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交作文的日子,花九早早把寫好的作文交到組長那里。
“誒,花九。”組長喊住正要走的花九,“你把這個給黃嬌嬌,讓她交到辦公室去。”
花九接過一看,是全班同學的通訊錄和家庭住址。花九想起早上唐老師給鄒時家打電話的樣子心里就一顫,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老師給家長打電話報告她在學校的情況,簡直心驚膽戰(zhàn)。
花九隨手翻了翻,瞧了一眼,剛好瞟到第二頁最后一個,鄒時的名字。
鬼使神差般,花九記住了鄒時家的電話號碼。這也怪她平時語文成績不錯,尤其在背書這塊兒,還沒輸過誰。
“花九。”花九正低頭想著什么,被一聲叫聲嚇得心里一抖。轉頭,黃嬌嬌在身后。
“組長說通訊錄在你這兒?”
花九心虛的趕緊假裝自然的放下翻開的通訊冊,點頭,“嗯,這里,給你。”
黃嬌嬌接過,往旁邊看了一眼,拉著花九走到走廊外面,說,“花九你有手機嗎?”
“沒有。”花九搖頭,“你要手機干什么?”
黃嬌嬌搖頭,“不干什么,就問問,老師現在查手機可嚴了,我怕你們帶手機被抓住。”
花九聽黃嬌嬌這樣說,稍點頭。黃嬌嬌眼神隨意一閃,被花九一把抓住,但花九沒有說穿。
鄒時坐在靈堂里,眼前一群群親戚排著隊輪流給爺爺燒紙。嗩吶和鑼鼓的聲音震天,震得鄒時頭一陣一陣的疼。
外婆去世的時候也是在老家安葬,同樣的嗩吶鑼鼓哀樂,同樣的靈堂擺設。不同的是鄒時心里的想法。
“鄒時,過來。”鄒時媽媽在門外招呼鄒時。
鄒時接著一雙紅腫的眼走過去,媽媽的手搭在鄒時的肩上,對來人說,“這是我兒子,叫鄒時,現在讀五年級,鄒時,叫林叔叔。”
鄒時沉默著,仰頭看對面的人,一副溫文儒雅的樣子,嘴唇邊甚至還帶著笑,哪里像來參加葬禮的樣子。
“這孩子,喊人不會了?”鄒時媽媽在鄒時肩膀上一拍,說。
來人看著鄒時那樣望著自己,打著圓場,樂呵呵的,“小孩子嘛,可能認生,沒關系沒關系。”
鄒時媽媽不好意思笑笑,說,“老林啊,你看,我這小孩還有一年多就上初中了,我和他爸正想著讓他去哪個初中,你看這個我們也不知道……你是一中的教導主任,你看給我和他爸一點參考,我們也好……”
鄒時聽著,心中只覺得涼得慌,腦子里神經瘋狂刺痛。在爺爺的葬禮上,大人竟然還想著如何給自己擇校,鄒時想到靈堂里躺著的爺爺和眼睛哭紅的奶奶心里就一陣心悸。
偏偏老林聽到鄒時媽媽這樣說,背稍微挺了一些,頗為正派的凝眉,說,“這個一中嘛,我在那里任教這么多年,肯定了解一中的教學。論教學方面,一中肯定是所有初中部里面的王牌。”老林說著還自己配了一個大拇指高高豎起。
“那,三中怎么樣?”鄒時媽媽問。
老林一沉頓,“這個三中,不是我說,大家都有目共睹。一個剛建起來兩年的學校,和一中比教學質量,這結果不是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嘛。”
鄒時媽媽聽著有道理,點點頭,“可這三中這兩年發(fā)展得挺不錯……”
“嘖。”老林一咂,“再不錯能有一中老王牌好?你想想一中每年能考進云江中學多少學生,那不甩三中多少條街?”
鄒時媽媽一聽是這么個理,正點頭間,鄒時爸過來了。
“說什么呢。”
鄒時爸一看來人,是老林,頗為驚奇,“你怎么來了?”
老林笑笑,“老同學別來無恙嘛。”
鄒時爸順手從口袋里拿出煙給老林裝上,“最近怎么樣?我聽說你當上一中的教導主任了?”
老林笑著擺擺手,“嗨呀,都是運氣混個主任當當,其實這主任比老師難當。”
“也是,不僅要管學生還要管老師,任重道遠吶。”
老林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了一眼鄒時,這小孩一開始就瞪著自己,怎么看也不像認生的。
“你家公子快畢業(yè)了吧,想在哪兒讀初中?”老林吞云吐霧的問。
鄒時爸回頭看一眼鄒時,抽了一口煙,說,“快了,還有六年級。現在不是我想讓他到哪兒讀,是他能讀哪兒,這是個問題。”
“怎么了?我記得你家公子成績不錯啊,你在愁什么?”老林疑惑道。
“不錯是不錯。”鄒時爸說,“可是就是這戶口拖了后腿,當初上戶口圖方便把孩子上到了他爺爺奶奶的戶口本上了,孩子戶口沒跟我們一起。你也知道現在轉戶口特別困難,尤其是要升學的孩子……加上他爺爺說什么也不肯把孩子的戶口轉出來,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我理解,我理解。”老林拍拍鄒時爸的肩膀,一副都是中年人我懂你的神情。
鄒時爸狠狠吸一口煙,作為家里的頂梁柱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人的悲哀就在這個時候體現得尤為清晰。
老林看鄒時爸悶頭抽煙,說,“其實這倒不是個大問題。”
“怎么說?”
老林點頭,“戶口這個東西可以慢慢辦,實在辦不了,你公子也可以先到初中部“借讀”一陣子,等你辦完了他就可以正常參加中考。”
“但就是……”老林說話吞吞吐吐的,“現在我們這里的初中據我了解是劃片區(qū)上學了,你公子這個戶口在這里可不一定上得了很好的初中,畢竟現在學校搶生源搶得厲害,一般都是先城后鄉(xiāng)……”
鄒時爸嘆一口氣,“所以我現在焦頭爛額的,萬一這孩子去不了好的初中,那高中這么辦,又影響到大學怎么辦,唉……”
老林一拍鄒時爸的肩膀,“其實,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畢竟孩子上學這事兒,是大事,可不能耽誤。”
鄒時爸一聽,又給老林裝上一支煙,兩人到另一個角落里談話去了。
鄒時此時壓著一肚子火,見爸媽都心思渙散,完全不在爺爺的葬禮上,轉身跑回了靈堂。
鄒時爺爺出殯的那天,天氣從早剛亮都是霧蒙蒙的,下了點小雨,路上濕滑。
鄒時爸抱著爺爺的靈牌走在最前面,鄒時舉著一個花圈走在送葬的隊伍里,臉色跟清晨的薄霧一樣沉飄。
浩浩湯湯的一隊伍抬著棺材走到墓地,帶著大山特有的蒼茫,將鄒時爺爺安葬了下去。小小的鄒時站在旁邊見證了這一切,身上的孝服被奶奶收走順著燒紙錢一起變?yōu)榱嘶覡a。
“鄒時,你再沒有爺爺了。”鄒時又想起這句話,抬眼瞥到昨天見過面的老林一臉嚴肅的站在墓地旁邊,鄒時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心里暗暗埋下了一顆種子。
爺爺走了,奶奶一個人留在老家怎么也說不過去。于是舅舅跟家里人商量后打算把奶奶接到他那邊。搬家那天,奶奶家的東西送的送丟的丟,整整一個家在一個下午就變成了一房空屋。
鄒時晚上跟著爸媽回去時,坐在后座一言不發(fā),臉上也不知道充滿了什么少年郎的心事,眼神里充滿了沉犟。
“鄒時,明天要上學,今天晚上早點睡,這幾天把你累壞了,好好休息。”鄒時媽從副駕駛座轉過身來說。
鄒時淡淡點頭,不是很想說話。
鄒時媽知道爺爺的去世對鄒時打擊很大,當下也不再說話,只是看了鄒時爸一眼。
當天晚上,鄒時失眠了。一閉眼腦子里全是爺爺的葬禮以及爸媽在葬禮上的談笑風生。
他不明白,生死難道不是大事嗎?為什么在爺爺的葬禮上爸媽好像一點也不傷心,甚至還討論著自己初中的著落。
第二天一早,鄒時早飯也沒吃背著書包就往學校走了,任憑鄒時媽如何在后面喊鄒時都沒搭理。
帶著一腦子別的情緒,鄒時上樓梯時拿出鑰匙,準備開門。一拐角,眼見走廊上站了一個人。
花九聽見鑰匙的聲音,循聲而望,見鄒時一臉心事的拿著鑰匙慢慢走過來。
花九背著的手慢慢伸出來遞到鄒時面前,“給。”
鄒時眼神逐漸清晰,從自己的情緒里反應出來,“啊?這是什么?”
“你給我買了膏藥,這是謝謝你的。”花九一本正經。
鄒時勉強緩和了情緒,假裝輕松的提高聲音,“嗨,這么客氣干什么,謝謝啦,我看看是什么。”說著從花九手里接過包裝精美的盒子就要打開。
“等等。”花九一把叫住,“回去再打開吧。”
鄒時“嗯”一聲,抬頭看了看花九的神情,點點頭,“行,回去再拆開驚喜。”
“哦,對了。”鄒時想起來,“這幾天有沒有什么作業(yè)需要我補的?”
花九不知道鄒時這幾天干什么去了,只是觀察到他臉色不好,搖搖頭,“沒什么,老師上了些新課,還沒布置作業(yè)。”
“哦,”鄒時打開教室門,“那就好。”
花九站在鄒時背后,一概不問他這幾天干什么去了。對于別人家的事,花九從來不過問。每個人家都有秘密,無端知道別人家的秘密,反而徒增煩惱。
花九不問,不代表別人不問。比如黃嬌嬌和林胖子。
黃嬌嬌進門一看到鄒時就沖過來,敲著鄒時的桌子問,“我說狗屎,這幾天干什么去了?門也不來開,害我又起早床來教室開門,合著我真是個“鎖匠”啊。”
鄒時抱歉對黃嬌嬌一笑,“有事兒回了老家,這幾天你辛苦了,以后還是我來開門吧。”
“……額。”黃嬌嬌一個嗝噎在嗓子眼兒,見著今天“乖巧”得不同尋常的鄒時,一時間找不到話來懟他。
林胖子大大咧咧的走過來,攀著鄒時的肩膀,“嗚嗚嗚,大鄒你可來了,你再不來我早上就得繼續(xù)挨餓了,嗚嗚嗚。”
黃嬌嬌聽見林胖子的話,一把拍在他的肉上,“一頓不吃瞧把你給出息的,要是狗屎以后都不給你帶了那你真準備餓死?”
林胖子把鄒時一把抱緊,嘟著嘴囔囔道,“不會的,我們大鄒不會丟下我不管的,是不是大鄒,我們是最好的兄弟。”
鄒時脖子被卡得緊,林胖子不愧為林胖子,這手勁兒擱誰身上都得受點苦。
當下鄒時被勒緊的同時就開口,“是是是,我們是最好的兄弟。”
“但兄弟今兒對不住,還真沒給你倆帶早餐。”
林胖子嘴角一撇,“我就知道,大鄒。”
黃嬌嬌一橫林胖子,“你就知道吃。給,我?guī)Я耍园伞!闭f著遞給林胖子自己的早餐。
林胖子嘟嘴,接受到來自黃嬌嬌的橫眼,脖子一梗,從書包里拿出面包牛奶散在桌子上,“我就知道大鄒沒吃飯,所以我專門帶了。我才不是只知道吃不懂感恩的林子龐呢,哼。”
林胖子傲嬌的樣子讓鄒時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許多,把多余的牛奶面包拿給林胖子,說,“一份兒就夠了。”
林胖子頓時臉樂成了一朵花,咪咪小的眼睛瞟到了花九,于是財大氣粗的招手,“花九,來吃呀,別客氣,我們大鄒哥請客。”
花九轉頭,臉上的腫已經完全消掉了,又恢復了原先的樣貌,淡淡一笑,“謝謝你,我吃過了。”
“對了。”黃嬌嬌喝一口牛奶問鄒時,“你這幾天到底干什么去了,你都不知道你沒來的那天老唐的臉都多難看,自己受氣了就把氣撒在學生頭上,真是太可怕了。”
黃嬌嬌是個好學生,從班長的身份可以看出來是非常聽老師話的那種。但聽話也只僅限于表面聽話,私底下同學們會有時不時討論老師的內容,可能會有吐槽,每次黃嬌嬌都是積極主動參與的那個。有一句話叫:“吐槽可能也遲到,但黃嬌嬌從不缺席。”
鄒時聽著黃嬌嬌一如既往的侃侃老唐的事兒,咬了口面包,含糊著說,“我聽說了,老唐被教導主任罵了。”
黃嬌嬌“咦”了一聲,“你咋知道,你不剛來嗎?哦,你在班里有眼線,說說說,是誰。”黃嬌嬌顯得興奮。
鄒時一扯嘴角,眼角揶揄,“既然是眼線,怎么可能讓你知道。你一知道老唐就知道了。”
黃嬌嬌“切”一聲,“我拜托你,我對老唐也有很多意見好不好,別說得我是她小跟班一樣。”
“是,班長大人。”鄒時一恭敬,“小的錯了,您不是小跟班。”
黃嬌嬌一拳打在鄒時胳膊上,惡狠狠的說,“別叫我班長大人,諷刺得很聽你說出來。”
“喂。”鄒時揉了揉胳膊,不得不說黃嬌嬌勁兒跟林胖子不相上下,“你本來就是班長還不讓人叫啦,也太霸道了吧。”
黃嬌嬌一瞪眼,指著鄒時,“我再說一遍,我不是老師的小跟班,別叫我班長,我有名字,叫黃嬌嬌。”
“好好好,行行行,黃大腳,我怕了還不行嗎?”鄒時告饒。
黃嬌嬌驕傲的甩著倆羊角辮轉身,留給鄒時一個慍怒的背影。
坐在班長這個位置,對黃嬌嬌來說很尷尬。一方面得積極配合老師的工作,一方面同學們又最不喜歡有官職的同學。所以在做好班里工作和同學們打成一片之間,黃嬌嬌作了很大的努力。
如今她已經找到一條最佳的道路,即幫老師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參與同學們在私下里對老師的吐槽,好讓同學們知道,她這個班長是站在他們這頭的。
如果不這樣做,和同學們一旦產生距離感,黃嬌嬌的朋友便不是真的朋友,永遠都不可能和同學玩到一塊兒去,她內心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