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香,愁斷腸。
千杯酒,解思量。
世間事,皆無常。
為情傷,笑滄桑。
萬行淚,化寒窗。
有聚有散,有得有失。
窗外天暮色四合,窗內人孤單影只。
長孫翊一手撫上一個木匣,輕輕地打開來。那里有一封封泛黃的書信,信上是一筆的簪花小楷。
他觸摸著的那些信件,無一例外都寫著:師兄親啟。
這是他的凝兒當年寫給他的信,一筆一筆,都是凝兒的心意。
他眸中聚著深情,低低道:“凝兒,你知道嗎?今日,又有人進言,讓我冊封丞相的女兒為妃。”
他冷笑一聲,又帶著無奈道:“他們真是煩,我都有妻子了,還總讓我納妃。”
他自然是有妻子的。凝兒,便是他今生唯一的妻。
所以他斷斷不會再娶別人,這是他允她的諾,終生不負。
長孫翊慢慢地回憶著與她的點滴,他與她的緣分,是孽還是債,他如今自己也迷茫。可他知道,遇見她,是他三生有幸。
他是宋國三皇子。因他的父皇和母妃情意甚篤,自小他就被當作儲君教養。
父皇為他請了天下間最好的師父,教授他各種才藝,他其實心里一點也不歡喜。但為了讓父皇和母妃高興,他總會裝作很喜歡學習的樣子。所以他精騎射,制藝俱全。
可他依然不開心,有什么可開心的。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他整日處在和兄弟姊妹的明爭暗斗和爾虞我詐
中,不得脫身。
父皇的寵愛,給他帶來的,從來不是榮耀,只有一次次地嫉恨與算計。這讓他厭惡極了皇宮里的一切。
可他沒有辦法離開,他生來,就是皇宮中的人,這是他逃不過的命運,要么生,要么死。
在他八歲那年,父親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原來,宋國先祖,是慕朝末帝當初在民間的私生子。
先祖志在恢復慕朝江山,但奈何命數太淺,還未完成大業便撒手人寰。
但他在彌留之際下令,讓后世承國怍之人,定要一統天下。
所以,自先祖起,歷任國君都在朝著大業方向努力。
父皇對他給予厚望,便提早告知了他。又問他有何策可完成這一大業。
他那時年少輕狂,分析了衛淮局勢后,對他父皇說:“何不用離間計?再者,也可以坐收漁利。”
父皇聽了大喜,問他有何良策。
他俱告之,父皇很是滿意,父皇便放手予他權利,讓他去謀劃這一切。
終于,他不費一兵一卒,成功利用趙鴻父子,讓王胤自己斬了衛之棟梁—傅霆。那年,他也年僅八歲而已。
多年以后,他總在想,如果他能預知后來之事,他還會那么決然的下這盤棋嗎?
消息傳來時,父皇很是高興。問他想要何賞賜,他只求了一件事,便是想出宮。
父皇思慮再三,終是允了。
于是他便去了他真正的外祖父,天下聞名的杜神醫之處。
他的母親云柔,本名杜柔,是民間之女。父皇微服出宮與她邂逅,日漸情深,便帶她回宮,冊為唯一的貴妃。但又怕她出身低微,不得人心,便私下讓刑部尚書收她為女,改了姓氏,斷了從前之事。
所以他來到外祖父的藥廬,除了親信,根本無人識他身份,他在藥廬,才真真是怡然自得。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沒過多久,外祖父的藥廬中,便來了一位求醫的江湖俠士,叫李孤云。
他還帶了一個女孩,自稱兩人求遍三國名醫,也不能治那女孩之疾,還請外祖父救搭女孩。
他覺得無聊,便趁外祖父和李孤云談話之際,去馬車上,看車中之人。
長孫翊憶到此處,唇角不覺微微上揚。
那是他和凝兒命運交疊之始。從那以后,他們的命運就再也無法分割。
當他卷起馬車的簾子時,便看到車中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她雙眸緊闔,被病糾纏著,神色間很是痛苦。
她的年歲雖小,卻已初具美貌,明明病弱,卻那樣奪人心魄。手中還攥著一束梨花,與她那慘白的小臉,倒是相襯。
但不知為什么,見著她這副模樣,他的心就驀地一緊。
他盯了女孩半晌,女孩緩緩醒來,她的一雙眸子帶著星輝,“你是誰?”她問他,啟唇時露出一排貝齒來,但眼神帶著警惕,像一只小獸。
看見她的慌張,長孫翊卻想起“明眸皓齒”四字,用來配她,最是相宜。
長孫翊卻轉而盯著她手里的梨花,留下一句“這花不好。”就放下簾子離開了。
這是他們的初見。
后來,他得知李孤云是來為車中的女孩求醫。她患了一種寒癥,怎么都治不好。因外祖父查看古方,得知有法子可以暫時緩解女孩體內的毒,他二人便在外祖父的藥廬住了下來。
因制藥之材皆在崇山峻嶺之上,外祖父只得和李孤云一起去山中采藥。他便和那女孩熟悉起來,他聽李孤云喚她“凝兒。”,他便也以此喚她。
初時凝兒還不怎么和他說話,但相處久了,她便也樂意同他講一兩句。
她總是病著,做什么也不方便。長孫翊就擔起了照顧她的責任。可憐他一個皇子,從來都是讓人照顧,何曾照顧過別人。最初,總是鬧得人仰馬翻的,但后來,也漸漸熟悉起來。
傅凝煙卻也不嫌棄他做不好,她那時總是懨懨的,不愛說話。失去父母親人,又身患重疾,讓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但后來她開始信任他了,但凡他的話,她總是樂意聽的。
這讓長孫翊很是高興。這個小姑娘,那樣特別。特別到他愿意為她放下一切的身份,去照顧她,只求她平安喜樂。
大多時候,她都是躺在床上養病。他便為她煎藥,她嫌棄藥苦,他便拿宋國的蜜餞哄她。小女孩嬌氣的很,但他極有耐心。
無聊時,他便給她讀自己學過的那些經史策論。她有不懂之處,他也會細心解釋。這時他發現,原來沒有以前夫子教的那么聒噪。
如果日子就這么細水長流的過,那也便罷了。可他的父皇查到了李孤云的身份,便要求李孤云收長孫翊為徒。畢竟是天下第一劍客,讓長孫翊拜他為師,也是多一門技藝,有利無弊。
可李孤云自好友傅霆身死,便對皇家敬而遠之。更何況他還帶著好友遺女,所以他沒有同意。所以他父皇下旨,不讓外祖父繼續為二人看診。
外祖父不敢違抗君命,便只得作罷了。
李孤云又帶著傅凝煙去別處求藥。那時候,長孫翊和傅凝煙的感情已經很好了,所以臨別之際,她送了他一枚玉佩。
他知道,那是她很珍貴的東西。從那以后,玉佩從未離過他的身。
自傅凝煙走后,他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壓抑的生活。他想反抗,可由不得他。他還尚未成年開府的時候,只能養在宮中,無詔亦不得私自離京。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權勢是有用的,若是掌權之人是他,他便可以不顧一切去找他的小姑娘,留住她。
所以他開始更加努力,他想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開始照他父皇為他安排的路走,開始算計,在權利和爭斗中生存。
李孤云和傅凝煙走后,再也沒找到能治病的良方,傅凝煙病發,愈加嚴重。為此,李孤云斟酌許久,終于還是收了長孫翊為徒,唯有如此,外祖父才能繼續給凝兒治病。
所以長孫翊拜了李孤云為師。拜師那天,李孤云說,他早前已收了傅凝煙為徒,所以要他當師弟。
長所翊不樂意,師弟名分上就挨了一截。他以后,可是要護著她的,怎么能當師弟。所以他以長傅凝煙兩歲為名,請求李孤云讓他當師兄,李孤云雖無奈,卻也只好應下。
長孫翊的眼眸中,憶起那時候的自己,溫潤少許。那時的他想著:他是小丫頭的師兄了,以后,便由他來護著她吧。
不過,他倒是沒想到,她得知了此事,卻寫信責問,為什么要搶著當師兄。語氣雖然嗔怒,卻可愛之極,他突然就心下一暖,小姑娘生氣了。
雖然他終于和她成了師兄妹,可她身體不好,他又不能離開宋國,他們二人便只能通過師父李孤云傳信。李孤云每月會來宋國一次,拿傅凝煙的藥,這時,她的信剛好過來,他讀了后便回信給她。
后來,他養了許多信鴿,他們書信來往愈加頻繁。
這一來往,便有六年之久。其間,他再未見過她,但他知曉他的小師妹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他心中情意就是在那些信函的來往中瘋狂滋長的。他知道,他愛上她了。
變故發生在那年師父李孤云來宋國為他授藝時。來去時李孤云都無異,可他走了后就沒再回來。他和凝兒的信鴿也死了。
他派人去查探二人消息,卻再無蹤影。這時,他發現他弄丟了她。他早該,去看她的。他深恨自己。
自凝兒和師父二人走后,他就開始隨外祖父學習醫書,他想學得天下至精之醫術,去治好她的寒疾,讓她不再受病痛折磨。
后來,終于父皇讓他去衛國了。畢竟魚餌已下,開始收網了。
他化名易容,去了衛國皇宮。在那里,他終于再次碰上了她。八年光陰,當初的女孩,已是亭亭玉立,絕世容顏的窈窕淑女。
她與他一樣,易容,換名。他試探許久,才得以與她相認。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高興。他終于,終于再次找到了她。這一次,他再也不放手了。
可,世間事因緣際會,總是由天不由人。
他知道師父莫名自盡后,去滎山拜祭時,就在李孤云死前的札記中發現蛛絲馬跡,李孤云是愧疚而死。他還不解,為何如此。可當他聽見沈氏稱凝兒為傅家二小姐時,一切突然那么明了。
他起初不死心,還特意問她的父親是何人,當凝兒回答時,他的世界突然冷若冰霜。
原來她是傅霆的幼女,而他,卻是害她家破人亡,病痛纏身的罪魁禍首。
長孫翊記得當初李孤云離開時,依然是云淡風輕之貌。原來,師父偽裝的那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唇角帶了點苦澀。
李孤云之所以自盡,是因為他聽到了自己和孟澤義的談話,知道了當年,是他們一起算計,才讓傅霆蒙冤而死。李孤云生來一副江湖人的俠氣,受不得自己親授的徒兒是害死好友的兇手,又不忍看見傅凝煙與她那么喜歡的師兄反目為仇。自然只能瞞下一切,自盡去向好友賠罪了。
可長孫翊不敢。
他是她一生所有不幸的開始,她卻是他枯寂人生冰解的源泉。
可他們之間,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猶如千山萬水。
從他得知她身份那天起,他便是惴惴不安的。怕她得知真相,怕她離開她。如果她想殺了他,他心甘情愿,畢竟,那是他該受的,他本就欠她。
可如果她離開他,他不知道,生有何歡。
他早已把她放在心上,愛入骨髓。他怎么,放得了手。
他選擇隱瞞,愛著她寵著她。
當她被孫如月傷了時,他便動用了宋國在雍京的人手,一夜之間,讓孫家覆沒。誰敢傷他的凝兒,他便不會放過誰。他的做法遭到了孟澤義的反對,孟澤義認為不該為一女子輕舉妄動,若不小心,之前的籌謀俱為泡影。
他只淡淡答了一句:“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能與她相提并論。”
許是這句話讓孟澤義意識到了他對于凝兒那份刻骨的情。孟澤義將她的身份告知了遠在宋國的父皇母妃。父皇下令,讓孟澤義殺了傅凝煙。
因為父皇和孟澤義一樣,他們都害怕凝兒得知真相會殺了他。他們誰都不敢冒這個險,畢竟他那時,早已是內定的儲君。
所以孟澤義對凝兒下了毒,凝兒似是察覺了此事。也沒說別的,只是向他訴頭疼。他是懂醫之人,一眼就知真相。
那是他第一次,對孟澤義這個亦師亦友的屬從舉起了劍。
孟澤義長他十歲,是三朝名門忠良之后。父皇選了他給自己當伴讀,也將孟氏一族給了他做依仗。就連他的侍從阿山,也是孟家之人。
可當孟澤義傷了凝兒時,他依然冷心無情。他不準任何人傷她。就算那個人是他的父皇,他的信任之人,那也不行。
當他將要開始對衛國收網時,他接到了父皇的圣旨,趕回了宋國。
他跪在冰涼的大殿上,看著自己威嚴的父皇,對他一字一句道:“孩兒只要她,只要傅凝煙。求父皇母妃成全。”
“若有一天,她要取了你的命呢。”父皇勃然大怒,“你怎么如此糊涂。這世間有那么多的女子,為何非她不可?你們如何能在一起?這江山終究是你的,朕不能冒險,讓她在你身邊。。”他不敢相信,自己那個優秀的兒子,竟然有一天,也會為一女子說出這種放棄江山的話來。何況,那女子,也許會要了他的命。
他對父皇眼中的怒意視若無睹,“可這世上,只有一個傅凝煙。她已是孩兒的妻。孩兒此生,非她不娶。”他的語氣沒有一點服軟之態,不卑不亢。
這么多年,他手中也有自己的勢力。若父皇不同意,山高水遠,他愿帶她走,去做一對平凡夫妻。
他最終還是讓父皇同意了他和凝兒的事。于他而言,沒有能與她相守到老更為美好之事了。為她,他愿付出一切。
可是,也許是欠債總歸要還的吧。當他趕回衛國,見到的,卻是她漸已冰涼的身子。
她那樣殘忍,選擇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來報復他。怎樣都可以,卻為何,用自己來傷他。她知道,他那么愛她。所以那樣的決絕,不留一絲余地。
他心痛,卻無法怨懟。因為,這一切本就是他的債,不過早晚而已,可偏偏是她的性命。
她明明可以拿到個瓷瓶,卻放棄了。也放棄了他,斷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遵守了對她的承諾,將她葬在了滎山,與父母相伴。這是她的遺言,也是他所能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長孫翊從匣子中拿出那兩只兔子,輕輕撫摸,溫柔地說著:“凝兒,我想你了。昨夜,我又夢見你了。”他輕輕的擦了擦那兩只玉兔子,“你就站在那梨花樹下,對著我笑。你知道嗎?你笑起來,那么地好看。”他嘆了口氣。
世人總說,年紀越長,就會越記不清事。
按說,凝兒離開十多年,他也該漸漸忘了才是常理,可他卻一直記得她的模樣。她的巧笑嫣然,她的嬌嗔怒喜,都越來清晰。她的音容笑貌,刻在他的骨子里。
他輕輕地將木匣又合上,再去看她曾練過的那把劍,看她留給他的所有。一筆一劃,一物一圖,在心中去勾勒她的樣子。
翌日,長孫翊去御花園,發現梨花開得正盛,恰似當年她在花下舞劍那般,他凝眸駐足,久久不愿離去。
也許這一生,也就如此了,但足矣。
雖則花開花落皆尋常,緣起緣滅俱傷魂。
但遇見彼此,生命中的所有不圓滿皆是圓滿,又何須計較得失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