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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紅櫻桃頭繩

郝芊和葉歆陽走進小區(qū)外的超市里,她拿了一個紅櫻桃頭繩。沒再多看別的。葉歆陽看向她手中的小物件,也沒多說什么。

回家路上,她用手指轉動著那發(fā)圈,哼著歌,那慘白的小臉盛放著彩色的笑與光。葉歆陽若有所思看著女兒,她的笑,對這樣一個母親來說,太矜貴了。可她不愿看到郝芊那么喜歡那小頭繩。

葉歆陽在地面撿起一片黃白有致的雞蛋花,兩個手指轉動著花柄,她的鼻尖湊近花瓣,吸著那沁人的香氣。

芊芊,你看,是你最喜愛的雞蛋花吧!”

“媽媽,它叫緬梔子,雞蛋花多俗氣。”

“大家都這么叫呢,芊芊,你怎么知道緬梔子的呢?”

“是學名。”

“你上次說緬梔子的花語,原來就是雞蛋花吧。”

“是的,學校好多,這也好多。以前學校開紫荊。”

“每個學校特色不一樣,總要有一棵關于青春的樹,一種關于回憶的花。不用太獨特,只需往后回憶時,有一個寄托之物罷了。”

“這樣嗎?”

“是的,寶貝。”

“那我希望高中的學校可以更美一些。”

“我們?nèi)タ记锵母街泻脝幔俊?

“那,會不會太難。”

“沒關系,芊芊盡力就好,剩下的交給媽媽。”

郝芊聳聳肩,繼續(xù)玩弄那紅櫻桃頭繩。

到了家門口。葉歆陽按了門鈴。茹海琴將門半掩打開。

“芊芊放學啦。”

“是的。”

“想吃什么?琴姨給你煮。”

“買了什么煮什么,還能再去買別的不成。”

“芊芊,跟琴姨好好說話。”

“隨便。”

“這孩子。琴姨,別放心上啊。”

“沒事,這孩子也不容易。”

茹海琴從小把郝芊帶大,她四十多歲了,她結了婚,又離了。她沒有孩子,也是因為她不能生孩子才離的婚。她待郝芊視如己出。郝芊從小喜歡她,依賴她。郝芊不待見她,不待見這個家,是從郝永洲去世那晚開始。

2008年,充滿悲歡,滿是聚散的年份。意外也像是任性小孩地出現(xiàn)在原本已破裂不堪的郝家。

郝永洲在這天與他最愛的妻女進行了最后的訣別。

那只是意外,是生活的一連串隨機事件中的一小部分。誰也無對錯,但如《唐頓莊園》里的Granny 所說,

“When tragedies strike,we try to find someone to blame.“

郝芊選擇了去怪罪茹海琴、去隔離這個家。而茹海琴也坦然接受下半句話。

“In the absence of a suitable candidate,we usually blame ourselves.“

四年前的那一天,郝芊在做了一個小手術,需要在醫(yī)院休養(yǎng)一段時間,郝永洲、葉歆陽、茹海琴都是家里醫(yī)院來回跑。

最后一個郝永洲準備照顧郝芊的夜晚。雨下的很大,路比平時要滑。郝芊和茹海琴在醫(yī)院等著郝永洲來換班。

“爸爸什么時候來,你給他打個電話。”

“沒事啊,芊芊,很快就到了。”

“可是,雨太大了,我害怕。”

“我在這呢。你爸爸馬上就來了,不怕啊。”

“不想等。”

半個小時后,郝永洲早已過了與郝芊約定好的時間,郝芊再也耐不住性子。

“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芊芊啊,爸爸忙,咱不催他好嗎。”

“不!他答應我了,他就一定會來,每次都來,每次都沒遲到!”

“可能,這次是太多事情了啊,他這些天都沒好好去工作,或是事情堆多了。”

“不會的!”郝芊眼淚止不住下來。抱著枕頭大哭起來,茹海琴環(huán)住她抱。

又過了好長一會,郝芊的小手機鈴聲響起。

“是爸爸打來的!”

“喂!爸爸!”

“喂,你好?”

“你是誰?”

“是郝永洲家屬嗎?”

“你是誰?”

“孩子啊,你媽媽呢?”

“沒在。你說你是誰!我要爸爸!”

“孩子,你能叫媽媽一塊來市中心醫(yī)院嗎?”

“我就在這呢。”

“喂,你好,我是郝永洲家人。”

“你好,郝永洲出車禍了,坐在搶救,麻煩家人都來一趟。最好是直系親屬。”

郝芊沖出病房直奔手術室。

兩個蒼白的房門從中間慢慢打開,郝永洲被推出來。一位年輕的女護士在郝芊面前蹲下,攤開她的小手,在她手心放下一圈紅櫻桃頭繩。女護士又把她小手輕輕合上。

“芊芊啊,你爸爸說他很愛你,關于你的,他從來不會遲到。你是爸爸得到過的最美的禮物。”

“我不要!”

郝芊把紅櫻桃頭繩丟在地上,爬上病床,掀開剛剛蓋上的白床單,雙手捂住郝永洲的臉,抬頭用力嘶吼,尖叫。

葉歆陽終于趕來了。她癱坐在地,沒有眼淚,沒有嘶吼。她爬過去撿起那圈紅櫻桃頭繩,緊攥在手心。

護士準備把郝永洲推遠,如海琴把郝芊抱下來,郝芊一直在掙扎,雙手向后推開茹海琴,不停地喊:“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小孩的力量始終比不過大人,盡管她猛力掙扎,茹海琴還是成功把她拽了下來。

“啊!都怪你,全都怪你,我叫你給爸爸打電話,你都不打!”

“芊芊,不是這樣。”

“是這樣,都是你,是你害死爸爸的!”

葉歆陽站起身往電梯口走去,完全不愿搭理郝芊對茹海琴的無理取鬧。

“媽媽!”

葉歆陽徑直向前,不回應她。

“媽媽!你要去哪?你不要走!媽媽!”

“你別吵了!全都是因為你!這個家才會變成這樣!都是你!”

郝芊跑過去抓住她,郝芊太小了,只夠得著抱住她的大腿。

葉歆陽把她雙手撒開,只狠狠地丟一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這次郝芊癱坐在地,再也不愿流一滴眼淚。

“芊芊啊,琴姨帶你回家啊。”

郝芊又掙脫她,她跑得很快,跑去陰陽間門口狂敲門。

“小朋友,你到這來干嘛?”

“我找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郝永洲。”

“新來的伙伴。孩子,進來吧。”

郝芊看著他,順著他示意的方向,走到郝永洲的冰柜下。他給郝芊搬來一張凳子,讓她站上去。

“郝芊看著爸爸冰凍的臉,自己的心也就此凍住。”

“你不害怕?”

“沒有什么比失去更可怕。”

“死亡也是嗎?”

“爸爸只是睡了,他會在另一個地方繼續(xù)醒著,繼續(xù)愛我。”

“媽媽是醒著的,她在自己的地方睡著,永遠不喜歡我。”

“你媽媽比你更傷心,相信我。”

“不!她不愛爸爸,也不愛我。”

郝芊跳下凳子,抬頭望著這未知卻又跟自己一樣大膽的陌生人,她眼神開始飄忽,直愣愣地盯著他,而他就像是真的白衣天使,以最真誠的笑回應郝芊,他的笑成為了郝芊在這小房子的最后影像。她漸漸失去力氣,直到真的閉上了雙眼,世界成為漂渺荒蕪。等自己醒來,郝芊已躺在原來的病房了。茹海琴守在她身邊,這是郝芊在那天最后的光亮。

郝芊回到琴房,打開琴蓋,雙手觸摸著鍵,開始彈起《月光奏鳴曲》的第三樂章,這令她自己都發(fā)顫的曲子,她非要讓大家也都忍受這陰冷。

“芊芊,出來吃飯了。”

她恨別人打斷她練習,但是她不像從前那樣發(fā)脾氣了。她明白在這個家里沒有人護著她,再也沒有。這些年來,她什么都做到最好,力求媽媽的喜歡。她害怕哪天葉歆陽又再次棄她而去。她不愿再失去任何人。

“好。”郝芊在琴鍵上落下最后一次,又抬起,把琴蓋輕輕放下。

三人在桌上進行著這和諧的晚餐。

“芊芊啊,新學校怎么樣?”

“挺好。”

“李老師好嗎?”

“挺好。”

“同學呢。聽你媽媽說你最好的朋友叫清兒是嗎?”

“嗯。”

“別的孩子呢?”

“都挺好。”

“那有時間叫清兒來家里玩啊。琴姨給你們做好吃的。”

“再說吧。”

“芊芊啊,媽媽一會出去一趟,你和琴姨好好待著啊。”

“行。”

說完,葉歆陽就放下碗筷。

“這就走了,不多吃點?”

“不用了,你們多吃啊,我先去準備準備。”

“我也吃飽了。”

葉歆陽回頭看了郝芊一眼,還是走回了自己房間準備出門。

“哎,芊芊?”

郝芊不理茹海琴,回到房間,翻開樂譜,對著譜子自己輕輕哼起旋律。她沒有在這本書里翻到《升c小調(diào)第十四鋼琴奏鳴曲》,她合上書。去墻沿抱起一只大熊。端坐在床上。她回憶著那旋律,又輕輕哼著。又覺悶熱,她到窗前,拉開那落地簾,她左手抱著熊,右手趴在窗前。輕輕道:“爸爸,我好想你。”

她打通了葉歆陽電話。

“媽媽,我們回原來的家住吧。”

“好。等你下周回家,我們就都搬回去了。芊芊乖,早點睡。”

“好。”

盡管用了兩三周去適應,郝芊還是不喜歡這里的逼仄。郝芊去洗完澡,回到床上躺著。她用MP3放著《月光奏鳴曲》完整三樂章版。

她終于止不住眼淚,四年以來的所有悲傷,在這一刻,全都從眼眶中散落出來。她心里一直責怪是樂曲的緣故,這真讓人炸裂。她緊攥那紅櫻桃頭繩。兩個。有一個沾滿干血絲,有一個充滿希望地表現(xiàn)出果實的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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