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功過難斷
- 君略
- 飯粥五斛
- 3801字
- 2019-11-14 09:00:00
赫羽見營中當真來了糧草,心頭一連幾日的陰霾都一掃而空,又聽聞這些物資當真都是吳庸大義舍財慷慨借助的,雖有幾分不信,可再一想,眼下這大涼還有這等大手筆的除卻他還能有誰呢,便也不得不信了。她吃著這位大涼首富送來的糧食,卻又不禁想起三年前他陷害自己的那一局來,當真食之無味。關于三年前的事,韓芻夫從未問過她,就像她也從來沒問起過南宮蓮月之死一樣。
糧草到達軍營的第二日,赫羽便大著膽子前去尋季北望討要了,這日韓芻夫一早便出營去巡防邊關去了,他不在,這個人情就不是欠她的了。離著南疆大本營不遠處的涿郡困有饑民千余人,都是些無力遷徙的老弱婦幼,眼看著熬不過幾日了,哪怕是拌著野菜的稀粥,有一口也是能救命的。季北望見女君開口,也不敢不從,雖從無拿軍糧救濟災民的先例,可若那一碗稀粥真能救人性命,這和將士們在戰場上廝殺守護疆土百姓又有何分別。
季北望從二十萬石糧食里撥出了整整十車來,并差了將士親自送去了數十里外的涿郡,赫羽心里雀躍,便也騎上馬和護送糧食的將士一道去了,她這馬是幾日前韓芻夫牽到她跟前的,她騎著甚好,不知是巧合還是天底下的馬大都長著一個樣子,這匹馬也是通體赤色,少有雜毛。
涿郡的災民聽聞來了賑濟的糧食,自是喜不自甚,赫羽有過前車之鑒,不敢將糧食挨個分到他們手里,怕反而引來恃強欺弱搶奪的,她教將士們架起大鍋,將糧食與災民們采來的野菜一道熬成了一鍋,災民們排好隊挨個來領便是,既無浪費,也更安全了。千余人一起為著一碗粥拾柴火,采野菜,將士們都不禁動容,大涼的南疆死氣沉沉了太久,已經許久沒有這么井然有序的熱鬧過了。
韓芻夫正于沿關巡營,也被這處的熱鬧驚動了,他以為是流民鬧事,策馬前來一看,便看見那個女子端著一只破碗正在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堆里與人談笑風生,渾然忘我。夕陽已然西沉,她竟還舍不得離去,到了不得不走之際,又好生交代了涿郡關的守關將士,每日里要拿出多少糧食來,十車糧食不多,但多活一天就有多一天的轉機。
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沒有什么救世主守護神,只有信念。這些曾經都是她南宮赫羽的子民,雖然季北望不止一次暗示過,只要她想,現在仍是。她對于至高無上的皇權早就等閑視之了,可若是這皇權能救下更多的人的命,她并不介意再一次拾起來。與此同時,她倒是納悶,為何鎮南將軍季北望都有此等想法,身為大將軍的韓芻夫,他卻從未在自己面前提及過關于王舍城的一個字來呢?
離開涿郡關往回趕已是酉時了,行了十數里,便沒了寬敞的大道,只有林子可穿梭了,韓芻夫將她疲態看在眼里,便教季北望的親兵先趕回去復命去了,自己便隨在她身后,也不催她,兩人兩騎在林子里慢慢行著,這份寂寥時光來之不易,兩人一前一后,一言一語地說著話。
赫羽問起今日白天就想問的一句話,她見那涿郡關守兵稀少,連別處的一半都沒有,早有遲疑,“涿郡關的守將不足別處的一半,當真無事么?”
韓芻夫稍稍與她挨的近了些,為她解答道,“若是以前,自然不行,多虧了那道東西走向修起來的長垣。”
赫羽聞言,竟有幾分不信,“真有這等奇效?”
韓芻夫笑的坦然,“從那以后,南疆便多出了許多險關,沿關的將士布防可以少些,而擁兵十數萬的南疆大本營便就擱置在天然防備最為薄弱之處。”
赫羽聽罷,竟一掃疲乏,歡喜著追問,“竟這樣好?”
韓芻夫補充了一句,“這都是大涼女君的豐功偉績。”
赫羽曉得他不是在挖苦自己,可這修筑大計是懷信公提議的,修筑工事又是他韓芻夫親自督辦的,眼下這等排兵布陣也都是他的功勞,何談是自己的豐功偉績。
韓芻夫明白她心思,便道,“你既覺得這天下的過錯都歸你,那這千古的功勞也當都歸你,不是么?”
赫羽緊緊抓著手里的韁繩,身子在馬背上隨著深一腳淺一腳的馬蹄輕輕顛著,即使不用看,即使看不清,她也知道,那雙眼睛正盯在她身上。從來都沒有人對她說出過這樣的話,她想,若是父皇與皇兄還在,他們大致會這般寵溺縱容自己的罷,她也不能騙自己,若是昔日里與她琴瑟和鳴的夫君北正公能說出這樣的話,她亦會歡喜不盡,可嘆,唯余眼前人了,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么,卻發覺喉頭里澀澀的,只是,心里卻暖暖的。
她正翹著嘴角出神,卻被一雙長臂邊扶著邊拽著拉下了馬,韓芻夫道,“我早已練就出來幾個日夜不合眼的本事,你有么?”這些日子他二人雖身處一營,他怕她不自在,甚少去關心她,料想她受了不少的罪,吃睡皆不好,即便是這樣的暗夜里,都能看到她一雙大眼里再也沒了往日的光彩。
赫羽下了馬,聽他的,準備就地打會兒盹再走,她心虛地想著,若是芳琴姑姑知曉她如今不但能用旁人用過的碗吃東西,還能席地而坐就地而眠,不知要怎么數落她呢。
早起的小獸已開始捕食了,叢林中間或會傳來細細簌簌的動靜,受了人的驚嚇后又立即一動不動了,韓芻夫望著女子,問道,“怕嗎?”
赫羽搖了搖頭,道一聲“不怕”,便尋了一處細木去拴馬,好像在這個人身邊,她是真的不怕,什么都不怕。她拿捏著韁繩挽了好幾個結,迷迷糊糊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并不會拴馬,她轉首一看,那人早就拴好馬,就在她側后方一直看著她,赫羽張了張嘴,“我不會...”
韓芻夫上前來從她手里接過韁繩,輕笑道,“如何拴馬我以前教過你的,你忘了。”
赫羽縮著手愣在原地,竟有些難為情,想起來他真的是教過自己的,只是往日里自己騎完馬大都是交給禁軍伺候了,這才給忘了。韓芻夫栓好了馬,又伸手去摸了摸那馬的頸毛,他動了動嘴角,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開口。
赫羽站在一旁,藉著透過枝葉灑下里的細碎星光看清了他面上的苦楚,她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她也知道,自他們重逢以來,這個想法一定不止一次折磨著他了。她在心頭掙扎了幾下,喚了一聲“韓將軍”。
韓芻夫許久沒聽過她這么喚自己了,轉首過來,那張臉上有一絲驚詫,赫羽不等他開口,又道,“你的新坐騎很好,不比白霜遜色,你為我選的這匹馬也很好,我很喜歡。”
韓芻夫僵在了原地,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卻看見女子一雙蓄滿淚點的眸子,在星光下如同瑩瑩明珠,她嘴里說著原諒的話語,心里想必正是鮮血淋淋,于他們而言,赤雪都不僅僅是一匹馬,韓芻夫黯然垂首,像是剛吃了一場難堪的敗仗,他早已在心里斥罵過自己無數回,這一回,他終于能罵到解氣了。
赫羽見自己一句話,他便這般回應,若再多說幾句,指不定還要教他淚灑當場呢,他是那樣愛馬如癡的一個人,若非是對自己失望到了極點,他又怎會舍得拿赤雪來開刀呢。她自以為解開了一個心結,忍住了將要垂落的眼淚,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有吃的嗎,我...我有點餓。”她是真的有點餓了,她自早上離開軍營到此時半夜,唯一入過腹的只有小半碗稀粥,實則連那半碗粥她都是舍不得喝的,可是她想和百姓們同甘共苦一回,哪怕毫無意義,她心里也能好受一點。
韓芻夫聞言,轉身便離開了,“我去尋尋,你歇著。”
待韓芻夫回來之時,赫羽正坐在圓石上支頤發呆,她還在回味著今日白天里,她向那些災民所說的,遠在王舍城的長公主并未忘記南疆的百姓,這些糧食正是奉了長公主的令運來的,可任憑她說的真切,百姓們似乎并不相信,口口聲聲說著,若是長公主在意他們的死活,又怎會連著一年之內將賦稅翻了三倍。她聽見腳步聲來了,收回神思,自男人手里接過了一只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待要去咬第二口時,才發現這是一只洗過的桃子,只是味道實在不像是一只桃,洗過的?她喜道,“這附近有水?”
韓芻夫剛坐下身來,指著左前方一處林子甚密處道,“過了那片桃林,有一方小池子。”
赫羽站起身來,邊走邊吃道,“我去洗把臉,你在這里等著。”
待那只酸澀無比的桃下肚,赫羽已走到了桃林處,她抬首藉著月光看去,空蕩蕩的枝椏上連葉子都剩不得幾片了,不禁納悶,自己剛才吃下去的這只他是怎么尋到的,她回首看了一眼,還能看到夜幕中那兩匹馬的大致身形,卻看不清一丁點人的影子了。再走幾步,當真瞧見了一方小池子,兩間屋子的大小,水面盈盈,在星光下泛著銀色的細澤。
赫羽挽起衣袖,在池子邊的石階上蹲身下來,兩手作瓢,舀了一捧水灑在了臉上,只覺得清涼到了后背心,將她昏昏欲睡的念頭也驅走了。南疆的初夏早就來了,在營中的夜晚,便常常會因為潮熱而難以入眠,這處萬籟俱盡,倒是個睡覺的好地方,只是眼下可不是能教自己太平安睡的時候。
赫羽嘆了一聲,又澆了一把水在臉上,這水摸著涼涼的,可一到身上,卻溫潤沁骨,她不停反轉著兩只手將水澆在手背上,心里泛起個念頭。她握住了雙手,做賊般環顧了一圈,便開始飛快地脫衣服,因著穿的是男子的衣衫,脫起來很是方便,待她摸索著又下了一個臺階,半截腿已沒入水中,她便扶著石階蹲身下來,將整個身子浸在了水里,營中哪有沐浴的地方呢,她都覺得自己快要臟死了。
這水自然比不得往日在宮里頭的大溫湯,可于此時的赫羽來說,也是天賜之物了,她雖貪戀,也知不可逗留,便匆匆忙忙將身子都洗了洗,邊洗邊看著幾只螢火蟲在池子上方的水草上點點作舞。赫羽看著它們,不禁又想到了南宮昭,夏日里他最愛的便是捉些螢火蟲放在帳子里陪他安睡了,可自己望著那些一閃一閃的小燈籠卻如何都睡不著,想到這兒,赫羽不禁笑出了聲,她回過神來,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個用力,身形便不穩了,她心思不笨,一手抓住了池邊上的水草,剛一起身,發現右腿處傳來了尖銳的撕痛,疼的她叫出了聲。
赫羽跌下了石階,右腿處的疼痛連綿不絕地傳來,像是肉里面長了一根弦,非是要將她的腿繃成一張弓。莫不是被水里的什么東西咬到了,她心神動亂,雙手卻死死抓住水草,眼看著手里的水草都要被她連根拔起了,忙又換了新的一株,就這么一直撐到她終究肯出聲喚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