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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索末河上

  • 文明
  • (法)杜哈曼
  • 9705字
  • 2019-07-02 17:25:23

我沒有心腸笑,但有時有一種迷迷糊糊的欲望想笑。我想起那些人在報紙上提到戰事的時候,說什么“某一點被敵人突破了,還等什么,不把五十個師團往缺口上送?”或者是“只有把后備隊伍集中到前方去!趕快,派四十萬人去堵住缺口……”

我真想教那批人,替蹲在他們戰略文件堆上打鼾的貓,在福伊洛阿與瑪里谷之間,去找一個地位看看。那,他們也要覺得為難吧。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我的事情,不時往四下里瞥一眼,老實說,真有些古怪事兒看到。

沿著山谷排列成行的白楊底下,躲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包括它所有的聯隊,牲口,車輛,破銅爛鐵,褪色的遮篷布,發臭的皮革,一切污泥與垃圾。馬啃著樹皮,在早秋的侵蝕之下,樹木已經凋零了。一大堆騷動的人拚命躲藏,好象一見天空就會給敵人發見似的。三株纖弱的榆樹給整營的部隊當掩護,蓋滿塵土的籬垣,把陰影遮著一個聯隊的軍需。不過植物是吝嗇鬼,它的蔭蔽只有狹窄的一角,所以隊伍到處泛濫,蔓延到光禿的平原上,作踐那些把他們暴露原形的大路,在田里劃成斑駁的溝槽,好比經過了大群的野獸。

有些大路,兩旁分駐著英法兩國的軍隊。那邊,可以看見不列顛炮隊經過,漂亮,全新,——沒有銅銹,上足了油,——蓋著淡黃色的披掛,鍍錫的扣子,毛色美麗的馬匹,又肥又光亮,賽如馬戲班中的牲口。步兵也有的過:全是年青的小伙子。笛子和花花綠綠的軍鼓奏著一種野蠻人的音樂。還有雙層大車,懶洋洋的一顛一簸,頭發淡黃的傷兵在上面睜著驚奇的眼睛,心平氣和的,活象通濟隆旅行社包辦的游客。

許多村子都塞得滿滿的,快脹破了。到處是無孔不入的人,象瘟疫,象淹水。他們趕走了牲畜,把自己安頓在馬房里,牛棚里,兔窟里。

炮彈堆東一處西一處,象燒缸甏的窯場。

運河里滑膩膩的水上,汆滿著運輸船,載著食物,大炮,醫院。

這里人馬的呼吸,機械的摩擦,融成一團熱烈的氣息,代替了靜默。整個田野令人想起慘淡的節會,象戰爭展覽會,象下等舞會與波希米人合起來的集團。

越近勃萊,情形越緊張。成群的汽車強橫地霸占了大路,把寒酸的馬匹運輸隊趕入田里。鐵路上破舊的小車,顯出獨立的樣子,高聲大氣的叫嚷,跟地面只差一點兒,背上馱著幾千幾百萬的子彈;箱子中間,幾個伙伴盤足坐著打噸,覺得坐在代步的東西上面怪舒服。

走到希比里的上面,我看見一幅奇怪的景象。一片廣大的高地在動蕩,鋪滿了人,物,牲畜,以致極目所及,望不見土地。哀蒂納漢鎮的高頭有一座殘毀的古堡,古堡那一邊,展開一片褐色的、紅紅的田野,有如火燒過的灌木田,后來我看出那顏色原是緊擠在一塊的馬群。每天有二萬二千匹馬,要帶到索末河這條泥濘的大槽中來喝水。它們把牧場變成了泥淖,空氣中全是汗臭與馬糞的味道。

再偏左一點,矗立著一座營帳城,粗布篷的頂上畫著紅十字。再遠去,土地忽然低陷,一溜煙的奔向在天邊黑霧底下發抖的戰場。東一處西一處,并排并的冒起排炮的煙,象路旁樹木一般整齊。三十個以上的汽球在天空圍成一個大圓圈兒,好似喜歡看廝殺的閑漢。

副官指著營帳對我說:

“八十號坡,就是這里!你可以看到在那兒經過的傷兵,比你的頭發還要多,流的血連河水也比不上。在龔勃勒與蒲夏凡納一段里倒下來的,都往這兒送。”

我微微點了點頭,我們重新沉入遐想。日光在池沼的混濁氣息中慢慢消失。英軍的大炮在我們近邊射擊,聲音向遠方奔騰,象一匹怒馬往前直沖。天邊的排炮密密層層,教你只聽得連續的爆炸,仿佛一口碩大無朋的水鍋給烈火燒得翻江倒海。

副官又轉過身來對我說:

“你已經有三個兄弟給敵人干掉,從一方面說,你是過了關。當擔架夫對你不算壞。另一方面說,當然是不幸,但為你究竟是好的。擔架工作很辛苦,不過比起火線來強多了,是不是?”

我一聲不出,心里想著在伯萊蒙小丘對面,我消磨了整個初夏的那口荒涼的小山谷。那兒,我曾經挨了多少慘痛的日子,在破敗的白楊中望著拉西尼鎮的廢墟,望著在稀爛的路旁嚇呆了的蘋果樹,炸彈窟洞教人看了惡心,里面積著發綠的水,全是蟲蛆,沉默的伯萊齊埃古堡一臉埋怨的神氣,還有那些陰森可怖的丘陵,唯有天翻地覆的搗亂,才會把它們從陰沉的夢境中暴露出來,這些東西我都看熟了。在輪到守衛的長夜,我呼吸到尸橫遍地的草原的臭味。在最難堪的孤獨中間,我時而祈求死,時而畏懼死。然后有一天,人家跑來對我說:“你要調回后方去了,因為你第三個兄弟最近也送了命。”許多人望著我,似乎都象那個副官一般的想:“你的第三個兄弟死了!從一方面看,算你運氣。”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去迎接新的命運,走上一片象神座般向云霄矗立的高地,好象祭獻的場所,載著成千成萬的生靈。

好幾天沒有下雨,我們生活在灰塵國里。灰塵是晴天的代價,它滲入戰爭的隊伍,混入戰爭的工事,食物,思想,它污了你的嘴唇,在牙齒下面沙沙作響,使你的眼睛發炎。它也破壞了呼吸的樂趣。但它一失了蹤影,泥濘的統治就接踵而來,而靈魂在灰土里還比在泥污中好過一些。

遠遠里,大股的塵土象懶洋洋的河流,描畫出一區中所有的道路;而且憑了滲透作用,趁著微風的高興,蔓延到所有的景物上。陽光受了塵土的欺侮,正如飛機的翱翔沾污了天空,侮辱了靜默,蹂躪了土地和草木。

我那時已全無快樂的情致,但這一切使我悲傷得神思恍惚。

我把目光向四周掃射的時候,只能停留在馬匹的無邪的眼睛上,或者停在幾個在場邊工作的、可憐而膽怯的人的眼睛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盡是殺氣騰騰的東西。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到了營帳城。副官領我到一座龜形的篷帳內,教我在豬腥臭的干草上找到了一個位置。我放下衣包躺下,睡熟了。

拂曉起身,我在朝霧中摸索,想了解周圍的情形。

一條到亞爾培城去的路,破爛,陷落,給過度的勞作拖累了。它搬運源源不絕的傷兵。路旁便是營帳城,其中有小街,有小村落,有廣場。營帳后面是公墓,這便是全景了。

我肘子靠在一根木柱上,眺望墓園。墓園已經很繁榮,但神氣還饑荒得厲害。一大隊德國俘虜在挖掘許多長長的壕溝,象血盆大口般張著嘴。兩個軍官在旁邊過,一個是大胖子,似乎從清早起就有中風的危險。他暴躁地做著手勢對他的同伴說:

“咱們有兩百個墓穴預備好了,棺木也差不多。噢,不!不!決不能說這次的攻勢沒有準備!”

的確,端整好的棺木已經很可觀,堆滿了一營帳,那原是簡便地陳列尸身用的。大伙兒的木匠,在露天鋸松板。他們天真地吹嘯,唱歌,仿佛一個人手里做工,嘴里當然要有些聲響才行。

當天我被派在這一部份服務,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干過美術木器的玩藝兒。

一個人判斷最壯嚴的事故,都把自己的職業與本領做出發點的:這種經驗我又領教了一次。一個排長階級的工人,對世界大戰的意見是把木材的質地做標準的。遇到木材惡劣時,他說:“這次的戰爭真混賬!”但木板沒有節的時候,他又說:“回頭會有的!”

指揮全個醫院的是一個煩躁而瑣碎的青年,一刻不停的出現,拿著一束文件,忽而交給左手,忽而交給右手,手指老是在拘攣。我很少機會聽見他講話,但偶爾聽到的幾乎每次都是同樣的話:“這跟我不相干……我么,我才不理呢:就這樣,也夠我操心了……”

不錯,他得籌劃許多事情。裝滿了哼哼唧唧的重貨的汽車,整天絡繹不絕。匆匆忙忙用石子筑成的自下而上的公路,好比這個大機構的一張大饞嘴。公路高頭有一扇大門,門框上掛了旗子,象結婚時節教堂門口的彩棚,汽車在門框下面卸貨。

從第一天起,我就奉到命令,當夜班的擔架夫。我們一共十五個人站在門框底下,都是當同樣的差事的。

至此為止,我只看見戰壕內在我身旁受傷的伙伴,出發去作一個神秘的長途旅行,怎樣的旅行我們是不大清楚的。掛彩的人給悄悄的搬走,在戰場上失了蹤影,我當了擔架夫,才慢慢知道了他以后經歷的痛苦生涯的各階段。

上班的第一夜,摩勒巴或福萊斯脫一帶頗有接觸,那是雨天大戰之間的小插曲,在公報起稿員筆下不一定會占到一行地位的。傷兵整夜不見減少。車上一下來,立刻由我們抬進大營帳。一間布幔圍成的大廳,亮著電燈,基地是一塊麥田,粗糙的泥地上還有貧血的草和不曾壓平的泥塊。能走動的傷兵,魚貫著給領到甬道似的一處地方,兩旁豎著木柵,象戲院門口排班買票的場所。他們的神氣又迷惘,又委頓。人家收下他們的武器,短刀,手榴彈,他們任聽擺布,好比瞌睡的孩子。隨后是盤問。歐羅巴的屠殺是要有秩序的。一篇精密的細賬結算出全劇每一幕的結果。當這些人一個一個走過的時候,有人點數,標上簽條;書記們驗明他們的士兵證,象關員一樣冷靜而準確。他們一樣樣的回答,其耐心正如在辦公桌前站慣的群眾。有時他們也敢加上一些按語。譬如間到一個獵兵:

“姓小小的是你嗎?”

他悲哀地答道:

“唉,是呀!倒楣的!”

我還記得一個手臂給繃帶吊起的矮東瓜,醫生看了看他的標簽,問道:

“你右臂上有一個傷口?”

那人謙卑地答道:

“噢!算不得傷口,不過是一個窟窿罷了。”

營帳的一角,有人分發食物與飲料。一個廚子割著一片片的牛肉,又加上一塊酪餅。傷兵把沾滿泥土與血漬的手抓起食物,慢條斯理的,津津有味的咬嚼。可見對大多數人,饑渴是第一樁痛苦。他們怯生生的坐在凳上,好似參加盛宴的窮親戚。

這些人對面,有二十來個順便帶來的德國傷兵。他們打著瞌睡,有的把貪饞的目光匆匆溜一下食物和冒煙的茶缸。一個頭發花白的步兵,嚼著大塊的白煮牛肉,忽而想起一個出名的字眼來,冷不防對廚子說:

“喂呀!管它呢,給他們一片隔夜肉吧。”

“難道你跟他們有交情?”廚子打趣道。

“怎么不?那些狗東西!咱們廝殺了一天呢!算啦,賞他們一片隔夜肉油油嘴吧。”

一個鼻子多角,目光近視的油滑少年,裝腔作勢的說:

“為了我們好客的聲名,應該……”

他們繼續一本正經的閑扯,喝著白鐵壺里倒出來的熱茶。

營帳的另外一邊,景象大不相同。傷兵全躺著,傷勢很重。肩并肩的橫在粗糙的泥地上,他們拼成一幅痛苦的鑲嵌圖案,染著戰爭的色彩,污泥與鮮血,蒸發著戰爭的氣味,汗汁,膿瘡,亂哄哄的叫喊,嚎哭,打呃,簡直是戰爭音樂。

這景象使我渾身冰冷。我已經嘗過屠殺的驚駭,領略過呼喚獵犬的號角,現在還得領略一種新的恐怖,“目擊”的恐怖,一大堆直躺著的犧牲者,一大屋子在地下蠕動的人類幼蟲。

我做完了擔架工作,立刻跑到傷兵堆里,過于激動的好意,使我慌張失措。他們有的在嘔吐,額上冒著汗,痛苦得了不得。多半躺著不動,乖乖的,仿佛一心注意著病痛在肉體內部的進行。有一個特別把我駭呆了。那是一個頭發淡黃的小排長,留著細氣的短髭,雙手捧了臉,哭得那么傷心,好象悔恨交集的樣子。我問他是不是疼。他不理會。我輕輕揭開毯子,發覺榴霰彈打爛了他的下體。對他的年輕與熱淚,我只有深深的同情。

還有一個小伙子,停停歇歇,哭得很古怪,哭著他家鄉的那種調門兒,我只能聽出幾個音:“啊!我的……東……啊!我的……東……”一個醫生在旁邊過,對他說:

“喂!耐心一點!別這樣的叫。”

孩子停下來答道:

“要沒有了聲音才能不叫。”

立刻他又嚷起來:“啊!我的……東……”按著節拍,仿佛他的痛苦少不了這些字眼和節奏。

他的貼鄰是一個粗野的漢子,狠巴巴的牙床,強有力的粗線條,腦殼的模樣和頭發,一望而知是奧凡臬人。

他瞧了瞧在身旁哼唧的孩子,轉過頭來,聳了聳肩,對我說道:

“象這孩子那樣的傷,真是好慘哇!”

“那末你呢,”我問他,“你受的什么傷?”

“噢!我么,我想我的腳是跑掉了,但是我人強馬壯,硬棒得很呢。”

不錯,我發覺他的兩只腳沒得了。

電燈四周,有股惡心的水汽。篷帳四壁的褶裥里,一大堆一大堆的黑團團,給夜涼催眠了的蒼蠅,睡熟了。

大廳上積聚的人,慢慢散盡。巨大的波浪在布幔上卷過,把它震動得有時象哆嗦,有時象往后倒退的蹦跳,看震動的原因是風還是炮。

我小心地跨過擔架,走了幾步,到了帳外。吼聲不絕的黑夜,透著戰場上的亮光,象北極光。

我伸著兩手往前,暗中碰到一行欄桿,我突然覺得自己憑靠在地獄的陽臺上。

人間的大雷雨!仇恨與破壞的大爆發!仿佛大隊的巨人,把地球的邊涯猛烈的錘,飛起千萬朵的火花。無數量旋起旋滅的毫光,合成一團巨大無邊的持久的光亮,活潑,閃動,蹦跳,原野和云彩都給照得迷糊了。五色的火星在半空中溶解,好比蒸汽槌借此顯出熔煉的高熱。

我是在戰壕里混過來的,知道這些焰火的意義,或是囑咐,或是命令,或是求救,或是沖鋒,我可以替它們一一作注解,戰士的憤怒與危急,就象用文字寫的一樣明明白白。

在龔勃勒城方面,摩勒巴鎮的左邊,有一處特別燒得厲害。那是英法兩國軍隊銜接的地方,也是敵人集中火力的地方。幾星期內,每夜看見那邊噴著噬人的火焰。強烈的程度,令人覺得每一秒鐘都是決定勝負的一秒。然而幾小時、幾夜、幾個月,在永恒中緩緩前進,這些可怕的時間只是無數次癲狂中的一次罷了。同樣,傷口的痛楚往往令人以為再也受不住,馬上要完了,但死亡并不肯俯從人的愿望:它由它的意思來打擊你,時間,地位,都得由它挑,絕對不受你的媚惑,不理你的勸告。

清晨來了。凡是整夜的廝殺,或在救護營中做過血淋淋的工作以后,見過戰場上的黎明的人,可以說是見到了世界上最丑最慘的場面之一。

至于我,我永遠忘不了那道吝嗇的、綠色的曉光,那種燈光人面慘淡不堪的景象,那股使你窒息的、肉體腐爛的臭味,那一陣清早的寒噤,——正象在大樹的麻痹的枝葉中間,黑夜吐出最后一道冷氣。

做完了擔架工作,我又回到木工場去,鋸著沉重的青木板,想著許多事情,就象一個瞌睡而又沉溺于悲苦的時候所能想到的。

早上八點左右,大群的蒼蠅,向那好容易從薄霧中掙扎出來的太陽致敬;然后它們開始享用日常必備的盛宴。

凡是在一九一六年上經過索末的人都不會忘記那些蒼蠅。戰場上的混亂,尸體的山積,過度集中的牲畜與人口,腐爛的食物,促成了那一年蒼蠅的大量繁殖。它們似乎約齊了全球的同伴,到這兒來參加一個空前的盛會。論種類,它們各色俱全。只顧自相殘殺的人類,對這可惡的侵略簡直毫無抵抗。整個夏季,它們是主子,是王,而且沒有人跟它們計較糧食。

在八十號坡,我看到滿是幼蟲蠕動的傷口,直到瑪納一役以后才算忘記。蒼蠅撲向創口的血漬與膿水,狼吞虎咽,甚至用鉗子或手指去抓,它們也不肯逃走而離開他們的筵席。它們傳播各種病毒和壞疽。軍隊受到殘酷的磨難,我們奇怪,怎么最后勝利會不屬于蒼蠅。

營帳城所在的那塊高原,簡直是不毛之地,什么都比不上它的陰慘與荒涼。每天早上,笨重的曳引機爬上哀蒂納漢坡做灌溉工作,把淡而無味的水,裝滿散擺在小路上的幾個大桶;一天之內,所有的人解渴,洗滌穢濁和病毒的排泄物,都得靠這些貯藏。

除了地平線上的叢林以外,沒有一株灌木,沒有一簇新鮮的草,只是無邊的灰土和泥漿,隨著天色的清明或猙獰而定。為了替這片荒涼上點顏色,人們居然在營帳之間弄些花木。傷兵一下車,便不勝驚異的,在死氣沉沉的軍事行動中,瞥見一株黯然微笑的風呂草,或幾裸寶塔式的杜松,那是在山谷邊上亂石叢中拔起,依著法國庭園的格式,匆匆安在這兒的。

有一座營帳,有十來個患毒瓦斯壞疽的士兵,煎熬著臨終苦難。我每一回想到那座營帳,總感到一股異樣的情緒。在此絕境的四周,環繞著一座貧瘠的花壇,還有一個細心的人安詳地想盡方法,要教丁香開出小紅花來。

有時,土地受著八月的酷熱壓迫,一忽兒又給突如其來的陣雨悶倒,閉住了氣。這些日子,全部的布篷便唿啦啦的響成一片,猶如灰暗的大鳥死撲在地下,跟颶風撐持。

然而雨勢的猖狂,霹靂的奔馳,所有大自然的這些震怒,都不能轉移人類的戰爭意念。八十號坡上,大家照樣替傷兵開刀,裹扎,而在鄰近的山崗上,炮隊也繼續把雙方爭奪的土地開腸破肚。甚至有時候,人類似乎執意要比天公喊得更響,拿炮聲跟雷聲比賽。

我記得有一次是霹靂獲得了最后勝利:兩個瞭望氣球在空中著了火,炮隊失了眼目,嗚嚷了一陣,終于閉口了。

幾天之后,我奉命在營帳內安置些小木器,板凳和小桌子。我帶了工具去就地裝配,竭力想不驚擾已經被戰爭的聲響鬧昏了的病人。這件差使教我非常難受,因為對各式各種的苦難,我只能做一個無能為力的見證。可是有一天,我見到了美妙而動人的一幕:一個臉孔打爛了的青年炮兵,接見他的哥哥,在旁的聯隊中當隨習軍官的。這位哥哥臉色灰白,打量著兄弟那張只剩一對眼睛、和一堆稀臟的繃帶的臉。他握著他的手,本能地走近去似乎想擁抱他,忽而退后一步,又馬上近前,又厭惡又憐憫的情緒把他懾伏了。于是那不能說話的傷兵,憑著一腔友愛,觸動了靈機,掙扎著伸出手指,來撫摩他哥哥的頭發與面孔。這種無聲的至情的流露,表示心靈寧愿放棄語言,訴之于一些最親密的動作。

死在這座營帳里的,還有剛皮埃中尉。

那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有點粗魯,平時干些微賤的行業,戰時單單靠了勇敢才爬到軍官階級的。過度的流血把他魁偉的身體消耗完了,但他過了兩天才死。冰冷的四肢滿著黏答答的大汗珠,生命卻花了兩天功夫才離開。他不時發出一聲嘆息。我一聽見便丟下錐子和螺旋,跑過去問他要一點什么不要。他睜大了眼睛瞪著我,充滿著回憶與哀傷,答道:

“不要什么;但是多少的惡夢呀,噢!惡夢呀!”

看見他死了,我幾乎覺得快慰:彌留的時期拖得那么長,而且神志太清楚了。同一天死的小拉羅,至少是人事不知,早已昏迷了的。

他是一個鄉下人,一小塊炸彈片傷了脊髓,得了腦膜炎似的病,立刻離開了理性世界。眼珠亂轉,骨碌碌的教人頭暈;牙床不住的牽動,好比嚼草的野獸。有一天,他把教士掛在他脖子里的念珠亂嚼。護士撐開了他的嘴,從中掏出不少的碎木屑和斷鉛絲。可憐的家伙溫和的笑道:“硬得很,不好嚼!”臉上的線條在無數痛苦的皺襞之下抽動。

神經錯亂的現象,使我們的精神惶惑,驚駭,因為那是一切混亂的頂點,把判斷力都攪亂了。但是讓遭劫的人對苦難失去控制,也許倒表示造物的慈悲。生命與死亡,就有這么一點可怕的善心。譬如我看見一個士兵,身上打了那么多的窟窿,一般外科醫生認為醫學也為之技窮了。許多傷口之中,有一處是一長條鋼片,象短劍一般橫貫著他的右腕。那模樣,教人看了那樣的刺眼,不由得想動手去拔。一個醫生把它一把抓住了,輕輕搖了幾下,問了他好幾次:

“你疼不疼?”

傷兵答道:

“不疼,但是口渴得慌。”

“怎么,”我問醫生,“怎么你這樣的搖,他會不覺得痛?”

“因為他已經脫力,沒有感覺了,”醫生回答。

于是我懂得,過度的痛苦,有時也能使受難者獲得片刻的喘息,預先嘗嘗毀滅的滋味與死亡的極樂。

每座矩形大營帳的盡頭,都搭有一個圓錐形的小篷帳,大兵們稱做“靜室”,是彌留的傷兵等死的地方。凡是沒有救的人都關在這兒,在寂寞的墓門之外先嘗嘗寂寞的味道。有些病人似乎是知道的。例如那個腹部洞穿的兵,給抬進圓帳時,要人家替他換上干凈衣衫:

“別讓我穿了臟襯衫死啊,”他再三的說。“只要給我一件干凈的。你們沒空,我自己會穿。”

有時,那么多的苦難磨得我受不住了,請求做些營帳以外的粗活,讓我的思想透一透空氣,換一換思忖的題目。離開這座營帳城的時候,我總要嘆一口安慰的氣。這個凄慘的部落,頗有幾分象流浪人的村集;我遠遠里望著它,在白布篷與紅十字中間,我搜尋那些靜室的尖頂,也望著埋下了成千的尸首的墓地,然后,把蓄積在這角土地上的悲哀、絕望、或憤怒的總和計算之下,我想到那些人在后方擠滿了音樂咖啡館,客廳,電影院,娼家,恬不知恥的尋歡作樂,享受著空間與時間,躲在這座搖搖欲墮的犧牲的城垣之下,不肯分擔一份宇宙的浩劫。我想到他們,心中的羞愧還遠過于恨意。

野外的奔波使我的心平靜下來,看到還有些健全的人不曾遭戰爭的毒手,多少覺得安慰。

有時我一直走到英軍的戰區。長射程的大炮在那里大量的揮霍。炮手只穿了襯衣,拖著長褲,涂滿了機油,不象大兵而象機廠中的工匠。顯而易見,戰爭變成了一種工業,變成了機械的、有條有理的殺人工業。

一天傍晚,走在亞爾倍大路上,我聽見幾個坐在壕溝邊上的人談話,是北方鄉下人的口音,大概他們的聯隊剛從火線上調下來。

“戰后,”其中有一個說,“凡是想干政治的人,都要能夠說,這一仗是他們親自打過的!”

但這句天真的話,黑夜里在前線一條大路上偶爾聽來的、無足重輕而沒有回響的話,在大炮的喧鬧聲中消失了。

當擔架夫使我有許多長進。從此我對人類的認識比從前深刻多了,我這才見到了他們沿著一道更純潔的光,赤裸裸的站在死亡前面,甚至把本能都擺脫了,使淳樸的靈魂恢復了它神明一般的美。

在最大的磨難中,我們那個農夫出身的種族始終保持堅強,純潔,夠得上高貴的人類傳統。你們,我都認識你們:勒皮克,魯罷,拉蒂哀,弗雷西奈,加曼爾,多希,我不再提別的名字了,我不能把全國的人都叫遍。固然不能說創傷也要挑選它的俘虜,但我在你們的命運掙扎著的床邊走過,把你們的臉一個一個打量過來時,我覺得你們全是善良、忍耐、果敢的人,都值得人家愛。

你,勒皮克,有溫暖的家庭等著的,你這頭發灰灰的排長,不就值得人家愛嗎?有一天,替你裹扎腋下的大傷口,我們圍攏來給你換上干凈衣衫,好好的鋪一鋪床。你這單純而好心的人忽然哭了,我們問你為什么,你竟找到那么一句了不得的話:

“我給了你們多少麻煩。”

至于魯罷,我們是不希望他開口的了:彈片打爛了他的臉,只剩下一大片奇丑的傷口,一只變了部位的歪斜的眼睛,其貌不揚的鄉下人的額角。可是有一天,我們對他說了幾句友好的話,魯罷想表示他的喜悅,對我們微笑了一下。啊!誰也忘記不了他的沒有面孔的微笑,那只能是靈魂的微笑。

二十歲的小伙子弗雷西奈,常常昏迷,清醒的時候他自己都想起來,便對可能被他擾亂的人道歉。終于臨到了他永久安息的時間。那一天,正好有一個全身披掛的人物,前呼后擁的來視察。他在每張床前站住,用傲慢的口氣開講幾句,教傷兵明白,受到這幾句訓話便是莫大的榮譽。他在弗雷西奈床前停下,開始演講。因為他是要人,做事又講究條理,所以只管把要講的話一口氣講完,全沒理會旁人再三的對他示意。講完了,他卻盤問他的隨從道:

“有什么事報告?”

“報告XX,就是……就是……這個傷兵己經死了。”

但弗雷西奈是那么謙卑,那么膽怯,連他尸首的姿態都顯得恭恭敬敬,誠惶誠恐。

我認得多希也是在這里。

可憐的多希送到時,箍破了腦袋,才從火燒的急救站上搶救出來。我看著他的手東摸西摸,把藏著他全部家私的一只破袋倒翻了。

“唉,唉,”他說,“當真丟了……”

“你找什么啊?”我問。

“找我兩個小娃娃和我女人的相片。糟糕,給人家弄丟了。真要想死我呢……”

我幫著他找的時候,發覺多希的眼睛已經瞎了。

可憐的多希!他認得我的聲音,久遠向我堆著微笑。他吃飯時的笨拙,顯出他還沒習慣殘廢。但他決意要自己張羅,心平氣和的對我們說:

“瞧!我總盡我的力:我在盤子里掏,掏到我覺得精光為止。”

還有那半夜里送到的兩腿粉碎的人,我也忘不了他的名字,他只喃喃的說:“死得好苦呀!好罷,好罷!我不怕。”

還有那天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呢?他提到被手榴彈炸壞的腳的時候,囑咐我們說:

“小心點兒,你們,我還沒結婚哩!”

但是加曼爾,加曼爾,誰認得他就不會忘記的。他求生的欲望比誰都強,耐苦與隱忍比誰都更顯出人的尊嚴。他眼中閃露著內在的生命,沒有一刻不否定他所受的致命傷。在某次空襲的晚上,是他,用著威嚴的垂死者的聲音,吆喝病房里的伙伴,教他們安靜:

“喂!喂!咱們都是男子漢,是不是?”

靈魂的威力,使這樣的嘴里吐出來的幾句簡單的話,恢復了秩序,鎮定了人心。

一個不知當什么差使的肥胖的軍佐,有一天高高興興的,深信不疑的對加曼爾說:

“你好象傷得厲害,好家伙!但是你知道,咱個教他們受的什么傷哇,用咱們的七十五生的!那才是可怕的傷口呢,朋友,可怕呢!”

八十號坡天天有人參觀,從亞眠安坐了華麗的汽車來。他們一邊談話,一邊走過象什么農業展覽會般的大篷帳,他們依照自己的職務、見解、身份,對傷兵們說幾句,在手冊上作記錄,有時也肯和官佐們同桌吃頓飯。其中有外國人,有慈善家,有政客,有喜劇女演員,有百萬富翁,有小說家,有新聞記者。凡是喜歡劇烈刺激的來賓,有時也被允許走進“靜室”或手術室。

他們回去的時候,倘使天晴,就覺得這一天過得很滿意,深信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英勇的戰士,一批現代的設備。

可是我不該再提這些話。弗雷西奈,多希,加曼爾,你們的名字在我心頭留下了那么神圣的回憶,不容再混入一點兒辛酸。

我們撤退之后,八十號坡不知變成什么模樣了。冬天來了,營帳城卷起布幔,收起帳篷,去配備它的新的命運。

夢里,我時常看見那片光禿的高地,巨大的墓園擱淺在霧綃繚繞的農田內,好似海洋深處無數的沉舟留下的一些殘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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