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云感到很冷,在黑暗寂寥的宇宙當中。以他現在的狀態,本來是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他在時間中拖著若有若無的線條,飛速地移動著,和那些行蹤不定的時空子們在一起。這些線條在整體上變換著形狀,是態變約束拉開的影子。他是時空子之間不確定的蹤跡,是它們塑造出來的抽象結構,他沒有想要成為現在的樣子。沙漠中的維度轉化是一次失敗的轉化,他不僅沒有回到四維時空,而且失去了四維時空中的原形。
《次維時空的海邊》對伊云這次維度轉化失敗的原因進行了分析。書中認為,時空維度之間受到連續性的約束,這與同一維度內的連續性并無不同,或者說并不存在絕對的維度劃分。這也是伊云判斷可以通過紀念球在次維時空的異向時空力場回歸四維時空的理由,但是實際上,紀念球內被捕獲的時空子群,除了可能與同種結構不同過程態的另一個維度的自己產生關聯之外,還有可能與同一維度的特定時空子群之間產生自他關聯。后者的關聯會因為環境的嘈雜而消失,所以通常可以不加考慮,但是紀念球作為火星人第一次捕獲的爍遠星時空子群的保存裝置,在保持它們原來結構的同時,也保持了它們與原先與之具有自他關聯的特定時空子群的關系,次維時空更減弱了異向時空力場對其中時空子群的束縛,使同一維度的自他關聯占據了主導地位。于是,在次維時空中與紀念球中的時空子群具有自他關聯的特定時空子群,雖然在另外一個維度中遠離了火星,卻從未遠離它們留在火星上的同伴,因為距離和時間在具有自他關聯的時空子群之間從來就不是信息傳遞的障礙。
此時的伊云正是那個特定時空子群的結構,這個結構是在這次不成功的維度轉化中,在他與紀念球時空子群的次維時空部分形成自他關聯的同時,由非局域性的信息傳遞形成的,這個結構因為正交互反而收斂,承載著他的全部生命信息,讓他在空曠的時空子之間成了一個縹緲的巨人。沒有遮風擋雨的屋頂,沒有腳下實在的泥土,沒有曾經追尋過的貝萊利線的伴隨,并隨時改變著自身的能量狀態。沒有一個在生物學上定義的人是這個樣子。盡管如此,他也不能不把自己當作一個人,他從來就不是別的什么。無論處于怎樣的生命結構當中,他都會因為態變約束的存在而展現為變換長度的邊、圓滿的圓、延伸的螺旋和它們組合出的無數奇幻的投影。
我們是一個整體,他想對周圍那些沉默的時空子說,沒有誰都不算一個完整的伊云,交出結構節點的一部分支配權,以換取生命結構在整體上的形成。我們遵循自然的約定。他已經很久沒有入睡了,這不屬于一個時空子層次上的需要,只是記憶中的一種習慣,他一直試圖擺脫這種習慣,他需要讓自己保持清醒,因為非理性狀態的基維作用隨時都可能推開周圍這些共舞的時空子,改變結構的屬性,好像為冰加熱的火。他不知道是否需要寒冷的保護,不知道自己對基維作用的理解是否準確,至少在已知的表象深度上,他必須保護自己。
他能做到的只有這些。
*
探險家手里拿著《次維時空的海邊》,在極地冰原上停下了腳步,他剛才邊走邊匆匆地確認了其中的一段內容,時空子群狀態的伊云的形象,因為在路途中一種不解始終盤旋在他的腦海里,讓他感到心神不定,但是重新確認書中的這部分內容,并沒有消除這種情緒,反而在加深。應該與這本書無關。他感到正在接近那個困擾他的地方,那里的情景是模糊不清的。
他想要把這本書塞回到后邊爬犁上的袋子里。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一個發生在不遠處的光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一只白色的海豹正在冰面下的海水中向上不斷地撞擊著,一個模糊而靈活的影子。
本能讓他產生聯想并感到同情,而此時聯想和同情混合在一起產生的情緒卻是恐懼。他很快就察覺到了恐懼在現實當中的來源,冰面下的聲音從悶響變成了咝咝的破裂聲,他意識到自己站在一處冰層很薄的地方。在大氣溫度上升之后,冰層變得越來越不穩定,但是那只海豹距離這里本應還有一段距離。
沒容他來得及多想,腳下的冰面開始出現裂紋,迅速變得更密更多,在冰面上擴散開去,其中的一部分裂紋聚集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裂縫,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落入了冰冷的海水當中。他急忙在水中掙扎著大聲呼救。
他的藝術家同伴從后邊跑過來,趴到冰面上,手腳并用地向他接近,試圖抓住他伸出來的手,卻因為裂縫的持續擴大而始終無法觸到。
探險家的身體在冰冷的水中不停地發抖,頭頂沒入了水面以下,那個他一直俯視著的幽暗的平面似乎成了隔絕天人的分界線,沉重的水體成了他意識的一部分。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耳朵里嗡嗡作響,水壓讓他的思維混亂了起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他好像來到了那個剛才還在困擾他的地方,這個地方不再模糊。他的聯想消失了,同情失落了,它只是心靈的一個側面,同情又被拾了起來,被另外一個心靈。他感到被一個柔軟而有力的物體從腳下托舉了起來,直至他的頭露出水面,并把他一直送到了一處堅實的冰面上。
探險家此時坐在停在冰面的爬犁上,對他的藝術家同伴說,救他的就是先前那只在冰面下不斷上沖的海豹,白色的皮膚上帶著紫色的斑點。它上沖的理由就是為了救他。他聽見藝術家說,它在上沖的時候又如何知道一個走在冰面上的探險家在那之后的命運?這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因為他沒有找到其他獲救的理由。那本書還拿在他的手上,甚至都沒有被打濕,這也很不尋常。
“你看那邊。”藝術家對他說,手指著不遠處。
在那條裂縫延伸的前方,一個高個子的人正站在裂縫的邊緣釣魚,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擔心會掉下去。他架著魚竿,使用的魚線很特別,沒掛魚鉤的尖端閃亮著,在裂縫中的水面上晃動著,好像一根燃不盡的煙頭,而且并不會因為接觸到水面而熄滅。似乎是心有靈犀,釣魚者也向他們這邊轉過頭來看了一眼。
探險家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他下意識地翻了一下手里的書,似乎在字里行間認出了他,“你是休門吧。”他遠遠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