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夏衍研究札記作者名: 陳堅本章字數: 1255字更新時間: 2020-02-26 16:07:16
從“夏公”這個稱呼想到的
“夏公”這個稱呼是何時叫起來的,誰也說不清,然而文化界許多朋友見到他時都這樣叫,連我這樣的后輩初見時稱“夏老”,后來不知不覺地也順口叫“夏公”了。細一想,這聲稱呼里既含有尊敬之意,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
夏衍是位革命作家,從三十年代起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又一直是進步文藝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然而他從不以領導自居,更沒有那副盛氣凌人的“左”派面孔。他待人親切誠懇,處事正義公平,恪守實事求是的原則。近期我在《救亡日報》(廣州出版)上發現他的一篇佚文《反對“不求甚解”》(拙編《夏衍研究資料(目錄)》亦未收入)。上海于1937年11月淪為孤島后,留守的一些文化人士辦了各種“純文藝性”“純翻譯性”刊物,以曲折迂迴的方式傳達出對日本法西斯侵略的憤懣,喚起民眾的抗日情緒。當時廣州尚未淪陷,有人以這些刊物的名稱《集納》《離騷》為由,判定其為“漢奸刊物”而予以攻擊。夏衍的文章針對這種“望文生義”“不求甚解”的論斷加以駁詰,申明這等雜志是在極度困難的處境里做了“警惕消毒和激勵的工作”,對于這些文化界的游擊隊和精神國防的守衛者的勞苦精神,他致以由衷敬意。
類似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諸如抗戰勝利后為戴望舒,為葉靈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張愛玲,為李麗華(著名影星)等等。對于文藝界的同志、朋友,他采取的是與人為善的態度,總是竭力肯定他們的長處、作用,以便將各種傾向、流派的人們聯合起來,推動文藝事業的發展。自然,左聯初期他也不能不受到教條主義的影響,那時斗爭復雜多變,內部也會產生誤解,但隨著實踐經驗的豐富,特別受惠于周恩來的言傳身教,他的水準愈趨提高和成熟,因而他很關心人,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善于審時度勢,合乎人情。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從重慶時代起,他在內部屢遭批評,給戴上了“人道主義”“小資情緒”“右傾”等種種帽子。夏公曾對王蒙近年的一篇雜文《論“費厄潑賴”應該實行》表示贊賞,并加以延伸道:“我因為寬容這個問題也挨過批評,但我仍認為人民內部應該寬容,特別是現在安定團結的時候”。這完全是他的經驗之談。
能否做到寬容,這里有一個如何看待個人的作用和威信的問題。記得1985年在紀念夏衍從影五十五周年的座談會上,電影導演張水華說到這樣一件事:影片《烈火中永生》是由夏公執筆改編的,作為導演他自然也提過一點意見。而在影片署名時,夏衍一定要將水華的名字也寫上,后來劇本公開出版,夏公還要家人特地將稿酬送到水華家中。劇作家黃宗江說,趙丹生前講起有一次受夏公批評后不服,當面頂撞了“祖師爺”,可“沒想到老頭子并沒生氣”,仍然耐心地加以規勸,因此黃宗英說“這是唯一可以得罪的祖師爺”。處處為別人著想,而毫不顧及個人,這才是一位真正革命者的情懷。正是由于這一點,夏衍才是得到了人們的愛戴和尊敬吧?
經過九十五個寒暑春秋,夏公終于到達生命的終點,悄然離開了我們。然而我想夏衍的名字是不會從二十世紀中國的文化史冊上消失的。
夏公——容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樣地呼喚您!
(原載《大公報》1995年2月17日,《文匯報》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