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到一個作家大概率是不太難的,就是需要以何種理由和方式去找她、見她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要是我自己一個人去見到了她,該表達些什么情緒呢?是震驚,是歡喜,還是心安理得呢?不過,多了一個女人正大光明的理由——感謝,那就能夠端正地穿上襯衫、打上領帶或者身著隨便的秋裝去了,要是問起可以避免她的猜疑和抗拒。在我心里,我是很害怕作為一個媒體人見到她的,總猶疑我自己是個窺探人隱私的無恥之徒,深挖人內心的脆弱和堅強的毒牙。業內總是盛傳一句話:如果你的嗅覺跟狗一樣靈敏或者舌頭跟蛇一樣銳利的話,那么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便都是一語道出的真相了。
我看了這本書的一部分,放下書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找人聯系蘇城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十分順利地拿到了黎曼的電話和住址,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地順暢。這已經算根植在我內心的本能之一了,以致于我得到了這些信息之后也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做了打字機和訂書機一樣地工作,因為麻木而自怨自艾起來。經歷了內心糾纏之后,撥通了王曉的電話。
“喂,王曉嗎?我是宋子旭。黎曼號碼地址我找到了。”我以近乎冷峻的語氣對著那頭說。
“真的嗎?那真是太感謝你了,謝謝你宋編輯。那請問具體號碼地址是什么呢,你說我記一下吧。”那頭一個女聲喉音顫抖地說,感覺出來很是歡喜雀躍。
“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也想去見見這個作家。我倆同行可好啊?”我平和地跟她談起條件。
“難得一個作家能入了你的眼啊,宋編輯。那說明黎曼文章不賴啊,你也慧眼識人的。那好啊,我正愁沒伴呢。”語氣彎酸怪異起來,好像全世界就黎曼一個人能執掌天下文壇一樣。
“好的。那就明天早上報社集合。我等會訂上去黎城的車票,方便走。”
“她還在黎城嗎?不簡單。真不是個一般姑娘……”她越發對黎曼好奇了,就像對一個偶像的崇拜一樣,要買上最優質的恭維材料去覲見似的。
“那好,我有事先撂了。明天見。”
第二天,我和她來到黎城一個鄉鎮。光聽名字就有點小資和腐朽的味道,名叫文正。仿佛這個小鎮就是專為知識分子做桃源的絕佳地方一樣——古色古香的青瓦房,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行人步伐緩慢,悠閑又愜意的。偶爾跑過兩個手里握著兩串糖葫蘆的小孩兒,童聲稚語松懈了太陽的防線,這里溫和起來了。四處打聽下來,找到了她。她在一處農村民房住著,這里頗有些英國莊園的味道——大白房、花園、池塘、樹林、草地,該有的都有,但是在這里需要通通換個名字。招待我們的婦人把它們稱之為重房子、院子、堰塘、林子和雜草地。事先我沒有打電話確認她是否在家,因為我內心想了解一番她現在的真實情況,便想著碰碰運氣來瞧一瞧。這還引得王曉忐忑不安的,一路問題多如牛毛,讓人煩躁。
不過,從房子一樓出來的最先不是她而是一個男人,一個衣著時髦、人高馬大的公子哥一樣的人物。我們都驚愕,半晌不敢進院,猶豫不決下還是王曉打了頭陣,當這個先鋒。
“同志!我找一下黎曼,請你叫一下她。”她瞪著鷹一樣的眼睛,硬邦邦地粗聲問。
那人看見了我們,站住了顯出不悅的神情,頗不情愿地說:“不見客!抱歉,你們走吧。”
“我是她書里帶孩子的女人!我專門來感謝她的,順便看看她的。”
“我可不信。最近總有人冒充角色和親戚來探底來了,她一般不會見你們的。”
“那你怎么在這?你能見我就不能見嗎?哪里來的道理?”她反問他,面有慍色。
那男人側頭抽唇,義正辭嚴又驕傲地說:“我是她朋友,跟她認識好久了。不過你們到底是誰?不報名字不能進去。”他后面這句話像是警衛盤查,讓人感覺受了審問,心里惱怒得很。
“我是王曉,你告訴她。她肯定出來接我的。”
男人悄悄地進屋后,不一會兒,出來一個身形略顯臃腫的女人。叫起她的名字:“王曉!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快進來。我早先還說有機會再去看看你的孩子呢,多么可愛啊!”
“咱們可是又相逢了,天涯何處不相逢啊。就是需要些機會和時間哈哈。”王曉提著嗓子說出這文縐縐的話來,怕是從她書里摘來的。
果然,黎曼剎那間就懂了她的意思。風風火火地扭著胯向她走過來,說:“那不是我小說里的話嗎,還是寫您的。您記得真是清楚啊哈。”近得她身來微笑面對她,又連珠式地說:“你們家里人都平安吧?你兒子呢?怎么不在身邊呢?你老公沒跟你一起來啊,我還想見見他呢。看看你這個漂亮女人嫁了個怎樣的老公呢!”
她身邊這個女人身形居然跟她很是相似了,只不過令我驚奇的是:一個因為緊張和不知所措兩只手在白色長裙上不住地擦汗,一個像是要上戰場一樣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什么了。
客氣停了幾秒,沒人說話。黎曼打破了氣氛,顯示了作為主人翁的豪氣:“咱們先進屋吧,沙發和飯桌都空著呢,他們正渴望地等著我們呢。”說完就挽起她那白色襯衫的袖子,走到我倆背后推推搡搡把我倆弄進屋了。
“最近以來,我的眼睛越來越糟糕了。我在遠處總是看不清東西,迷迷糊糊的,眼睛換了好幾副了都不管用,現在看東西都要戴著眼鏡瞇縫著眼睛看人了。我沒認出你來,不好意思啊,宋編輯。”她從茶幾上拿起眼睛來戴上才對著我說。
我很吃驚,不知道她哪里知道我的身份的。我尋思也沒人告訴她啊,難不成是有人捷足先登透露訊息了?我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個女人。突如其來的陌生和抵觸情緒占據了我的每一寸身體。
“你好,咱們又見面了。你變化很大啊,不過好像更精明能干了呢!”我無法想象我能說出這么諷刺的話,不過我轉瞬之間又說:“恭喜你新書出版了,算是雙喜臨門。今天要為你好好慶祝慶祝!”
“從何而來的雙喜呢?我想聽聽你的說法。”她的眼睛睜地老大,緊靠在王曉旁邊,像是要聽說書人講故事一樣充滿了諧趣味,她那一身衣服正適合呢!因為長期戴帽子在齊肩短發的耳邊留下一道深深淺淺的帽印,看上去下面像是貼上去的頭發,上身一件白色襯衫,下身一條塑身的牛仔褲,腳上一雙亮黑的短靴,像極了政府大廈里百無聊賴的辦公員,只是她快意著呢。一面站起來給我斟茶,一面又招呼家里的保姆生火做飯,嘰嘰歪歪說了一通我聽不懂的菜肴,看起來她是要很快聽我的回答的。
“擺脫過去,重新開始。在這開始你的桃源生活也是一喜啊。”我學著主編飯桌上諂媚的語氣和表情對她說。
“哈哈,你還記著我的過去呢?過眼云煙,不要再提了。”她笑眼盈盈處,從那里飄過來的都是豁達和開朗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編輯的呢?”我疑惑地說。
“你奶奶跟我講的啊,我搬家的時候她還幫忙了呢。”
“你是說她根本知道你上這兒來了嗎?”
“對啊,還是她介紹人找的地方呢。你回去還要代我好好感謝她!我這里有鄉里產的人參你幫我帶點回去給她,你看成嗎?”
“你們倆都瞞著我?”
“我的主張,我讓奶奶不告訴你的。不敢再麻煩你,都成大主編了。還瞧得上我們這些蒼蠅大小的作家嗎?我是不敢再高攀的,自己一個人偷偷找地方待著多好的選擇。”說完還伸出纖細的手指在桌上畫起圈來。
“我不是個合格的朋友,不該甩手就走的。我向你道歉,抱歉。”
“那就像是一艘隨風飄搖的船,哪里風大就跑到哪里去了。哪里還看得見身后被吹散的舢板和爛帆布呢。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前行在廣闊的大海上自由自在的,旁若無人。”
“我迫不得已必須要走的,主編已經安排好了的。我只能服從,不然就只能睡大街了。況且我還找過你呢,后來人都不見了。”我看談話進行不下去了,便站起來朝外走,順著另一邊的樓梯走了上去。
黎曼還試圖阻攔我,這樣的機會不能給的。一個人悄悄走掉連個招呼都不打,還慫恿身邊人一起隱瞞實情,我就像是一只被蒙在鼓里的蚊子,天天忍受著聒噪的鼓聲,還要在里面掙扎著尋找食物,摸著黑暗過日子呢。解釋什么東西呢?秘密和悔恨都是自己心里的感受,別人很少能夠理解的。別說一個作家,就是一只鴕鳥還要把頭埋在土里躲避危險的。
從始至終王曉沒能插上一句話,我走遠了才隱約聽見她的聲音:“別生氣,這些都是小事。以后慢慢解決,要是不行我出面當個和事佬就行了。你的書里……”我瞧見那個男人上了二樓,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同我們一起坐坐互相認識一下,高傲地不想見人了嗎?我倒要看看誰要在別人家擺這么大的譜,帶著對黎曼的憤怒和討厭,也揣著自責無奈的火氣上了二樓。
“朋友,這么隱蔽啊。不下去坐坐?”我用嫌惡的語氣對他說。他似乎對我視而不見,在沙發上安靜地坐著喝茶,茶幾上正是龍井。不過旁邊還有一盒大紅袍,兩個盒子一綠一紅一張桌子和諧劃一得很,不知情的人甚至可以說這兩種茶肯定是某個愛茶之人的心頭肉,你看那一套紫砂茶具就知道了。他半晌才回我的話:
“不了,你們聊。我在場不合適。況且你們互相都熟稔,我一個新人就不湊熱鬧了,免得加深你們的戒備和不自在。”他平和地說,倒是有幾分紳士的意思。不過我看來就是一種自作清高的不接地氣,跟我一個臭脾氣。不過是接著紳士的幌子躲清靜罷了,要是有個關于黎曼的小事恐怕要立馬跳起來跟我等決一雌雄了。
“我叫桑榆,她朋友。走吧,看這陣勢飯快好了。”他先站起來向樓下走去,也不回頭聽我的自我介紹,兀自緩緩下樓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就想起每個英國紳士的樣子——正直、高冷、禮貌至極、謙虛到家了、內心閉塞、不茍言笑。打心里覺得這個人活像個裝模作樣的浪子,或許有幾分才氣但都是腐朽不堪的作古氣息吧。他走后,我在那里發現了《黎明之前》,翻看起后半截來……雖然氣息未定,還是強迫自己沉靜下來看看她的經歷和對過去的總結。她這樣寫道:
塵埃落定,是時候重新筑個巢了。我帶著五萬塊錢拖著行李箱來到了一個小鎮,明清時代的木式結構房,總讓我想起過去戰爭年代教書先生帶著一群學生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知識和文化的留存在這里能找到很多證據。絲綢之路留下的石板,腳印像是刻在其中,隨處可見的雕像和銘牌,或立或刻的歷史讓我沉醉了。
旅途勞頓,在人帶領下進到一家牛肉面館。夫婦二人一人料理后廚一人前面招呼客人,女人胖胖乎乎的穿著個圍裙,動作麻利地在客人之間穿梭,圓滑的很。男人一身白衣,在水霧和蒸汽里看不清樣子,只看見上下翻飛的面團和四面開弓的手臂,利索、繁忙。
香氣撲鼻的牛肉面上桌,對于外鄉人來說這簡單又很舒適的環境是會讓人有回家的感覺的,心滿意足地吃過面便要開始去跋山涉水了……小鎮安靜祥和,離開小鎮的時候竟然有些不舍,就好像再一次從城市回到農村的故土難離,記憶很難抹去的。那個城郊里的二三事又浮現于眼前,一根冰棍、一碟小菜、一瓶汽水、一雙涼鞋甚至一句‘吃了嗎您’都還在腦子里回蕩,可惜無法再回到過去了。我們跳上面包車,路過牛羊群,趟過泥濘地,走過犬聲鼎沸的黛瓦村寨,翻過幾座小山,看見了正在爭艷的桃花和杜鵑花,最后在一個小山谷里停了下來。
這里的人們總是很熱情,很淳樸。他們會拿出家里的牦牛肉,殺上一只羊,坐上一大鍋手把羊肉。完全不放其他調料的東西,只有鹽和姜蔥三樣東西,可就是鮮美地不行。這些人的臉都紅紅的,高原紅。有些人穿著民族服裝,紅黑的主調,說著本地的方言總讓人摸不著頭腦。要是你覺得這里是世外桃源那可就錯了,這里完全跟外界相通的,有車有貨物運輸,甚至還有手機店呢。小靈通、三星、先鋒什么牌子都有,就是鮮有人問津,價太高了負擔不起。整個村子三五個小賣部,經營的都是有點小錢的沒什么地的牧民,實誠的價格。不過東西不多,米面油鹽醬醋茶還是有點,偶爾淘到一兩袋紅棗和干貨比如魷魚、鮑魚什么的,那就是今天最高興的事。山貨從來沒斷過,村里主路邊一直有賣核桃、柿子和一些茶葉之類的,運氣好有穿著羊皮背著獵槍的粗糙男人在路邊賣野兔、鹿子和山鼠,這屬稀缺貨。一般能買上一只兩只就算一兩個月都有好運氣,要挨家挨戶走過去送貼幾縷毛的,圖個吉利。
我讀到這里,心里想這地方還真是像個桃源,無憂無慮的生活,頗有一番閑適的味道。要是我有機會,也想在這里留個一兩個月。做個不問世事的清修之人。不過,也只能想想而已,沒有做老板的心也沒有當流浪天涯的能力,談什么詩與遠方呢。下面在叫吃飯了,放下書懷著好奇和疑惑的心情跟他們一道進午餐。好奇的是她怎么會幾個月不見就發生了如此大的改變呢,身材從瘦弱變得臃腫,說話從沉默寡言到口如懸河,做事方式從細致入微到現在的大方粗糙但是又得體;疑惑的是她為什么要選擇這個地方呢?是因為無人打擾還是單純為了避世呢?我弄不清楚,在飯桌上對她旁敲側擊起來。不過一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依然讓我對她沒有什么好感,一個總是要用欺騙和謊言來應付生活的人,會過得心安理得嗎?
飯桌上,我和桑榆坐在一邊,黎曼和王曉坐在另一邊。桑榆跟黎曼剛好面對面,我跟王曉對著。這樣一坐起來好似兩對夫婦各盡午餐一般,像是對稱的場景,高矮胖瘦都匹配,除了衣著不同,不過我和王曉衣著是休閑風格,他倆屬于都市打扮,中間桌子的一碟花生米像是生生給這張桌子畫了個分界線。一時間我感覺我不屬于這里了,不過王曉比黎曼還先發聲,這有些搶了他們的風頭。
“讓我們一起舉杯!慶祝黎曼新生活的開始和新書的發行,干杯,干杯!”王曉豪爽大方地說。
“干杯!”大家齊聲說。
于是大家一起抿了一口紅酒,回味醇厚,當是十年以上的干紅葡萄酒。“這酒不錯啊,配這一桌佳肴剛好!就像你倆相配一樣。”我這話滑溜溜就出去了。
我心里很難想象一個剛剛離婚幾個月的女人這么快就找到了她的下一任,不過關鍵倒不在這兒,我的印象里她前夫也是這樣一番派頭,表面decent,內心自私那一類的衣冠禽獸,原諒我用詞過激,不過我就是這樣想的。
“咿呀!老宋,你誤會了。我倆單單是朋友的,他也是來祝賀我新書出版的。”黎曼端著酒杯邊晃酒邊客氣地解釋,好似要立馬澄清他倆的關系,沾染一點點也要不得的。可能是獨處太久會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保持警惕和距離,哪怕是親姐妹也要分清大小呢。她可真是敏感!
“真的假的啊,我咋看起來你倆挺像兩口子呢。那臉型,穿著都完全相配的。一個白色一個黑色西裝,一個微胖一個勻稱,簡直是兩夫妻的模子嘛!你說呢,王曉?”我盡力找出他倆的共同之處來,想要自證其詞。
知識分子可能比其他人關于感情的事更加敏感,身邊的風吹草動都想知道,要找到周圍人誰有高薪穩定的鐵飯碗或者國企上班的話,那就是大熱門啦。求婚求聘的絡繹不絕,我親眼見過一個機械廠的科長被三五個媒婆攆得滿廠跑呢,可是鬧了笑話了。不然你以為怎么傳到我耳朵里的,群眾口耳的傳播堪比病毒蔓延的!而到了知識分子耳朵里,這個故事會經過粉飾和修改,變成一個科長因為長相帥氣、有才氣又浪漫,惹得全廠的姑娘們都找媒婆來牽線的,這樣的嘴巴可是信不得的。
“我看啊,不是。你看他,從上桌一來一句話都沒說,要是真是她對象這會兒不應該熱情地招呼我們嗎?你說呢,兄弟。”王曉盯著桑榆看,眼神暗示他出來說句話。
他自己站起來介紹自己:“我是桑榆,她朋友。我幫她校隊和修改了一些書的內容。不知您各位可看出來了,哈。我兩天前來的這里,這個地方可是山清水秀的,換我在這里說不定也能寫出這么好的作品呢。”他說著說著驕傲起來,仿佛一面是夸耀自己的功績一面又是恭維她。
“你可別夸我,我受不起。你的書買得比我好多了,故事性節奏感可比我強,還這樣夸贊我,你是不是違心的?我可不喝你的迷魂湯。”黎曼搞怪地說,真真切切有跟朋友打鬧的嬉皮笑臉狀態。不過我又感嘆有這樣的朋友在背后支持自己,就是窮困潦倒一輩子也開心快樂的。
“那我們桌前就有兩位作家了。請問兩位作家,能不能指點小弟一二,讓我也出兩篇文章過過癮啊。”我打趣說。
“得了吧,你還需要我們指點。說是我們的評委都不為過的,那么多東西從你手上路過,也沒見流過幾篇好作品,都出版了。我看那,就是自己不想寫,要是寫的話那還有我們什么事啊,各大文學獎不是信手拈來嘛。”黎曼調侃我,指出我的漏洞。看來玩笑話也需要很嚴謹的,不然被人揭個底朝天還下不來臺的。
我趕緊調轉話鋒,問她:“你父親還好嗎?有沒有回城郊?你哥你妹妹呢?”
“我爸好著呢,在城郊住著。前不久回來的,我去看他精神好著呢,一頓能吃三碗飯,就是菜做的不太好吃,以前都是我媽做飯。嗨,我說這個干什么。反正他好好的就行了。就是多了些白頭發,皺紋多了幾條,總是說叫我時刻注意身體,別再像我媽一樣,為了別人折了命,不值當。我聽這話就想留下來了,陪陪他。可是我這邊走不開,我還要寫幾個專欄,自己一個人要生活不累不行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內疚,兩只手也不知所措地搓來搓去。
“那其他人呢?有回來瞧瞧嗎?”
“我哥和妹妹都一起回來的,本來說回來看看就又把他接回去。可是他執拗地要留下來,說要守著我媽,守著老房子,說要葉落歸根。他倆沒招了,給他雇了個保姆。我爸脾氣臭,不太愛整潔,幾天就把人氣走了。這不,才自己一個人過著呢。我回去得空也幫他拾掇拾掇,一個人過挺孤獨的。雖然退休了吧,外出去玩連個伴兒也沒有,回來連個熱飯也吃不上一口,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過,我聽說隔壁老肖家出事了。”
“不是進局子了嗎?放出來啦?”
“出是出來了,就是發生了點事。聽說老肖進去之后他老婆染了病,不知道是不是非典。被蒙隊抓進去沒能活著出來。我那天回去,看見老肖一個人邋邋遢遢,頹廢極了,恐怕也是泥菩薩過河——夠嗆了。”
“人總想從別人那里撈一點便宜,就算是一根針也是被人惦記著的。倒不如把那點東西給他,好讓他死心,明里大方做個好人,暗里光偷偷摸摸干些不要臉的事。這下好了,臉殼沒了,只剩下窘迫了,多少便宜換的回一個人呢?傻氣也不過如此了。害人終害己這話沒有錯的。”
剛到煽情處,我借機問她:“你為什么來這個地方了呢?凡事總有個原因吧。”我堅信一個人在動情講述一件事情的時候是來不及思考其東西的,就像你在打電話時別人拿給你任何東西你都能接著,這屬于人類本能的一部分。
“為了重新開始,也為了找張安靜的書桌給我讀書寫作。”她一字一頓地說,像極了舊時代教書先生的口頭禪,從她口里出來偏有一種戲謔和玩味的意思,因為她說這話的時候頭仰得很高,直盯著天花板,像是問天一樣的。
“就這么簡單嗎?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逃脫塵世,來這隱居來了呢。有這意思嗎?還是說見多了城里人的爾虞我詐,來鄉村采風來了?”我深挖她的內心,并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對她說。細究起來頗有些刨根問底追查秘密的味道。
“避世嗎?這個念頭哪里避得了世,不過是找個地方暫且求個心安理得罷了,想避世下輩子吧,或者當只蒼鷹,從出生到死亡一直生活在山峰上,不停地折斷翅膀才能飛得起來、覓得了食,想避世這就是代價。或者你可以當一只棕熊,春天褪毛,夏天在河道里捕上水產子的大馬哈魚,用熊掌來做維生的工具,秋天吃野果抓小魚掏蜂蜜;對了,冬天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不過要是沒有足夠能量儲備的話,一直睡一直醒可是件難過的事。你覺得你還想避世嗎?”黎曼把自己當做動物類比了一番,大家都有點迷糊。
“我倒覺得在大森林里過過野人生活是個自由自在的好生活。早上起來打獵,能有兔子或者狍子最好,沒有的話就去摘一些野生果子,實在不行就找一小塊地種一點糧食。冬天就吃屯糧,偶爾捕捕魚,這樣的生活讓人多么向往啊。”桑榆眼睛發亮地說。
“那你考慮過孤獨兩個字嗎?無人交流會把一個人逼瘋的,如果是個荒島的話,那可能會讓人精神錯亂,胡思亂想甚至把自己跟花草樹木、牲畜獸魚當成傾訴的對象,最后你會發現你傾訴的對象竟然要被你吃掉,就像是要親生殺死自己的朋友一樣讓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瘋狂的。”黎曼辯駁道。
“那可以兩個人或者兩夫妻一起去啊,這樣不就可以互相照應了嗎?可以一起做這些事,感覺情況很樂觀的,真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這樣總歸是個好方法了吧。”王曉插進話來,想要對抗黎曼的雄辯。
“請問你真能受得了永遠跟文明世界所隔離嗎?那些方便的電話、電腦,商店、超市,還有干凈舒適的居住環境,不擔心日曬雨淋的廚房等等。最關鍵的要是沒有食物可吃的話,這是會激發人本性里的自私的,其結果就是一方有的吃一方餓著,時間一長矛盾就出來了。指不定為了食物、居住環境而大打出手呢。這就相當于復歸原始社會,人的所有貪嗔癡欲都被放大顯示出來,我不敢想結果如何了。”
“那就別無他法了嗎?是不是可以學學梭羅呢?在瓦爾登湖旁邊邊測量觀測邊寫文章呢,不遠處就是小鎮,就是文明世界。孤獨無聊了就去小鎮上解解悶,找找現代社會的樂子——打打曲棍球,看一場球賽,聽一場音樂會。”我加進話題來,想要知道答案。
“那照例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人家已經實踐過了嘛!你再想想我現在的狀態是不是跟梭羅有些相似呢?雖然不遠處就是別人的房子,也可算作隱居了吧。文正離我們這也并不遠,況且村里還有許多現代設施呢——小賣部、手機店,甚至修鍋的,五金店都有。算作隱居我想來應該不會過分。”黎曼的說法擊碎了我們的疑惑和迷惘,這一刻她的樣子甚至像個圣人,在鄉村避世的梵高一類的人物了。
這個問題討論完后,我又問起她剛到這里的情況:“你剛來這里的時候,困難嗎?是不是寸步難行,大家都排擠你呀。”
“沒有的事,大家都熱情得很呢,恨不得把我請回他們家去做客呢,用上好的羊肉和燒酒款待我。”我看出她眼里有一絲猶豫,料想這事肯定是胡謅的,不然怎么剛才我們來的時候,沒一個人來歡迎我們呢,除了那個向導。我并未戳穿她,既然她不說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也就不便多問。
午飯后,大家一起聊了聊家常。下午,我和桑榆一起在村里轉了轉。路上我就問他黎曼的實際情況:“她在這過得好嗎?她有給你說過嗎?”
“沒有,她跟我書信和電話往來從沒說起過生活上的事,從來只問健康和寫作情況。甚至情感上面交流都甚少,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是東西郁結太多無法說出口。”桑榆歪著腦袋揣測起來。
繞著村子走了大半圈,口渴去買飲料。一個黑瘦矮小的老頭站在門里邊,看見我們是陌生的面孔,身體往門框里縮了縮,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對我們說:“捏萌要買蝦莫?我這里蝦莫都有。”
我見他貨柜上有一排飲料,里邊有啤酒、可樂和一些礦泉水。就跟他說:“兩瓶可樂吧,謝謝。”不過令我沒想到的是他說價格倒是說的很準:“三塊一瓶。”他還怕我們聽不懂用他的黑手指比出三來,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生怕我們搞錯一樣。
桑榆正要掏錢出來付錢,我攔住他,立馬說:“這么貴嗎?那我們不買了。”要知道一斤肉錢才五六塊呢,一瓶北冰洋最多一塊五的。這人恐怕連心都黑了吧。我于是聯想到黎曼剛來這里的情況,物價翻倍、無人搭理、恐怕連個搬東西都沒人肯無償吧。我心里暗嘆起金錢的魅力和魔力,止不住的搖頭。路過一個賣野兔的地方,更是漫天要價,一只兔子跟幾只雞的價格一樣了,這地方恐怕不能久待。何論什么世外桃源呢?
臨近傍晚,我起身告別,王曉跟我同路回去。她在車上說起她的見聞來:“這里的人都好奇怪,看我們就像看賊一樣。僅僅一個外鄉人就應該被歧視嗎?這個地方難道還想20世紀的時候要有族長講族規嗎?我下午和她轉路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要離開這里,被穿著黑紅衣服的男人們攔下來了。我們看見這樣子,害怕地從旁邊走了。還有限制人的自由這樣的規定嗎?這很駭人聽聞!下午我聽黎曼說她剛搬來的時候,沒人愿意幫她。搬家具都一個個伸著手向她要十塊二十塊。一個個鄰居一點關心之意都沒有,都來占人家便宜。后來買東西全是從小鎮直接運過來,運費都貼了不少。要是在這里買,要高上一倍呢!”她說這話的時候額頭冒汗,像是被嚇得不輕,我心想她肯定不會再來第二次了。
“那她怎么一直過到現在的啊,這么麻煩的生活方式。莫非背后有人幫助她?”
“她說她每次需要生活用品的時候就叫一個城郊的吳什么來幫她運輸,她那五萬塊早沒了。我聽她說專欄的事,就是為了滿足生活開支而寫的。寫什么養生法、駐顏術,我怕這會壞了她的思想。”
“桃源可是不好支撐的,那她請的保姆怎么回事啊?她的保姆可是啥都會啊,里外忙活一點不含糊,還懂禮貌。我們走的時候還出來送行,囑咐我們路上小心。”
“那是她最近才請的,新書發行了總要些體面。可能有來拜訪的人一類的,預備著免得慌亂吧。”
“看來,桃源的日子也不好過的。比在城郊還要難熬,希望她遠離這撥人吧,可惜了她在書里把他們寫得那樣善良、淳樸。真是諷刺啊!”我感傷地說。
“熬著吧,說不定下次來這里就會有所改變了呢?時代日新月異的,一天一個模樣的,說不準明天這里就成了旅游勝地,大發財源,民風變了呢,變成下一個大理香格里拉呢。”王曉甚是樂觀地說。
狡詐的眼光是否會變成清澈閃亮的呢?我于是聯想到《上帝也瘋狂》里的情景:布希族人與世無爭,過著單純無拘無束的生活,家族等級森嚴。直到有一天一個可樂瓶打破了他們的生活,一對親兄妹為了爭奪這個上帝之物大打出手,完全是野蠻的占有和控制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凱這樣的人物來破除藩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