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炎冷聲一笑,道,“他如何不敢?韓將軍一早便知,他非善類,卻也沒想到過,他為了攫取暴利,連國之安危都能當作交易,他對大涼施以小恩小惠,引來的是南澤人兵力更為充足的反撲,南澤攻破大涼心切,一時湊不齊這么多的軍需物資,正好教他大賺一筆。”
韓芻夫心知肚明,董炎并未騙他,便問,“你若想報復他,何必這般大費周折?”
董炎笑得坦蕩,“不錯,我若只想要他的命,如今他在明處我在暗處,想教他死多少回都是夠的,可是他的命于我而言,卻遠遠不夠。”
韓芻夫將折好的紙裝進了信封里,道,“你拿這等軍需采購之機密來交換,南澤人豈會輕饒你。”
董炎卻道,“總不至于,韓將軍要去南澤國君前告發我吧?”
韓芻夫自然不會,只是,他亦不信似董炎這樣的重利商人會教大涼如此占盡便宜,“你還有什么其他條件,一齊說了吧。”
董炎頷首,作恭敬狀,道,“董某便直言了,唯愿以往所有恩怨,一筆勾銷,能教我重回北正去,終老故鄉。”
韓芻夫細細品著這句以往所有恩怨,眉心閃過一絲不悅,“先前南疆的鹽患,是你的主意?”
董炎搖了搖頭,道,“便知瞞不住韓將軍的,是以還是一早坦誠相告的好,董某亦是有非凡難處的,若非實在走投無路,我一介生意人,定當不愿參與到國事中來。”他是個生意人,卻也不僅僅是個生意人,北正一夕覆滅,以董貴人為首的董氏一族在北正非但沒了立足之地,還被其他門閥世家聯合排擠,所幸那守關的秦三占放了他南下,他便順勢投靠了南澤人,既是依附,不拿出點作為來如何教人信服呢。
韓芻夫心道,他這般先聲奪人,倒是教自己難以發作,當下笑道,“你這般信任于我,我若出爾反爾,你又能奈我何?”
董炎道,“董某是北正人氏,大涼與南澤是戰是和,我并不關心,我姑母表親雖喪生大涼,卻是他們罪有應得,我唯有一聲嘆息,大涼女君雖曾教我含冤入獄,近乎要身死命隕,念在她已是泉下亡魂的份上,我也追究不得了,是以,韓將軍為何不成全我,將軍若是不成全,便是逼著我只得尋求南澤人的羽翼,于大涼又有何好處?”
韓芻夫聽他所言,乃是一派理直氣壯,哪里是來求人討饒的態度,卻偏偏自己還拒絕不得,他這般底氣十足,想必也是對大涼眼下困境心知肚明了,南澤人若真將數目如此龐大的軍需入了手,大涼將再無轉敗為勝的機遇,而相反,若是大涼有了這批物資,倒是可再與南澤人繼續周旋,他這般想著,難免心動,“我如何信你?”
董炎笑了起來,一招手,示意兩名女子將桌上兩只空杯斟滿,再次舉杯相邀,“若董某說,我亦是心中有家國故土的,韓將軍可會信,北正早已沒了立國之本,可大涼還肯善待北正子民,若是北正公尚且還活著,想必也會汗顏。”
韓芻夫見他提及北正公之時,尚且是一副惋惜之色,想必他還不知北正公謀反的真實緣由,董秈兒說的不錯,似北正三皇子宋靈均那般驕傲的人,寧死也不會將這等丑事說與再多一個的人知曉了。念及此,他難免惆悵,心頭浮起那雙恨著又怕著的盈盈雙眸來,她說烈女不更二夫,如今她自覺唯一能對亡夫贖罪的法子,也只有這般堅貞不屈了,他在心頭將自己恨得切齒,緊拽著酒杯一飲而盡,“望你言而有信。”
董炎迎上那雙令人膽寒的目色,流進嘴里的瓊漿頓時沒了滋味,他早就聽過眼前此人的諸多傳聞,此時看來,那一定都未曾有過半點夸大的成分,淡泊忍辱的是他,霸道輕狂的也是他。再回想起,董秈兒生前之時,常常將如何取此人性命掛在嘴邊,而現在她做夢都想殺死的人還是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她卻是白骨一堆了,也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當年董秈兒僥幸從王舍城里死里逃生,便也來了南澤,只是他二人道不同不相為謀,董秈兒將為宋靈均與董貴人報仇當成了余生的所有事,而他卻想著如何東山再起,他與董貴人雖為姑侄,他也知自己身陷囹圄期間,董貴人沒少為此事奔走,他心存感激,但人死便是大勢已去了,而后再聽聞,便是董秈兒終究還是身死了。他此時也才想起,那個女子生前好歹也是喚他一聲表兄的,又不禁唏噓,那大涼女君與北正公二人間究竟是怎樣的仇怨,竟教一個旁人都這般難以咽下。
董炎將空杯亮了個底,以示誠心,那兩個姑娘會意,忙為二人又將酒杯斟滿了,罷了又捻起木筷為這個貴人口中的韓將軍貼心布菜。
韓芻夫望著那雙纖纖素手看得出神,董炎見狀,露出個心領神會的笑來,問了一句,“若是韓將軍不棄,便教她二人留在身邊伺候?”
韓芻夫眼風左右各自一掃,問道,“你們...會伺候人嗎?”
那兩個女子放下了手里的酒壺竹筷,對望一眼,皆是受寵若驚的眼神,軟綿綿的身子縮了縮,以手半遮住臉,抬首羞眼望著身旁的男人,異口同聲道,“奴家會的。”
韓芻夫嘴角閃過一絲笑意,一時連眼神都柔軟了幾分,他端起酒杯晃了幾晃,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道,“可惜...我還未有妻室需要人伺候。”罷了,舉杯一飲而盡。
那兩個姑娘大眼一瞪,都道是自己聽錯了,一時間僵著身子都有幾分不知所措,董炎也為這句莫名的話費解,猜不透這位大涼大將軍心中多想,便就陪了一杯。幾杯酒下肚,心頭不比以往清凈了,他一早就知曉這杯中之物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他也非圣人,不覺間又多喝了幾杯,趁著半醉之前,回到了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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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羽曉得他今日是受了故人之邀赴約去了,她見他走時眉心不舒坦,想必這位故人不是什么可以把酒言歡的知己故交,只是他擺明了沒有要說的意思,自己也就不便追問,只是見他當真連一個字都不與自己說,心里又有幾分不悅。她輾轉難眠,毫無睡意,便起身掌起燈,拿過南宮昭親手寫與她的家書看起來,她母子二人已有快兩月未見了,看他字跡倒是比以往又有幾分進步了,會寫的生字也多了幾個,不禁欣慰,這信里雖只短短幾行,卻一派天真爛漫,她每讀一回,都要笑上一回。她披著外衫捏著家書在帳內踱著步,便聽見外間傳報大將軍歸營了。
赫羽聽見帳外馬蹄之聲漸近,心里一慌,已是子夜時分了,自己還未睡著,別教他以為自己是在等著他呢,她剛想吹熄幾上的燭火,便見帳外一道身影高高聳著,接著,那人便掀帳進來了。他身形略顯松垮,步伐也不似以往穩健,能教他這般的不需多想,只有酒,看他面色如常,目色無恙,倒是一副沒有喝醉的模樣,她的心頭還是泛起了一絲不快。
韓芻夫慢慢走進,看著女子眉心輕輕蹙了起來,心里覺得好笑極了,他打算先不談正事,于是就故作懶散地開了口,“我見你帳內燈火未熄,還有人影在來回踱著,太熱了睡不著嗎?”
赫羽未作聲,只轉過了身子,意為送客。她繃著雙唇,卻聞見身后的酒香越來越近,還未回過神來,右手里的那張紙便被抽走了,她忽而轉身,便欲開口斥罵,卻發覺自己根本不會罵人,“你...你無禮。”
韓芻夫也不開口,只捏著下巴將那封信湊到眼前來仔仔細細看了起來,他看得眉開眼笑,那副神情落在赫羽眼中,她心頭一軟,便也不再言語,好在南宮昭未在那信里再提說想見爹爹,盡是些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的尋常事,他耍賴要看,便由他看罷。
韓芻夫一口氣將短短六行字看了三遍,仍覺意猶未盡,眼里看著的是稚嫩工整的蠅頭小楷,心里都是那小人兒歡鬧的模樣和那雙漆黑如墨像極了他母親的大眼,他歡喜之余,竟又愧疚起來,他母親與自己同在一營之中,近在咫尺,自己尚且天天想念,他此時遠在百里之外,自己卻未曾想他如這般地步,他心虛著問了一句,“昭兒可是一切都好?”
赫羽輕聲回了一句“都好,”,她從不會主動在此人面前提及南宮昭,就像他也從不會在自己面前提起北正公一樣。她見那人輕手將信折好,又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面上也無方才的輕浮之態,便走上前去接下了。二人間尚且有尺余寬的距離,酒香味撲鼻而來,赫羽忍不住動了動鼻尖,卻皺起了眉頭,她也曾愛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如何能辨不出來,她一顆心霎時便慌亂了,抬眼望著面前的男人,淡淡說了一句,“你這位故人很是會招待你。”
韓芻夫不明所以,只得如實道,“我許久未沾過酒,今夜是破例了,那酒確是難得的好滋味。”
赫羽恨他還在裝傻,心道他是堂堂大將軍,即便在外面沾了花惹了草,又有誰人敢多說一個字呢,何必還擺出這樣一副委屈極了的模樣,眸子一轉,便不再看他,只道,“酒的滋味好,姑娘的模樣想必也不賴。”
韓芻夫聞言,便怔住了,她斜眸輕輕掃著幾上的明燭,兩瓣櫻唇矜持地咬合著,方才那句明著揶揄又暗含嗔怪的話語不像是從那張嘴里能說出來的話,可這帳內還有第三人么,酒未醉人,而他此時卻真的醉了,迷迷糊糊的便說了一句,“模樣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
赫羽揪著一顆心悔恨萬分,正不知該作何回答,又聽見他開了口,“我還有正事要與你說,你還想聽嗎?”
赫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端起一張恍若無事的模樣來,認真問道,“那是何事?”
韓芻夫也松了一口氣,笑道,“大涼眼下這水深火熱,轉機已到。”
赫羽聞言眨眨眼,良久未生反應,不是她不信眼前人的話,只是她一時當真想不到這轉機從何而來,“莫非你會變出許多錢糧?”
韓芻夫知她在玩笑,問一句,“三年前,可是你要治吳庸的罪,他為求自保出此下策?”
赫羽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便算默認了自己見過他寫給王安歌的那封信。
韓芻夫眉宇間閃過一絲凜冽,道,“他本就罪無可恕,如今更助紂為虐向南澤出賣大批量物資軍械禍亂大涼,此人留不得了。”
赫羽聽得恍惚,“他不是剛給營中送來了供給...”她也從沒想過那人當真有這般好心,當即明白過來了,又道,“他想發國難財,先假意對大涼將士施以援手...他怎可如此卑劣?”
韓芻夫曉得她心頭憤恨,安慰道,“三日后,便是他與南澤人約定好的交付之日,屆時我自有安排。”
赫羽點了點頭,這當真是雪中送炭的喜聞,她卻似乎歡喜不起來,若是吳庸將這筆買賣做成了,大涼的結局可想而知,她心生后怕,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的這位故人可是位要緊的人物?”
韓芻夫心道她當初在王舍城里大肆捕殺與北正公有關的北正人士,正是為了一個不想被世人知曉的秘密,如今若告訴她董炎與自己打過照面,只會教她坐立難安,便扯了個謊,“是個不相干的人,機緣巧合下得知了此事,念及故交,便告知了我。”
赫羽于此人的話自然深信不疑,他既三緘其口,定有他的顧慮,自己再三追問,反而是不信任他,便道,“他是大涼的大恩人,你要好生謝他才是。”
韓芻夫見她模樣甚是虔誠,又覺好笑,又為欺她心里不安,笑道,“我已許下他重諾作為回報。
赫羽有些不信,他空有大將軍之名,卻一無良田二無廣宅,能許給旁人什么重諾作為回報呢?就這么想著竟要笑了出來,笑過之后卻又莫名傷感,他也不是一無所有的,他本也可以有閑適瀟灑的日子可過,不必像這般為了國之生息日夜愁勞,看著他鬢間霜色又多一成,心尖上就疼了一下,自己這一生,終究是虧欠別人的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