和楊媽一起,她的墓碑上寫著《黎明》的殘稿:
金錢是個害人的魔獸,世間的所有標準都由它制定。世界病了,需要有人來叫醒他……
我不清楚他內心經歷了多么可怕的折磨,但是他說完整個故事,臉上已經溢滿了淚水,兩眼通紅,至始至終沒哭出聲,頂多抽了抽鼻子。不過他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懷里放著一張照片,那是她在簽售會上跟讀者簽字,短發,身形瘦削,一套嶄新的西裝,文雅地微笑著……
他又從呢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小袋龍井。泰然自若地拆口袋,燒水,泡茶……
清香怡人的味道重新在哀傷的空氣中彌漫起來……
學校修好了,校名叫做黎曼小學,以此來紀念一個為了學校付出生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