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日像一場冗長的夢,沒有白晝黑夜之分。一眼望去,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白茫茫的,走到哪里都是冰雪覆蓋成的刺骨劇寒,風倒是靜靜的,可凝結的空氣中全都是冰刀子,吸一口都刺得喉嚨痛。
霧里鎮外的長亭處,一人一騎立在亭檐下,馬背上的身影被一襲紅裘襯的纖細修長,乃是一個女子,她被氈帽裹住了面容,只露出一雙溫婉靈動的大眼在外面,當是個姿容秀麗的妙齡少女,她腳上是一雙黑緞靴穩穩夾在馬腹上,翹首望著前方冰天雪地里僅有的一條爛泥路,直至視野的盡頭終于出現了一個小點,她繃直的身形方才微微松弛了下來。
女子揚鞭催馬迎了上去,那個小點在她眼里越來越大,那人的馬比她快多了,她看著迎面飛奔而來的一人一騎,遠遠便就喚了一聲,“韓昭!”
那人揚鞭示意,算是回應,女子大喜,卻未打算就地等他回來,反而將馬催的更快了些,兩人終究遇上了。那人連氈帽都未帶,只將口鼻護住,長眉如黛墨,星眸若潭水,眉宇間爽朗坦蕩,雖還看不全一張臉,卻是個活脫脫的俏面郎無疑了。他一身嶄新的黑裘,將馬的半個身子都蓋住了,背上背著長弓箭筒,腰上挎著長劍和腰刀,馬背上則掛滿了雪白的皮毛,光天白日下泛著銀色的光澤,像一團團綻開的絨花。他勒住了馬,遠遠就問道,“曉寒妹子,你是在此等我的?”
那女子迎上前去,卻無方才遠遠喚他的那股子豪氣了,點了點頭道,“韓昭,你可算回來了。”
韓昭驚道,“莫非我娘病的厲害...”
那女子搖了搖頭,“韓伯母好多了,每日里都有大夫來瞧,就是擔心你,一直好不利索,韓伯父托人給你帶去了信,兩日前便該收到了的,你怎得今日才回來?!彼凑f出口的是,她這已是第三日在此處候著他了。
韓昭提著韁繩在原地打了個轉,道,“是我的錯,我早該回來的,可那邊廂尋了好幾日,總算尋到了一處那小東西的老巢,我想著答應了我娘,要為她做一件新裘的,總不能半途而廢罷?!彼f著指了指馬背上自己的戰利品,面上不無歡喜。
少女笑得眉眼彎彎,“你的這番心意,韓伯母定然受得歡喜。”
韓昭也笑了起來,罷了,一記響鞭抽在了馬臀上,“曉寒妹子,我要回去了,你可得跟上我?!?
那少女在原地一愣,見他風一樣竄了出去,她還未來得及叮囑他,看他父親面色不好,要教他千萬小心呢。
北疆地廣人稀,十幾里長的鎮子上住著極少的人家,是以家家戶戶都是熟識的,哪怕是鎮子最里面一處中途搬來的人家,經過這些年的磨合來往,在鄉鄰們眼中,也與祖祖輩輩都在這處過活的人家無二了。說起這姓韓的一家,剛來這霧里鎮時,那也是引得鎮上鄉鄰傳了好一陣的,明明也就是個一般人家,既無甚么派頭,也無多少家當,可那女主人卻是個極年輕貌美的小娘子,那模樣生得簡直不敢教人多看一眼。那個當家的男人看著年歲不小了,老夫少妻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他對他家的小娘子恭恭敬敬的態度,可不像是丈夫對著妻子,家宅安在何處,如何修葺裝點,皆是照著那女子的心意來,但凡她出口的話,他絕不說一個不好來,若不是那家小兒一口一個爹爹娘親的叫著,如何能教人相信,他們確是一家三口呢。起初鄉親們都道,那女子仗著容貌可人被丈夫寵著,定是個蠻橫的主兒,無意間來往過幾次之后,才曉得人家非但模樣俊俏,心地也純良,便紛紛有意結交,只是,也僅限于街邊路上遇到點頭寒暄幾句而已,畢竟,看其言談舉止,怎么著也不像當真是尋常家門里出來的,保不準便是什么達官貴人家的小姐來此避世消遣的呢。
大人們知曉分寸,孩子們卻不管這么多,只要能玩到一處去,管他爹爹是東邊的衙役,還是西邊的屠夫呢。姓韓的一家人鮮少與外人主動來往,他家卻有個管不住的孩兒,很快便就與鎮上的同齡孩子打成了一片,他年紀雖小,卻認得不少的字,又知禮儀明是非,街坊鄰里家的長輩們都認識了一個叫韓昭的孩子,還看著他從一個大眼圓臉的無知孩童長成了個俊俏非凡的小郎君。此時,那個小郎君便正揮著細鞭自街巷里穿行著,路遇到了熟悉之人,老遠便會叔伯嬸娘招呼一聲,得他一聲呼喚的人均是喝他一聲,再望著他疾馳而去的身影干笑幾聲。
從鎮外的長亭至霧里鎮的最深處,韓昭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雖是數九寒天里,他卻覺得背心涼涼的,想必是出了汗,他卻不管這些,將馬往家門前的拴馬樁上栓好,拎著馬背上的一掛貂皮便三步邁作一步地沖進了家門里。前院里無人居住,是做飯漿洗之處,他剛踏進院門,便瞧見廚房的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漏出半個腦袋來,那是一張布滿橫紋的蒼老面容,卻自有神采,在看到他之后,裂開嘴笑了起來,韓昭笑著喊了一聲“啞伯伯”,又朝著他揚了揚手里的戰利品,大有炫耀之意,那人笑著卻不答話,只自門縫里伸出一只手來,結結實實比劃了個大拇指。
韓昭跑進了后院里,這才放緩了腳步,走到一處廂房前,還停下來手忙腳亂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他隔著門扉喚了一聲“娘”,待里面傳來一聲柔軟的回應,這才推門進屋去了。他越過屏風向屋內走去,望見榻上靠坐著的婦人,又叫了一聲“娘”,那婦人只笑望著他,并未開口,他走上前來,頓了頓,望著正坐在榻邊上背對著他的一道身影,縮著嗓子低聲喊了一聲“爹”。
韓芻夫望著妻子面上的笑意,這十數年來朝夕共處,他只比往日里更洞悉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是以,他拉下一張臉轉身而起,手里還端著藥碗,望著那張清雋爽朗的面龐,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斥責道,“你母親病了好幾日,竟都催你不回,真是越來越沒章法了?!?
韓昭自知理虧,也著實愧疚,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再無方才的恣意飛揚了,囁喏著道,“是孩兒的錯,只是...答應了娘,要為她做一件新裘,孩兒不想在娘親面前失信?!彼呎f著,邊偷眼望著榻上的母親,見她仍是笑著不發一言,像是專心等著看自己被斥罵的,他以往被罵的次數多了,早就知曉,若是自己此時出言向母親求救,只會被罵得更慘,便竭力做出一副誠心悔過的模樣來,他觀母親面色,一雙眸子神采奕奕的,面上未施半點脂粉,卻是粉面紅唇,想必病已好了七八分,他心里也不再擔心了。
韓芻夫見他今日竟然難得沒那么多頂嘴的話,也有些意外,再看他當真收獲滿滿,卻還未急著邀功,心里也多出些安慰來,自從這孩子漸漸長大,自己這做父親最怕的便是,他誤把輕狂當恣意,憑白出去招惹了是非,年少時的自己倒是無牽無掛的,他卻幾乎是他母親的半條命了。他心頭氣消了大半,還是冷聲道,“即便不能立時回來,也該捎封信,免得你母親日夜為你擔心?!?
韓昭連連稱是,這才敢往榻前湊了上去,將手里數十張雪貂的皮毛獻寶似的呈到了母親眼前,喜道,“娘,雖有了這么多,怕還是不夠的,待過些日子,我還得再出去獵些呢,曉寒妹子方才說,她知曉有一處林子,離著不遠,就是荒僻難尋,這小東西多著呢,改日我請她帶我去。”
赫羽翻看著那些細軟的皮毛,確是些好東西,心里也感念孩兒一片孝心,只是她此時心里卻有別的心思,她笑著問道,“你要帶曉寒出門,人家的爹娘可曾答應了?”
韓昭有些莫名其妙,奇道,“這有何難,我自會親自前去登門說明的,孟伯伯雖是咱鎮上的衙役,看著兇了些,可孟伯母又怎會為難我,我自小便常去他家玩耍的?!?
赫羽摸著孩兒的手冰涼,便將自己手里的暖爐遞給了他,好教他捂捂手,看著他抱著暖爐毛手毛腳的模樣,心里暗罵一聲混小子,人家姑娘大了,哪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形影不離的呢。她望了一眼榻邊站著的丈夫,二人皆是苦笑著搖頭,她又道,“聽聞我病了,昨日曉寒的娘還特意來看望我,帶了些禮來,還與我說了半晌的話,說曉寒到了年歲,該尋人家了,有中意的,也要娘幫著掌眼呢?!?
韓昭像是聽到了什么大喜事一般,笑道,“當真如此,孟伯母這么信任母親,那母親可要為曉寒妹子挑個好人家。”
赫羽見他說這話時,當真心無旁騖,笑嘆了一聲,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咱們家初來這霧里鎮,曉寒的爹爹沒少幫忙,只是...曉寒若真要嫁人了,你這心里當真沒點想法?”
韓昭像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雪亮的眸子睜得更大了些,“我能有什么想法,唯愿她日后的丈夫對她百依百順才好?!?
赫羽也不打算跟自家孩兒繞圈子了,便直截問道,“你不想娶了曉寒為妻?”
韓昭嚇得從榻上跳了起來,“娘,你在說些什么,我怎可娶曉寒為妻?我...我從沒有過這等心思?!?
赫羽也料到了這個結果,姻緣之事最不能強求,她未覺失望,只是有些頭疼,那姑娘怕是歡喜這傻小子許久了,只可惜了她一番心思,她嘆了嘆,斂起笑意,正色說道,“昭兒,你若沒那心思,日后便莫要與人姑娘走得那般近,你們可都不是孩子了,懂么?”
韓昭望著母親神色,不禁在心頭回想起了與孟曉寒自幼時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們兩家挨的近,他二人也都無兄弟姐妹,便總是結伴玩耍,他確是將其當作妹子一般看待,這些年都是如此,卻原來,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
正此時,門外有人在喊著昭兒,韓昭聽見了,回了一聲“福子叔”,便聽見那人細聲笑道,“曉寒姑娘好心去尋你回來,這么冷的天,你將人晾在大門口,你的禮數呢?”這話剛說完,便聽見一少女的聲音,卻是在為他這個沒有禮數的人在辯解呢。
韓昭聽見孟曉寒的聲音,兀自緊張,分明前一刻還能心無旁貸地喚她一聲曉寒妹子,此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招呼她了。赫羽心道,他二人既不是注定的夫妻,還是盡早將話說清楚,免得誤了人家姑娘的終生,便向著屋外喚道,“是曉寒來了么?進來罷?!?
屋外頭的孟曉寒聽得這是韓昭母親的聲音,也緊張起來,忙回道,“韓伯母,您身子未好,我便不進去了?!?
赫羽卻笑道,“我無事了,你進來,我有話與你說?!?
韓昭此時卻像是什么都明白過來了,他知道母親要對孟曉寒說些什么,他更知道,那些話還是要由自己親口說才好,他定了決心,朝著雙親各自一拜,道,“爹,娘,孩兒先前不知分寸,是我的錯,不能教你們當了壞人,那些話...我去向曉寒說罷?!彼f罷便轉身往屋外走去了,留下愣在原地的雙親對望一眼,皆是嘆了一聲。
韓芻夫端著藥碗重新坐在了榻邊,舀起一勺湯藥,淡淡道一聲,“由著他去罷,你且喝藥?!?
赫羽哪有心思喝藥,挽著一雙眉嗔道,“你不去攔著他,莫要教他說話不知輕重,傷了人家姑娘的心?!?
韓芻夫卻笑了笑,道,“這世上什么事都講因果,唯有此事,說不清的,不是么?改日,我親自登門去向孟家的人謝罪,如何?”
赫羽聽他這么說,仍是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卻也無計可施,她苦笑道,“不過...咱們的昭兒也確實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我看他,卻半點心思都沒有,你當真就不著急?”
韓芻夫笑了起來,“我為何要急?”
赫羽嗔道,“他幼時,你是那般寵著他,怎的他開始叫你爹爹了,你反而對他嚴苛起來,現如今,還不打算管他終身大事了?”
韓芻夫實則也很是不解,自南宮昭成了韓昭以后,他卻是不再像以往那般對其有求必應了,他們父子二人相處起來,還不如那孩子喚他韓將軍的時候親密。他低首很認真地思索著,琢磨出一個解答來,“昭兒是你生下的,我除了寵著他又能作何呢,可我成了他的父親,我也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個好父親,只好對他嚴厲些,哪怕他自此懼怕我不喜我,也不能教他走上歪路?!?
赫羽被他字字肺腑感染,她從未懷疑過,他對南宮昭的關愛會比自己的少,是以,這些年來,他如何管教孩兒,自己從不會干預什么,此時望著他面上風霜,鬢間白發,好似禪位隱退,隨他遠走北疆那些往事還在眼前,他們已經廝守了十數年了,他寵她愛她卻更甚昨日。她看著他退了邊疆勁敵,卸下一身戰甲,成了她一個人的天和地,她喜歡聽這鎮上的人喚她韓夫人,她更喜歡他在人前一本正經地稱她為內人,她越想越覺得心頭軟綿綿的,身子也癱在了那人懷里,笑著埋怨,“藥太苦,不想喝了。”
韓芻夫一手端著藥碗,一手輕撫著她脊背,她喜歡這樣撒嬌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自己偏偏覺得受用的很,整個大涼都曾是她南宮赫羽的,而她如今,卻是他一個人的了,他既想將她藏起來,又忍不住想讓世人都知曉,這十數年如一日的痛快和煎熬,當真只有歷經過的人才會明白。此時,他低首瞧著懷里的人,笑問一句,“那我去為夫人剝只蜜桔來?”
赫羽心里早已甜的齁了,她輕聲道,“不吃,上了年紀,多吃甜食會長胖的?!?
韓芻夫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輕輕捏了一把,柔聲道,“你身上,何時有過一絲多余的肉,嗯?”他這句話說得次數太多了,床上榻下,簡直是張口就來,偏偏每一次,還都說得一本正經的。
赫羽一把撫上自己微微發熱的臉頰,嗔道,“昭兒都該娶妻了,你怎的還是這幅樣子,老不正經。”
韓芻夫卻不以為然,道,“他娶他的妻,咱們還做咱們的夫妻,并無相礙,莫非他還會像幼時那般,見不得我夜夜霸占著你,非要睡在我兩中間?”
他二人想起南宮昭幼時的糊涂事來,皆是笑了起來,赫羽抬起一雙溫柔的眸子,再伸出手來撫上那張熟悉的面容,看了良久,才道,“這幾日病著,我睡得多,夢也多了起來,偶爾會夢到我與你初識之際,我剛登上大位,誠惶誠恐,你也剛從北疆歸去,可不像如今這般對我殷勤相待。”
韓芻夫聽罷,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知曉她并非是在抱怨,只恨自己后知后覺,未能及早認清,她便是他此生的劫。他邊平復心緒,又聽見女子幽幽開了口,“實則,自你第一回帶著我去拜訪了五斛先生后,我亦會偶爾夢見你,每每半夜夢醒,心頭上都是你那張冷冰冰的臉,教人難為情的很?!?
韓芻夫從未聽見她說起過這等事,自己何其有幸,還能入她夢境去,他柔聲道一句,“是我的錯,不該總是與你作對?!?
赫羽搖了搖頭,“你若是像其他人那樣諂我媚我,我反而不會多瞧你一眼了呢?!彼f罷又將腦袋埋在了那人的懷里,繼續說道,“我愿這匆匆而過的歲月都是一場夢,夢醒之后,我還是那般年歲,教我能好生待你一回,這一世不管多長...終究都太短了?!?
韓芻夫自以為這十數年來,她是快活著的,卻原來她竟有這樣的煩憂,惹得他不禁笑了起來,料想她是想到自己比她年長許多,怕歲月無情,怕時不我待,他心生感動,更具傷懷,深吸一口氣,貼著她如云黑發說道,“不管是白駒過隙,還是光陰漫漫,我都不會教你從這場夢里醒來的。”像北疆的冬日一樣的,冗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