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悄悄把夜變得無垠。

方億陽早就不再害怕現實，但他害怕讓別人接受太多現實。當他知道二姐與郝芊的關系時，他想把這種新鮮消息告訴吳曦是因為兩家的關系好，想必吳叔叔也早已和自己家人心照不宣，況且，吳曦與郝芊并無過多交集。

郭清兒的突然介入讓方億陽不安。當然，最讓他琢磨不透的是葉歆陽，她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把別人卷入這紛爭里？她真的是開學那天優雅有致的女人嗎？

他一整晚都盯著與郭清兒的聊天記錄，想必屏幕對面的小女孩特別痛苦吧。一路上瘋瘋癲癲咋咋呼呼的郭十三，從來沒有這么禮貌客氣過。

“方億陽，想問你件事?！?

“怎么了？這么客氣？”

“很客氣啊？我很平靜吧，因為害怕。”

“什么？”

“你，認識郝芊吧？”

“你不認識啊？無聊?！?

“我說，在成為同班同學之前，你認識她吧?！?

“可能我去外國語找過她，給她寫了一封情書，但是被拒絕了，我就鐵下心喝了忘情水。”

“方億祺。”

當這個名字與郝芊拉上關系時，就是一片黑暗了，方億陽無法在這種夾縫里再跟她掙扎掩飾。

“我姐姐。你怎么知道了？”

“郝芊的媽媽，都告訴我了?！?

“她為什么要說啊？她有什么資格說我姐姐？”

“為什么沒有？你姐姐明明就是小三?。∵€害死她丈夫，郝芊的爸爸?！?

“你別瞎說行嗎，沒搞清楚狀況?！?

“那你說什么是狀況？什么狀況才對？什么才是符合三觀？”

“其實我也是這段時間才知道的。真的！我不認識她們。郝芊生病后的幾天，我才慢慢發現然后問我大姐?！?

“問你姐？當事人知道是非黑白嗎？”

“不是，方億祺是我二姐，我說我問的是另一個姐姐。”

“你家姐姐真多，是不是都干這個？你會不會也要干這個？”

“你別這樣行不行??？我真的沒有??！”

“那你離郝芊遠點。”

“這是我能決定的嗎？”

“換座位去，越快越好。”

“憑什么啊，我不換！”

“你姐姐害死了人家爸爸，你說不換就不換，要臉不要??？”

“我都說不是了！你能不能問清楚??？”

“我不想清楚，太惡心了你們家！”

“什么跟什么啊，有本事你自己問郝芊?！?

“行啊，我周末就去她家看看?！?

方億陽對葉歆陽太失望了。本來覺得多年不工作的二姐就不是個合格的大人，但起碼二姐心地善良，處處維護自己，孝敬父母，對郝芊也是視如己出。葉歆陽真的太差勁了，怎么可以把上一代人的情緒傳給下一代，讓孩子們受苦？她真的像大姐說的那樣是個極其失敗的母親嗎？

方億陽觀察了郭清兒一整天，太害怕她把那些都告訴郝芊了。以前總想找機會試探郝芊然后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她，但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想說出來了。他害怕，很害怕。

作為郭清兒最好的朋友，郝芊也一直關心她的狀態，方億陽極力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都跟他說話，讓她不沉浸在郭清兒的負面情緒里。當郝芊說清兒心情不好時，他告訴郝芊，她可能遇到狗了。當郝芊為郭清兒唉聲嘆氣時，他就擠兌郝芊，說她愁眉苦臉，像是有人欠她幾百萬。效果如何他不知道，只是多多少少可以讓她嘲笑一下自己過于無知。

他們在前排爭執著被物理老師抓了包，說要把自己和郝芊的座位分開。兄弟卻在后面為自己起哄撐腰。

老師，你棒打鴛鴦?。∪藗z坐得好好的，非要分開。”

“就是咯，好傷心的！”

雖然方億陽很喜歡物理，也尊敬物理老師，但也顧及不來太多，每個老師也都了解自己德性，端著好學生的臉面去應對老師也于事無補。趁大家都往后看著楊城爍和江歌時，他也把腦袋往后探看看郭清兒，隱隱約約捕捉到她嘴型，像是在說：“混蛋，最好換位?！?

方億陽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郭清兒了，曾經好好的郭十三，那么快樂，那么瀟灑。在這件事上，怎么說，自己都是方億祺的弟弟，而方億祺又確實曾經介入過別人的家庭。無論性質是好是壞，二姐不是正室，不是原配。在這社會里，最忌諱。

等到郭清兒離開班級、上了校車，班里人也所剩無幾。方億陽終于鼓起勇氣問郝芊：“你沒問過郭清兒嗎？”

他害怕肯定的回答，要是那樣，仿佛一切都會改變。他緊張地定定看著郝芊的嘴巴，順著她的嘴型，終于吐出一句：“她不說。”這樣一來，方億陽懸著的心就落下來了，換過來安慰著她。

“哎，沒事，下周回來就會好啦！”

“額恩。”

“現在是你有事了是吧？”

“我沒有啊?！?

“那行，我準備回去了，你慢慢等啊?！?

告別以后，他和梁凱俊走過這條走廊，下了樓梯，操場四周的校車都裝滿玻璃，那順著自己班級的陽臺倒影里，出現了郝芊的樣子，他不回頭看，只是看著那些玻璃窗里的鏡像，等自己上車后，他費勁地看別的車窗。她就那樣趴著，盼望著自己的母親。不，方億陽不愿再心底提及葉歆陽。六年來葉歆陽制造這些溫情的假象，方億陽也不知道她究竟費了多大勁，也回想郝芊曾說她并不喜歡母親，也突然明白了這其中緣由，郝芊像是什么都知道的。那么，她會不會也知道方億祺的弟弟呢？

“你回來啦！我準備出去哦，飯做好了，還熱著呢。”

“啊？你又出去？這段時間你上班了？”

“是啊，我報了個會計課程，考個證我工作一兩年，再去英國讀讀MBA。你覺得怎么樣？”

“我，不了解，你喜歡就好，開心就好。”

方億祺看著這個傻傻的弟弟，覺得他肯定舍不得了，逗他笑著說：“你是不是不開心？”

“哎，你走走走，別天天呆家，破事真多?！?

“什么破事啊？”

“你自己就一破事。”

“你這剛回來就數落你姐，還講不講道理了？”

方億祺的聲音突然大起來，方億陽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就沉默了，那是生氣無奈的沉默。

“億陽？你怎么了？”

“沒事?！?

方億陽回到自己房間，他沒有去后院告訴方舟康自己回來了。這次方舟康自己走了進來看向女兒，讓她坐下。

“前段時間，葉歆陽來過?！?

“為什么沒跟我說？”

“需要嗎？不是你去找了她，她才會過來嗎？”

“我……”

“聽你媽說郝芊跟我們億陽一個班，還是同桌。”

方億祺留下了眼淚，她第一次流眼淚，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哭了，六年前的那晚上，眼淚早已把她榨干了。方舟康看了看女兒，又起身去后院喝茶了，那些茉莉花，還是很馨香。

方億祺貼在弟弟的房間門口，心情稍微平復后，敲了兩聲房門。不等回應，直接進了。

“億陽。”

“嗯。”

“你，和你們班的郝芊，關系怎么樣??？”方億祺說完這句話，干笑了幾秒。

方億陽定定地低著頭，抿著嘴，全身像是在抖著，又很有力量地把肌肉都縮在一起，方億祺看著弟弟，好心疼。

“沒關系啊，你跟姐姐說說?！?

“那你……”

方億祺拉了一把凳子坐在方億陽旁邊。方億祺把去過郝家的事告訴他，說：“郝芊已經長大了，她已經快把我忘了，淡忘啊，都怪時間。這些年，她只有葉歆陽，無論葉歆陽選擇如何扮演母親這個角色，但在郝芊心里，她已經是唯一的母親了，我錯過了。”

“那怎么辦？你不想回去嗎？你才是最愛她的不是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失敗了！我無法給郝芊那樣的生活，我沒有本事掙錢。我會有進步的，億陽，謝謝姐姐，郝芊會回來我身邊的。”

“不要，姐，她跟她媽媽關系變好了。我們別去了好嗎？”

“那你呢？姐姐求你，要和她保持距離好嗎？你去和老師申請換座位好嗎？”

“姐，我幫你照顧好她不好嗎？”

“不好，葉歆陽會找你的，她會讓你難過，也會讓芊芊難過?！?

方億祺已經泣不成聲，方舟康打開了房門，讓她回去洗一把臉，記得去上課。

“爸?！?

“別聽你姐的，她不太正常，好多年了，都不正常。你好好上課，好好交朋友，做你自己，做一個可以讓朋友依靠的人?！?

“謝謝爸?！?

放在床邊的手機在響，又是郭清兒的騷擾信息。這次是：“你能不能別人郝芊跟你一起去數學競賽？你真的是煩人，煩透了！”方億陽把方舟康剛剛的原話發給了郭清兒：“認真做朋友，做一個可以讓朋友依靠的人?！逼聊粚γ嫦袷撬募咀儞Q，回了句：“好！那一起吧?！?

方億陽去了這幢大公寓的樓頂，這雖然不是這座城市的最高處，但他看見了滿天星辰，好近、好近。他平躺在這里，伸手就好像碰到了光亮。如果每一個消失了的人都會變成一顆星星，那么這星辰大海里，大家都想念的人，會不會很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