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宴后

秋分時節還未到來，盡管節令才將將來臨白露秋燥，但連綿起伏的西陵山區卻早早的迎來了冬季。山野間的凌晨逐漸有了霜凍，偶爾與千萬凍死的野草叢中盛開的一朵白梅，才讓人感覺到這荒蕪的世界里多了一絲生機。

聽著沉重的腳步深深陷進礫石里的細細簌簌的聲音，陳相錦忍不住的低下了頭，然后目光來到前方陳浩然獨自扛著一頭巨獸的背影。于是便出現了這樣一副令人難以想象的畫面，一頭重達半噸的巨獸，被一個不論怎么看都只像個普通鐵匠一樣的人輕松扛在了肩上，長長的黑色鬃毛蓋住了他真個后背，像是添加了一件骯臟卻無比堅硬的鎧甲。

他和陳浩然的關系有些古怪，雖然不是血親，表面上是收養與被收養的關系，但陳相錦卻從未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名義上的叔叔，但作為受百家教養長大的少年，確實有很多地方都離不開陳浩然的影響。

西陵西部荒蕪的山區里，某個村落舉行了場盛大的晚會，慶祝了兩個默默無聞了數十年的鐵匠，一夜之間因為獵殺了在山中為禍了數十年的一大害，人們分食著這頭令自己害怕了數十年的猛獸，就像當年野獸以同樣方式生吞了他們的親人。

西陵村里生機極少，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因為組成村落的絕大多數都是老人，就像西陵街角不顯眼的鐵鋪，多年無人理會，卻依然倔強的像水溝里的枯草。

而最近兩天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大叔顯然帶給自己太多的震撼與驚喜，這一天的陳家鐵鋪并沒有開門，原本寂靜的西陵也處在一片的歡呼之中，野山道上那頭兇猛的野豬一直以來都是西陵人的禍害，而一夜之間這個困擾村民數十年的禍害最終化為了一盤桌上的野味，這種難言的歡喜，顯然是無法用言語去描述的。然而有人歡喜，卻也還有人憂愁。

陳相錦狠狠瞪了眼后院睡覺的那個中年男人，嘆了口氣，拿著擦布擦了擦手，說道：“吃飯了。”

陳相錦和陳浩然的關系極其微妙，說是父子，兩個人卻并沒有什么血緣關系，而要說是陳浩然收養了孤兒陳相錦，而顯然陳浩然這個家長做的實在是不稱職，甚至很多時候都是陳相錦在照顧中年的陳浩然。

陳浩然坐到桌前，吧嗒吧嗒的咀嚼著桌上粗硬的肉食，忽然開口說道：“這肉怎么吃起來不新鮮？”

“新鮮的肉，在先前一刻就被你豪邁的送給了所有村民，一點兒都不剩，西頭的王屠夫對此很不滿意，但看在他也分到一杯羹的份上，他那些賣不出去的肉，就便宜賣我們了。”陳相錦給自己盛過一碗飯，坐到飯桌前。

“我知道你心里不快，”陳浩然嘿嘿一笑，說道：“但在很多時候，爭未必得，讓未必失?！?

這種話陳相錦顯然聽了很多遍，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反應，相反，他惱火的說道：“那可是野豬肉，若賣給西陵主城的肉販子，好說也能掙個好幾百兩，可就這樣被你大手一揮，送給了西陵所有吃不起肉的人，到頭來我險些丟了性命，卻什么也沒有得到。”

“不，其實你得到了更多的好處?！标惡迫徽J真的說道：“你得到了那些人的心，你為西陵很多家庭報了殺親之仇，讓他們親手吃了怪物的肉，多年以后，他們將會成為你支持者中最堅定不移的一部分?！?

陳相錦一愣，說道：“那……那你也不能一點兒都給自己剩啊。”

陳浩然低頭咀嚼著肉，低聲罵道：“你我的家人又不是死在那頭野豬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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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普通的晚餐結束后，陳相錦收拾好了碗筷，發現自己獲得了難得的清閑，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坐在鐵鋪窗口發了會呆，他從廚房角落取了壇酒，拿著兩個酒碗走到了后院。

陳浩然已經在這里睡了好一會，此時他正望著西陵獨有的夜空發呆，似乎他的人生里除了吃和睡外，就再也沒了別的意義。而事實上，陳浩然望著那處黑森森的世界，在那片云層的后面，藏著一輪西陵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一種叫做月亮的東西。他接過陳相錦遞過來的酒碗，似笑非笑的說道：“用我的寶貝來討好我，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陳相錦坐在后院的草地上，給自己也倒了碗酒，順著陳浩然的視線望去，卻發現那邊除了幾束可憐的光束外什么都沒有。他知道鐵匠鋪老板陳浩然一定有很多事情瞞著自己，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問了，他也絕不可能告訴自己。

“如果當初我沒有回來，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呆在西陵，然后等你死了，繼承你的鋪子？一生一世做一個鐵匠?！?

“或許，你會是個很好的鐵匠，至少沒有我那么多該死的規矩?！?

陳相錦低頭看著水溝里的野草，想象著這種枯燥的人生，他忽然搖了搖頭，說道：“我會打鐵，但事實證明，我不會是個鐵匠，我的第一理想就是通過科考入朝為官，第二就是搬進天京城?！?

“放棄你那個可笑的第一理想。”陳浩然聲音忽然變小了許多，說道：“至于第二個，想要達到其實很簡單。”

陳相錦顯然沒有相信鐵匠陳浩然的話，他說道：“我知道科考很難，但科考四年一度，沒有人第一次就能榜上有名，如果這次落榜了，我還會參加第二次，第三次……遲早會考上的。”

陳浩然沉默了，沒有說話，他低頭看著水溝里的那株枯草，目光卻落在了水面陳相錦的倒影上。陳相錦喝了一口酒，隨后劇烈的咳嗽起來，無論在什么時候，他都無法理解為什么陳浩然永遠會將這樣難喝至極的酒當作寶貝一樣藏起來。

某日清晨，一身疲意的陳浩然被一泡尿憋醒，而當他路過小院時，卻發現陳相錦正提著筆在抄書。

西陵西部的西陵大村西角唯一的陳家鐵鋪里，陳浩然忽然早早的開了鋪子，前院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陳相錦不耐煩的吼道：“陳浩然，你給老子安靜點！”

聲音很大，但蓋不過陳相錦嘹亮的聲音，前院傳來陳浩然惱火的聲音：“少廢話，你個臭小子要走了，忘恩負義不想養老子，老子多掙點錢養老！”

有早起的村民看見，好奇問了句，陳浩然說道：“從今天起規矩改了，早上開鋪子，但不做生意，我只打自家的東西?！?

村民回答道：“那這跟以前的規矩有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