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來安慰他的辛琪后,原清河一個人坐在自己家小區(qū)的休息室里。他不想回家,空氣里還有血腥的味道,一進門,女兒和妻子的聲音就會跳躍出來,繞在他耳邊,撕扯著他的心。他偶爾也會想到,若人被虛擬化,心是否還可以被撕扯。
如果女兒小柯沒有離開,再過幾個月,她將度過自己的25歲生日,并去更高的學府深造;可能她會和現(xiàn)在的男友在未來的某一天走進婚姻,讓他心里松下一口氣,也或者她仍然像以往那樣不讓人省心,每年都帶不同的男朋友回家。
老原曾盼望女兒在學業(yè)有成之余,足夠乖巧,按照傳統(tǒng)的幸福標準,找個寵愛她的男生,早一些結婚生子。原來的小柯離這些期望有很多距離,不同于辛琪的獨立乖巧,小柯獨立而叛逆。依她這樣的性格,若想保全自己,是萬萬不能碰政治的,也不能碰商業(yè),她最好只是去做個自由無用的文藝愛好者。原清河一直以這樣的想法指導女兒,他怕有一天她會進入一種失控的境遇,導致他失去她。這種指導,讓女兒對他有些埋怨,但他愿意為了女兒的安全,去承擔這些埋怨和誤會。“等她懂了這個世界,會明白我的苦心。”他經常這樣想。
而現(xiàn)在,他希望那些施加于女兒的指導和期望從來不存在過。他只想她現(xiàn)在活著,回到他的身邊,他會讓小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只要不傷害別人,不傷害自己。而若要在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之間選擇一個,他希望他的女兒,傷害別人而不是被傷害。
他在心里想了很多小柯未來的生活場景,“她應該會有一場很隆重的婚禮,她應該會有個像她的孩子。也許那小孩也很叛逆,但是若能安全得長大,叛逆一點又如何呢?”。
他又想到他的太太。
這是曾經和他離婚又復婚的女人。他在之前的人生里,愛過一些人,而他最終選擇攜手的人,在當時看來,仿佛是時間推動的選擇,而回頭去看,這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選擇。
幾十年來溫暖如左右手的人,忽然離去,他心里空空蕩蕩的。
天漸漸黑了,對面樓上的人家陸續(xù)亮起了燈光,窗戶上偶爾掠過人的剪影,做飯的樣子、打掃的樣子,有一瞬間,他以為那是妻子的身影。直到有小孩子喊媽媽,他才醒過神來。
“老原,說好了下周要陪我去埃及的,你可別變卦。“妻子柔聲提醒他。
“不變卦,我這個月的時間都留給你。”
“這是怎么了,沒有項目做了?”妻子擔心得問他。
“哎,國家讓建立安全智慧城市,我一直擔心黑客,費盡心思建設信息安全防護體系,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啊,根本就沒有厲害的黑客,厲害的都不是黑客。”
“沒有黑客喲,那你好收拾收回家來提前養(yǎng)老嘍,我養(yǎng)你唄。”妻子開玩笑得說。
“這個主意不錯。”老原笑著說。
妻子給他端來一杯茶,他卻怎么也喝不到,仰頭看向妻子,她的身體開始慢慢隱去,他想去拉住妻子,卻什么也抓不到,他著急得想大喊,“別走啊,諾”,卻一下子驚醒了。
原來在休息室的長椅上睡著了。他摸摸眼角,有些淚。
原清河想跟向原打個電話,卻還是猶豫了。他曾把這個人當作敵人,只是原清河從未想到向原布局的戰(zhàn)場和自己的城市安全體系毫不相關,向原從無意于攻擊智慧城市信息體系,他只是想把人虛擬化,好印證他所認為的技術才是上帝的設想。
可他畢竟犯了罪。
原清河有些矛盾,他內心想再次見到妻子和女兒,可如果這件事情被上級知悉真實的情況,有可能向原的虛擬世界將被政府不遺余力取締,老原也會失去和妻女再次相見的機會。
他竟然有了包庇犯罪的心思。
幾個月前,自己滿懷信心提議設立的“漁夫計劃”,此刻看上去像個天大的笑話。他完全低估了對手的戰(zhàn)略格局,這幫人不是想要從網絡安全漏洞中牟利的,他們在進行一場變革。
對于辛琪,這似乎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夜晚。
有一些瞬間,她甚至有些感謝向原,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然而能否再次見到媽媽,要看其他人是否會簽署那份協(xié)議。
向原用一些不齒的手段實現(xiàn)了人的虛擬化,簽署協(xié)議意味著堂堂科研人員,集體向惡勢力妥協(xié)。可是事到如今,只有妥協(xié)才可以給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辛琪覺得她們所有人都有些可笑,她自己,所有項目組的人,包括老原,包括那些知名的專家學者們。在正統(tǒng)科研體系里成長出來這幫所謂的尖端人才,對于虛擬化毫無招架之力。她們一直在防備,服務于政策,服務于莫須有的安全隱患。
而向原在向前走,他變革了這個社會。整個智慧城市信息化建設項目組的人,都是幻影小城的種子用戶。
在猶豫著是否要簽協(xié)議之前,天星說要帶辛琪去個神秘的地方。
在這個神秘的世界里,她看到了幾十年前還是孩童時看到過的美麗迷人的螢火星空,并在幻影小城的心理咨詢工作室里,看到了冬冬。
辛琪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驚訝和驚喜。
她跟著天星進入觀察室,透過觀察室的窗戶,她們可以看到咨詢室的每個角落。她看到了冬冬,還是兩年前的樣子,不同的是,冬冬頭發(fā)扎了起來,顯得干練利索。她正和病人交流,投入的神情顯得特別認真,還是那個會因為心底深處的不安全感而更加努力的女孩。辛琪失聲痛哭。
她以為只有母親在幻影小城,從未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冬冬。可她事先被告知不能和冬冬交流,只能忍痛離去。
回去的時候,天星給她發(fā)了兩封信。
是冬冬一年前寫給她的,被當時的幻影小城管理員截獲。
“出于幻影小城成立之初的安全考慮,所有幻影人的思想都或多或少被改造過……”天星說。
這兩封信是她的思想被改造之前寫下的,你可以讀一讀。
“改造過就是改造過,沒有多或者少。”辛琪有些憤怒,難以接受自己的妹妹被物化為一個可修改的程序。
冬冬的第一封信-創(chuàng)世紀
親愛的姐姐,我很想你和爸媽。
我猜我已經出車禍離開人世間了,記憶中在塵世的最后一個場景是開車時,那個司機徑直撞過來,他的眼神直直的,真是叫人害怕。醒來后,我就到了這個我姑且稱作天堂的地方吧,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里。
可天堂卻跟想象的不一樣呢。我在這里經歷了從開天辟地到現(xiàn)在高樓大廈,名勝古跡林立的整個過程,它建設得越來越像我還在世時想象的天堂的樣子了,越來越美好。
在這里,時間仿佛是很快的,因為每天周圍的環(huán)境都在變化;可時間又仿佛是靜止的,因為這里沒有規(guī)律的白晝和黑夜之分,黑夜和白天經常在瞬間切換。
車禍發(fā)生后,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圍是一片黑黝黝的曠野,沒有天,沒有地,就是一片廣闊的黑暗,黑暗里彌漫著看不到光源的微弱的光。
我的身邊站著幾個閉著眼睛的人,有一個人我是認識的,就是出車禍時候,撞到我的那個司機,所以我猜想他一定也在車禍中死掉了。其他人我都不認識,都是一樣得閉著眼睛,漂浮在我的周圍,毫無聲息。生前我從未去過太平間,但是即便是太平間,也沒有這樣恐怖的場景吧。我不明白,為什么同樣都是在天堂,這些人卻要閉著眼睛呢,難道天堂里還分生死嗎?這真的是很難弄明白的問題,姐姐,要是你在,會不會幫我解答出來呢?
姐姐,你一定看到過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我曾經懷疑,可現(xiàn)在我對此深信不疑了。
因為我在“天堂”看到了這一切。
在混混沌沌沒有天和地的無邊際的幽彌空間中,氣息冰冷,可忽然空間開始分成兩半,仿佛有一把巨大的劍刺破無盡的幽暗,空間從中間被劃開,一半上升,一半下沉,上升的在我頭上慢慢升高,變成蔚藍色的無邊際空間,云朵一朵朵在天空中綻放,金色的太陽照耀著灼白的光,驅趕掉了所有的黑暗。地在腳下生成,漂浮的我落在地上,聞到泥土的芬芳。黃色的土地在腳下蔓延開來,向遠處走去,大海從遠方呼嘯而來,止在腳下,于是我站立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沙灘。天地分開的時候,下了一場太陽雨,雨后可以看到天空的彩虹,大大的掛在天上,比我們小時候見到的最大的彩虹還要大。
可那些倒霉蛋卻沒有我這么幸運呢,他們還是閉著眼睛,繼續(xù)漂浮著,完全看不到這么壯觀的一切。
這些人真的太讓人害怕了,于是我用泥土造了一座土床,把他們都安置上去。
聽上去是不是特別的瘋狂?
我也不相信天堂會是這樣子的,它讓人回到了遠古的神話中,這樣想來,死亡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也沒有什么好可怕的。生前從不懂死,死后才知生是無盡的。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里,我是完全自由的,脫離了肉身的羈絆,可以到處飛翔,我越過高山草原,大河大海,沉醉于天堂的壯闊。
但是這里是荒無人煙的,我一個人獨占著這廣袤無邊又美麗壯觀的世界,我盼望著有一天那些閉眼的人和我一樣,都能蘇醒,贊嘆我們身處的“天堂”,并和我一起聊聊前塵往事。
姐姐,這里的黑夜也非常美麗,夜幕降臨后,不管是否有風雨,天空卻總是滿天繁星。這些繁星如此明亮清晰,掛在深邃無邊的黑暗中,比我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還要大和亮,仿佛觸手可及。我想起了我們隔壁阿婆曾說,人死后會變成滿天星辰,忽閃忽閃,我不知道對于你,是不是我已經成為了一顆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可此時,我卻仍然看到一個真實的星辰滿月的世界。
在太陽照常升起的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飛鳥走獸,我試著捕獲了一只兔子,并馴養(yǎng)了它。這里的兔子沒有人間的有靈性,它們的動作帶著一種機械感。
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編織著這個世界。這是我所感受到的。他為我構建了這里的一切,構建了這個世界的視覺、觸覺、味覺和其他所有的感知。
我開始信仰他,如果天堂里有神,我們該怎么稱呼他呢?
后來我周圍的世界在不斷得變化,比人類歷史演進的速度快多了。之前有古老的說法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相信這種感知了。我周圍不斷得建設出城堡、高樓大廈,建設出高速公路,建設出我們曾經認為美好的一切存在。
雖然我不需要睡眠,可源于在塵世的習俗,我保持了在夜晚閉目養(yǎng)神的習慣。
晝夜在經歷了漫長的無規(guī)律之后,終于像在人間那樣穩(wěn)定下來,天氣卻依然變化多端。我在這里,饑餓只是變成了一種感覺,習慣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并不需要進食也能“活著”。也許是因為在天堂,就再也無需食用人間的煙火。
我的肉體不再是有血肉的,它們像塵世中可以被更換的部件,似乎我整個人,只有大腦是脆弱,是和感知有關的。
只是,這個世界太荒蕪了,除了那些仍然閉著眼的人,我碰不到同類。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難道我是這個荒蕪世界的唯一見證者嗎?還是這一切都只是我死后的幻覺。
但如果這只是幻覺,我深刻得明白自己已經死亡,那我的靈魂又棲居在何處呢?
冬冬的第二封信-葉城之行
姐姐,天堂里也有葉城。
就在兩天前的早晨,太陽升起后,我驚奇得發(fā)現(xiàn),在筑好的海堤旁,出現(xiàn)了一座城市,城市周圍帶著隱約的彩色光環(huán),在四周把城市繞了起來。我想進去看看,于是走進彩色光環(huán),很順利就進入到了城市里面。這就是葉城啊,所有我記憶中的葉城的細節(jié),都和這里吻合。
長浦大橋,濱河,初心咖啡,我們居住的小區(qū),他們的位置、距離,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從城市里飛掠而過的時候,看到城市里的人來人往,但是奇怪的是,我并不能看到直接的人群,他們在我眼中的樣子,好像是我通過攝像頭去看他們。
你一定懂得,我最迫不及待的事當然是回家尋找你和媽媽。所以盡管城里熟悉的一切令人驚奇,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
我看到了媽媽,真的好激動。和兩年前相比,媽媽明顯老了,她有很多白頭發(fā)了,這兩年她一定想念過無數次我和爸爸,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已經眼淚嘩嘩,我想過去抱抱媽媽,給她一些安慰。
媽媽開始并沒有看到我,我繞著她走動的時候,她依然翻著書,聚精會神得看著,絲毫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直到媽媽接了一個視頻通話。
在通話屏上,我看到自己完完全全顯示出來,媽媽似乎也看到了,她很震驚,但還是很理智得按下了大屏幕上的拍照按鈕,根據口型,她好像開始喊我的名字,我想抱住她,可我們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我觸碰不到她。
之后,沒有任何征兆,我忽然就沒有意識了。
當我醒來時,藍天白云,城市風景都消失了。
我置身于一個高大的倉庫中,倉庫的墻壁是古銅色的,墻壁上沒有窗戶,倉庫的頂部亮著一盞單調的燈,光從屋頂照射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看不到出去的門。從里面看,這像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容器的內部。這個牢籠一樣的地方,禁錮住了我的行動。
那些閉眼的人依舊漂浮在我的四周,他們仍然“沉睡”著。不一樣的是,我和他們,都被套上了厚厚的一套裝備。臉部被古銅色的面具遮蓋,只露出兩雙眼睛,全身則都裝在一個古銅色的標號盔甲中,從外在根本無法辨別身形,所有人看上去全是一個樣子。
我想,難道之前我所經歷的都是幻覺?難道這個牢籠是我的又一個幻覺?
這個牢籠里沒有食物沒有水,我極度饑渴,卻在漫長的時間之后,依然活著。那種曾經在廣袤的自然中體驗過的超越了饑渴寒冷的能力,依然存在。
在牢籠里,我經歷過了十幾個日夜,索然寡味,我不知道自己即將到哪里。這個幽閉空間,給我?guī)砹藷o盡的煎熬,沒有死亡的威脅,更加看不到時間的盡頭。在極度無聊的時刻,我甚至開始渴望“死亡”,希望能夠徹底離開這沒有止境的思緒。
那些人終于在某一天睜開了眼睛。
全是黑色的眼睛。
在醒之前,所有人都是漂浮在空中,所以當每一個人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們因為驚恐發(fā)出了沉重的呼吸聲。有人開始說話:“發(fā)生了什么,這是哪里?”
我想我有義務把來龍去脈跟大家解釋清楚。于是就講述了從開天辟地到葉城驚游再到置身牢籠的過程,結果如我所預想的一樣,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除了一個叫阿斯的詩人。
但阿斯并不同意我把這里稱作天堂,他說我們是被劫持到了另一個星球。他說他曾經同“外星人”對過話。
我們被其他人稱為瘋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饑餓的感覺侵蝕了他們,包括阿斯在內,每個人都瘋了一樣得敲打著墻壁,妄圖被人解救出去。
我已經被饑餓和口渴的感覺折磨了很久,這種感覺讓我焦躁不安,心情沉重,但是我明白這只是一種感覺,它不會影響我的存在;并且這個銅墻鐵壁既然是造物主造出來的,我做什么都無能為力,于是冷眼看著他們拼命撞擊墻壁。
不用費口舌,過幾天,每個人都會發(fā)現(xiàn)各自身體的秘密,他們會相信我說的都是真的。
辛琪看完信,天星發(fā)來了一段話:“冬冬是最早的一批程序幽靈,當時的復制手術還未能避免對人體腦組織的器質性傷害,車禍的發(fā)生跟這些傷害有一些關系。”
“這是怎樣精準的器質性傷害啊,出車禍的雙方竟然都是第一批程序幽靈成員”。幸琪帶著嘲諷回復。
“必然也是采取了一些手段的,這件事也啟發(fā)了向源,要想得到人們對虛擬化的認可,只有先剝奪,再給予彌補,才具有極好的推廣效果。”
幸琪無法反駁。
“冬冬耳朵后的黑斑是怎么回事?”
“手術后都會留下這個痕跡,后來的實驗對象,在做完大腦刻錄后,會再補充一個色素清除的小手術。”
一個月后。
辛琪帶著妹妹和媽媽,在向源幫助下,在夜色中搭上了去往他國的飛機。
冬冬:“我們再也不回來了嗎?”
“等幾年,等別人把我們都忘了,我們就可以再回來。“
飛機起飛后,辛琪透過窗戶,最后看了一眼葉城,此時葉城是一片繁華舞動的燈火,每一個披滿燈光的建筑,都在張牙舞爪得狂歡。她分不清是燈光在舞動,還是建筑物自己在跳動,但這對她并不構成困擾。她現(xiàn)在只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