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上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爾丁
- 3507字
- 2019-06-28 15:28:10
第五章 許多足以鍛煉讀者判斷和思考能力的事物
天下很少只有一個人曉得的機密,這句至理名言我看著實有些道理。像上面敘述的這類事情,既然整個教區(qū)都曉得了,要不傳到外邊去,那才近乎奇跡呢。
果然不出幾天,小巴丁頓的塾師毒打老婆的消息就在附近一帶(用句通俗的話說)哄傳開了。有的地方甚至說,他把巴特里奇太太謀害了;有的謠傳打折了她的雙臂,也有的說把她的腿敲斷了。總之,照各處的種種謠傳,凡是人類所能遭受的傷害,她在丈夫手里幾乎全遭到了。
關于這次吵架的起因,也有各式各樣的傳聞。有的說巴特里奇先生正跟女仆睡覺,當場給老婆抓住;另外也還傳出許許多多很不同的說法,有些人甚至倒過來說是老婆偷漢子,吃醋的是丈夫。
威爾根斯大娘早就聽說巴特里奇兩口子吵架這件事,可是由于她聽到的是和引起爭吵的真正原因不同的說法,她覺得還是以不去宣揚為宜。大家一致責備的是巴特里奇先生,而巴特里奇太太過去在奧爾華綏先生家里做工的時候,曾為了一件什么事情開罪過威爾根斯太太——這位女管家生來是不大肯勾銷舊賬的。
然而威爾根斯大娘眼光很遠,又能預卜幾年以后的事。她已經看出布利非大尉將來很可能當上她的東家,并且也很清楚布利非大尉對小棄兒不懷什么好感。她料想倘能發(fā)現一些什么把柄足以使奧爾華綏先生減少對這孩子的疼愛,自然也就是替大尉辦了一件讓他十分稱心的事。奧爾華綏先生對這孩子的疼愛顯然令大尉十分不安,甚至在奧爾華綏先生跟前他也無法完全掩飾起自己這種情緒。他的夫人在人前的舉止比他要得體多了。她時常勸他學學她的榜樣,對她哥哥做的糊涂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說,她至少和旁人一樣看得出這種行為是不明智的,她的憤慨也不亞于別人。盡管她這么勸說,大尉的不安卻依然如故。
因此,盡管塾師夫婦吵架之后,相隔很久,威爾根斯大娘才偶然打聽到這件事情的真相,她還是把全部細節(jié)調查個一清二楚,然后告訴大尉說,她終于把小野種的真父親追究出來了。她還說,看到東家這么關懷棄兒,毀了自己在這一帶鄉(xiāng)里的名譽,心里真是難受。
大尉責備她結尾那段話說得太僭妄,認為那是對東家的舉動擅自亂下判語。雖然在品德或見識上大尉允許自己跟威爾根斯大娘結成一伙,自尊心卻絕不允許他那么做。老實說,再沒有比跟你朋友的仆人勾結起來反對他們的主人更為冒失的事了,因為這么一來,事后你只能任憑那些仆人擺布,隨時還可能被他們出賣。也許正由于這種顧慮,大尉才沒對威爾根斯大娘作什么明白表示,也沒助長她去說奧爾華綏的壞話。
盡管表面上他對威爾根斯大娘這個發(fā)現沒露出滿意的神色,心里卻頗為高興,并且打算盡情利用一下。
這件事他在心里藏了很長一個時期,滿心盼著奧爾華綏先生會從旁人口里聽到它,可是威爾根斯大娘也許被大尉的態(tài)度所惹惱,要不就是對大尉的權術世故有些莫測高深,唯恐這個發(fā)現會使他不高興,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提過這事。
女人們不管聽到什么新聞,與其告訴男人,總更喜歡告訴別的女人。想起來有些奇怪,這女管事可一直沒把這消息報告給布利非太太。要解答這個疑問,只有將它歸之于女主人和她之間關系比較疏遠。這也可能是由于威爾根斯過分關心小棄兒,以致引起了布利非太太的妒忌。因為這位女管事雖然為了討好大尉,總想害那小棄兒,可是看到奧爾華綏先生越來越疼愛他,她也就在主人面前越來越夸獎起他來了。這也許就得罪了這位難伺候的夫人,使她對威爾根斯大娘十分怨恨,盡管她背著東家也煞費苦心地對布利非太太說過些完全相反的話。雖然她不曾(也許是不能)把她干脆趕走,可是總想方設法叫她不自在。這終于惹惱了威爾根斯大娘,她就反抗起布利非太太來,公然對小湯米表示出百般的敬重和愛撫。
大尉擔心那件傳聞頗有煙消霧散的危險,最后只好抓個機會自己把它吐露出來。
有一天,他跟奧爾華綏先生討論起愛的問題。大尉旁征博引地向奧爾華綏先生證明,在《圣經》里“愛”這個字沒有一處是當作行善或慷慨解釋的。
“基督教的建立是為了更崇高的目的,”他說,“而不是為了實行許多異教的哲人老早就傳給我們的仁愛之道。仁愛雖然也許可以稱作一種美德,但它卻很少帶有卓絕的基督教氣息:也就是那種高超的思想境界,其純潔程度接近天使般的完美,而且只有靠神的恩寵才能達到、表現并感覺到。”他還說:“把愛這個字理解為心地熱誠,或是對同胞持友善的看法,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給予寬厚的評價,這才接近《圣經》的意旨。這種美德在本質上要比出于憐恤而散發(fā)些布施高尚得多,受益的人也廣泛得多。縱使肯于破費,甚至傾家蕩產,我們所能救濟的人總很有限。反之,倘若從另外更真實的角度去理解愛的意義,受惠者則可以遍及人類。”
他說:“只要想想圣徒都是些什么人,卻還認為耶穌曾向他們傳過待人要慷慨或應不惜施舍這樣的教義,那就太荒謬了。既然我們不能設想耶穌把這樣的道理傳給根本不能實行它的人,我們就更不能設想叫那些雖然能實行而不肯實行的人來這樣理解愛了。”
“盡管這種慈善行為算不了什么功德,”他繼續(xù)說,“可是我必須承認對于一個心地仁厚的人,那還不失為一種樂趣,只可惜有一種情況使這樂趣打了折扣——我指的是我們時常容易受騙,往往把最豐厚的恩惠施給不配享受的人。您不能不承認,您對巴特里奇那個無賴的恩賜正是這樣。只要有了兩三件這樣的事例,勢必就會大大減少一個好人從這種善行所理應獲得的快慰。這種事例甚至使他施舍起來畏首畏尾,唯恐犯了助長罪惡、鼓勵壞人的過失。這是極其嚴重的罪過,除非我們十分審慎地選擇施恩的對象,否則事后再說我們并不是存心助長,也不能替自己開脫。我相信這些考慮已經使許多篤信宗教、德高望重的人士在慷慨解囊方面大大受到了限制。”
奧爾華綏先生回答說,他沒資格跟大尉爭論希臘文方面的問題。因此,關于譯作“愛”的這個字的真實意義,他不能表示意見。但他一向把這個字理解為由某些行動所構成,而赒濟施舍至少也構成這種德行的一個方面。
關于功德這一點,他倒完全同意大尉的看法,因為行善只不過是盡一個人應盡的責任,哪里談得上什么功德呢?不管“仁愛”這個字涵義如何,從《新約》的整個精神來看,它顯然是一種責任。現在他既然認為行善是基督教的教規(guī)和自然法則所要求人們履行的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它本身必然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而且如果有任何一種責任,它本身就是一種報償,或者說,在履行這種責任時就能享受到報答,這個便是了。
“說實在的,”他說,“倒有一種慷慨行為(我寧愿稱之為慈善行為)好像還說得上功德,那就是,我們出于惻隱之心或基督教的愛心,為了減少旁人的困苦,甚至把自己真正必不可缺的東西也拿出一些分給大家。我認為這才稱得起功德。但是倘若我們只不過用自己多余下來的東西來接濟同胞;倘若由于這種仁愛行為(我必須使用這個詞兒)而蒙受些損失的只不過是我們的錢柜,而不是我們自己;倘若我們從災難中救出幾個家庭的代價只不過是壁上少掛一幅出色的繪畫,或者在旁的方面少滿足一項無聊的虛榮心——那我們也只不過是盡了做人之道而已。我甚至還可以大膽說一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只不過是個美食家:因為最考究的美食家的愿望還不就是要他的菜飯不止為一張嘴所享受,而為許多張嘴所享受嗎?我覺得這話也可以應用到那些知道由于自己的赒濟而使許多人有了飯吃的人們身上。
“至于怕把恩惠施錯了人這一點——你說事后證明受惠者不配受惠的例子很多,我認為那并不足以妨礙一個好人去濟弱扶貧。我不認為一個人碰上幾件或者許多件忘恩負義的事就使他有理由硬起心腸來,從此對同類所遭受的苦難無動于衷,我也不相信那情況會對一顆真正仁慈的心發(fā)生這樣的影響。除非能說服一個好人,讓他相信整個人類已經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我認為,這下子他不是變成一個無神論者就會害上狂熱病,否則沒有力量能封住他的善心。然而只因為有幾個壞人就斷言全人類都已經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那顯然是不公正的。我相信也沒有人會僅僅因為記得有那么一個出乎常規(guī)的例子,就遽然下這樣的結論。”這席話說到最后,他問大尉所說的那個無賴巴特里奇究竟是誰。
“我指的是那個理發(fā)匠兼塾師巴特里奇,那個沒準行當的家伙,”大尉說,“他就是您在床鋪上發(fā)現的那個小孩子的父親。”
奧爾華綏先生聽了大為驚訝,而大尉看到奧爾華綏先生竟茫然不知,也頗為驚訝。他說,這事他一個多月以前就聽說了,然后費了好大勁才想起是威爾根斯大娘告訴他的。
于是,奧爾華綏先生立刻把威爾根斯喊了來,她證實了大尉的話。奧爾華綏先生就依照大尉的主意,把她派到小巴丁頓去調查事情的虛實,因為大尉很不贊成在審理刑事案件方面草率行事。他說,他絕不愿意奧爾華綏先生在查明巴特里奇的罪行之前,就做出任何不利于孩子或他父親的決定。盡管他私下早已從巴特里奇的鄰居那里證實了這個消息,然而他為人厚道,決不肯在奧爾華綏先生面前作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