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納河畔
- (俄羅斯)伊·奧多耶夫采娃
- 8656字
- 2019-11-06 15:22:07
獻給尤·杰拉皮阿諾
三個月過去了,但我仍未料到,我永遠離開了彼得堡。頭一個月我在里加度過,我父親在那兒安了家,然后我從里加遷往柏林。
我喜歡國外嗎?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這里的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我在彼得堡想象的可不這樣,這不是我想象的國外生活。
我老想回家,可我一個字也不敢提,要聽說我想回彼得堡,父親準會暈倒。
我沒向任何人承認我完全失望了。大部分從俄國跑出來的人都對柏林的生活欣喜若狂,恣意享受。簡直難以想象,過不完的節日,商店里什么都能買到,飯店、咖啡廳、出租車。還想要什么呢?
到了這里大家好像都把詩忘記了。讓人難以相信,正是這些人,不久前,深夜沿著沒有路燈的可怕街道,疲憊,饑餓,凍得發抖,冒著嚴寒,淋著冷雨,常常要穿過整個彼得堡,只是為了到藝術之家和文學家之家聽詩歌朗誦。
我獨自留在柏林,處于“守活寡”的處境。格奧爾吉·伊萬諾夫已經走了一個星期,到巴黎去看望他的小女兒列諾奇卡去了,當然還有前妻。他到巴黎去是得到我允許甚至祝福的,謝天謝地,我不是個嫉妒的女人。他不在期間我舒適地安頓下來——在德國公寓租了一套帶臥室和客廳的住宅,而他的朋友和熟人遵照他的囑托不斷來看望“守活寡”的我。
我通常上午逛商店,在棕熊飯店或費爾司杰爾飯店用午餐,晚上到各咖啡館,流亡人聚居的地方去。用奧楚普的話說:
我時光過得充實,
我鉆研時髦舞蹈,
我上電影院——
因為理應如此。
我們大家在柏林都熱心鉆研時髦舞。連白發蒼蒼的安德烈·別雷都被時髦舞迷住了,他像尼采那樣把舞蹈同哲學聯系在一起。對他來說,一天不跳舞便算白過了。他在“舞蹈學院”學特別的“體操動作”,并極為投入,可跳起來卻像被一群仙女圍繞著的長尾猴。
場面相當難看,特別是在可以跳舞的咖啡廳里。安德烈·別雷同女舞伴跳了幾步狐步舞,突然放開她,圍著她有節奏地跳出“越來越寬的旋轉舞步”,拼命彎腰,做鬼臉。可憐的女舞伴羞憤得恨不能鉆進地縫,無可奈何地望著他,不知該不該走開。好心的德國人一面喝啤酒一面搖頭,笑話瘋教授,給他鼓掌打氣。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的第一個舞會,我所參加的第一個真正的舞會。
在彼得堡我步行參加舞會——穿著氈鞋,在沒膝的雪堆里跌跌撞撞,手里拿著裝夏季皮鞋的袋子——我當然沒有舞鞋,也沒有舞裝,只有已故母親留下的服裝,雖然是真正的巴黎貨,但做工粗糙,并且被我笨手笨腳地改窄了。而現在我在這兒第一次參加舞會,縫制了大開領的綢舞衣,腰窄下寬的裙子,理發師給我做了參加舞會的發型,頭上別著繡花飄帶,腳上穿著錦緞舞鞋。當然不乘坐馬車,乘坐的是尼古拉·奧楚普和彼得堡熟人鮑里斯·巴什基羅夫接我的出租車。巴什基羅夫是“半個詩人”,我們管那些沒有根底還要寫詩的人叫做“半個詩人”。
參加舞會,像通常那樣,往往有點激動,但心里卻非常快活。頭一次舞會在年輕的生命中總算件大事,盡管我嫁給格奧爾基·伊萬諾夫已經兩年了,可我覺得還像第一次參加舞會。
我到了舞會,立刻大失所望。不對,還“不是那么回事”。同我們彼得堡的舞會完全不同——它們帶有某種大國的,某種悲壯和輝煌。
記得祖博夫公爵坐落伊薩基葉廣場上的那座黑色大理石府邸,那間沒生火的昏暗的圓柱大廳,我們在大廳跳舞,凍得牙齒打戰,可我們跳得精疲力竭,跳得頭腦發昏,但玩得開心極了。記得1920年冬天,在一次舞會上,有人磨了大家半天——追問什么地方能弄到酒。大家回答這兒從來都沒有過酒,他兩手一攤,指著我說:
“那這位姑娘在哪兒喝醉的?不喝酒她能這么快活!”
可這兒的一切都無聊乏味,有一股小資產階級的庸俗氣味。一切都彬彬有理,井井有條,又是樂隊,又是明晃晃的支型吊燈,打得锃亮的地板照出盆景的枝葉,舞廳深處設有小賣部,擺著一排酒瓶、蛋糕、點心和三明治,仿佛應當喜歡。可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我環視四周,感到少有的沉悶。
但是,盡管舞會同我希望的不一樣,我一跳舞失望的情緒和沉悶便消失了,我又快樂起來。當然不像在彼得堡那樣,但仍然快活。我甚至覺得這兒也很開心。當然不如彼得堡,但按照柏林的標準就算不錯了。
我意識到對祖國的思念嚙噬著我的心,我的一切不滿都是由此而引起的。
這兒有許多彼得堡的熟人,很多我只知姓名的作家和詩人。奧楚普到德國比我早,他介紹我同阿·托爾斯泰、明斯基和愛倫堡認識。
間歇的時候巴什基羅夫向我走來。
“伊格爾·謝韋里亞寧在這兒。您愿意不愿意同他認識?”
“伊格爾·謝韋里亞寧?愿意!非常愿意!指給我他在哪兒。我從沒見過他,連照片也沒見過。他在哪兒?”
“您瞧,就在第三張桌子后面的角落里,”巴什基羅夫指給我看。“同他妻子坐在一起,他稱她為公主,盡管這個憔悴的女人一點都不像公主。瞧見了吧?”
第三張桌子后面坐著一位羞澀的年輕女人,一點都不像公主。她身穿帶長袖的深色服裝,通常的發型,臉上沒撲粉,顯得有幾分寒酸——鼻子不協調地閃閃發光。她旁邊坐著一位瘦高的黑發男子,穿著長下擺的舊式燕尾服。他寬大的臉上的五官呆滯不動,仿佛用木頭刻出來的。他挺直腰板,傲慢地仰著頭。他全身顯得拘束、僵硬,就像下巴頂著的高得過分的領子。這種領子不僅在柏林沒人戴,就是在彼得堡也沒人戴了。
他悶悶地坐著,樣子就像在車站等候轉車的旅客,焦躁不安,明顯地感覺到這兒完全不是自己待的地方。誰也不注意他,仿佛沒人知道他是誰。
難道這真是伊格爾·謝韋里亞寧?那個“天才的伊格爾·謝韋里亞寧?”他曾驕傲地宣稱:
我征服了文學,
登上威名遠播的王位?
不,這不是我所想象中的“紫羅蘭王子”。
“我去對他說,您在這兒等著。我馬上把他帶過來。”
巴什基羅夫去請謝韋里亞寧,我站在墻邊等待。
我看見巴什基羅夫走到謝韋里亞寧跟前,對他說了些什么,謝韋里亞寧不斷搖頭,沒從座位上站起來。
巴什基羅夫回到我身邊,一臉窘態。
“您瞧,他聲明,他習慣女人向他自我介紹,自己不能主動結識女人。絕對不行!”
“真傲慢!隨他去吧。認識不認識天才謝韋里亞寧對我無所謂。”
我沒朝他那邊望一眼便同下一個舞伴跳舞去了。我一直到舞會結束再沒想過謝韋里亞寧。我準備回家的時候,他在巴什基羅夫的陪同下,突然出現在前廳。
我想從他旁邊走過,但他攔住我的去路。
巴什基羅夫隆重地把他介紹給我,謝韋里亞寧向我鞠躬,我把手伸給他。他吻我的手,仿佛給予我莫大的恩賜。按照他的觀念,不是他吻女人的手,而是女人應當吻他的手。
“您要走了?可我想同您談談。您能不能耽擱一會兒再走,陪我坐一會兒,”他強調道,“我懇求您!”
“不行,謝謝,”我說。“我該回家了,我累了。”
看來,我的拒絕讓他吃驚,臉上露出不滿的陰影。
“您不愿意?可我想同您談談,正式同您結識。”已經是氣惱的口吻了,“然而強求同女人結識不合我的規矩——您回家吧!”
“不行,不行,”巴什基羅夫插話道,“不能這樣就算了。明天再舉行一次會面,”他轉而懇求我。“就在您家里。明天還是后天?會面一定非常有意思。”
“我不反對這樣安排,”謝韋里亞寧傲慢地宣稱。
“那太好了,”巴什基羅夫高興地喊道。
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贊同。
“伊格爾·瓦西里耶維奇,您如果有空,后天,星期二,四點鐘,偕夫人到我家來喝茶。”
他的臉色開朗了,大概我的邀請,我知道他的父稱,都讓他高興。
“深表榮幸……”
他又鄭重地吻我的手。
“我去接你們,”巴什基羅夫應許道,“我送你們去!你們各自在家里等候吧!”
分手的時候,我向謝韋里亞寧點了點頭:“星期二見,伊格爾·瓦西里耶維奇!”便沿著樓梯向出口走去。
星期二為準備他們來喝茶,我買了許多餅干和餡餅,從四點便開始等伊格爾·謝維里亞寧和他妻子。等得心焦。
今天我要到父親的德國朋友家參加午宴,在出發之前還來得及更換衣服。
已經六點鐘了,可他們還沒來。我煩躁起來,如果他們再遲到半小時,我便不能接待他們了。德國人一向嚴格遵守時間,約定好的午宴絕不能遲到。如果遲到,他們便永遠不會再邀請我,把我視為野蠻人,同我斷絕往來。
六點一刻謝韋里亞寧和妻子終于出現了。他嘴里叼著煙卷,大咧咧地走進來,后面跟著激動得臉都抽搐的巴什基羅夫和同樣激動的“公主”。
我掩飾著自己的不滿,熱情地向他們問好,沒給他解釋來得這么晚的機會,馬上對他們說,非常遺憾,我過半個小時要出門,不過還來得及喝茶。
“請坐。”
“公主”羞愧地坐在椅子邊上,謝韋里亞寧依然站著,挑剔地打量桌子。
“酒呢?你們這里沒有酒?”他粗暴地問道。
“我這里沒有酒,”我回答。
“我不喝茶,”他大聲說。“趕快派人買酒,我付錢!”
我驚訝地望著張皇失措的巴什基羅夫。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道,在來的路上謝韋里亞寧為了壯膽和激發靈感,進了幾家咖啡廳和酒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別生氣。對不起。您明白……”
我沒生氣。我把餡餅向“公主”那邊推了推,她神色驚慌地往自己的碟子里叉了一個,但不論是餡餅還是侍女端給她的茶,她都沒動。
“咱們上飯店!”謝韋里亞寧讓大家跟他走。“走吧!干嗎在這兒悶坐著?悶死了!”
他確實沒必要待在這兒。我悄悄對巴什基羅夫說:
“快把他從這兒帶走!”
“對呀,咱們上飯店!走吧!”挽著他向大門走去。“公主”站起來,向我伸出手指蜷著的手,低聲說:
“請您原諒,啊,請原諒!”
謝韋里亞寧停在門框上,回頭對我說:
“您呢?快穿衣服!您不去,我就不走。沒有奧多耶夫采娃我不走!快點!別磨蹭!”
巴什基羅夫往外拽他。
“奧多耶夫采娃直接上飯店。我保證,她一定來!過五分鐘就到。”巴什基羅夫向他保證。
“別磨蹭,”謝韋里亞寧又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不許拖拉!我最討厭等人!”但終于被拉走了。
“公主”同他們一起走了,差點哭出來。
“請您原諒。請您發發慈悲,原諒他吧!”她不停地說。
他們走后我關上門,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走了!他還可能摔器皿,打架鬧事呢。幸好平安無事。
但并非完全如此。他下樓梯的時候,一路把所有人家的門鈴都按了一遍。
“同他永遠了結!我永遠不再見他,永遠不見!”我決定了,趕緊去換衣服。
次日清晨巴什基羅夫來了,請求理解并原諒昨天發生的事:“謝韋里亞寧陷入絕望,一夜未眠。他想迷住您,就像當年迷住無數女崇拜者那樣,為了增加靈感,來的路上……”
“我一點都沒生氣,”我打斷他,“我理解并原諒昨天發生的事。但我不想再見他,永遠不再見他。”
巴什基羅夫做了一個戲劇動作,雙手抱頭。
“這是一場噩夢!一場災難!可今天他還想來看您,您不能這樣殘忍。”
“別說了。沒有噩夢,也沒有災難。您對他說,我祝他和愛沙尼亞女人萬事大吉,向他致意。讓他別難過了。您也別糾纏我,不然我真的生氣了,而且不僅生他的氣,還生您的氣,連您也不想見了。”
過了幾天,腦子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印象,因為這兒,在柏林,對“生活的感受”同先前在彼得堡的感受完全不同。我沉浸在新的感受中,把謝韋里亞寧完全忘了,巴什基羅夫也避免向我提起他。
我在家里讀書,身著白圍裙的侍女——這兒她們尚未絕跡——向我稟報,一位先生打聽我,但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我感到驚奇,因為我沒等待任何人。我的朋友和熟人不用通報就直接找我。這人是誰呢?
我走進前廳,謝韋里亞寧站在窗前,穿著大衣,一只手拿著帽子。他一見我全身抽搐了一下,向我沖過來,我急忙后退了一步。
“我馬上就走。但如果您不原諒我,我不走。不能……”他臉色蒼白,聲音顫抖。“您要明白,那對我多么可怕。竟然活到女人拒絕接待我的那一天!”
我向他伸出手。
“您放心吧,您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進來吧。”
“您真的不轟我?”
我穿過走廊,他跟在后面。我坐在沙發上,指給他旁邊的位子,但他仍然站著,連大衣也不脫。
“請脫大衣,坐下。”我說。
他站在我面前,又高又瘦,靦腆,完全不知所措。
“我只待一分鐘,不耽擱您。但如果您允許……”他脫了大衣,沒坐在我身旁的靠背椅上,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如此羞怯,我簡直認不出舞會上那個傲慢、無理、僵硬的謝韋里亞寧了。
“我一定要見到您,不然我不能……”
不能什么?為什么他不能?但我沒問他。
而他好像確信我現在一定會接待他,急著說下去:
“我非常不幸,太不幸了。您無法想象不幸到什么程度。我,一個女人們像崇拜上帝那樣崇拜的人,會出這種事,簡直要我的命。您記得契訶夫的小說嗎?一個貧窮的姑娘,一貧如洗,半饑半飽,整天按照廣告找工作,跑得筋疲力盡,一家賬房的看門人不讓她進去,她非要進去不可,看門的人推了她胸一下:‘位置都有人占了。您聽著,都有人占了!’只輕輕推了她一下,并不粗暴,她掉頭就走,跑到橋上,跳入涅瓦河!她什么都能忍受,但不能忍受看門人對她的態度,這要了她的命,就像您拒絕接待我一樣。”
“可我并沒有得罪您,”我表示反對,臉紅了。“真沒有任何得罪您的地方。我怕醉漢,怕吵鬧。”
“不錯,不錯。您不能不這樣對我。您沒想過我,我對您完全無所謂。”
我意識到他說得對,他對我確實無所謂。可現在完全不同了!我非常可憐他。我非常想安慰他。可怎么安慰呢?
于是我未加思索便脫口而出說:
“我從未參加過您的詩歌晚會,但我知道您獲得過難以置信的、空前的成功,而我……”
他不讓我把話說完:
“不錯,不錯,空前的,沸騰的。我在杜馬瞭望臺下朗誦,交通都中斷了。而在刻赤,在辛菲羅波爾,在伏爾加人們卸下馬,崇拜者抬著我,凱旋將軍!多么壯麗,真不敢回想!女商人把鉆石手鐲、耳環和胸針扔在舞臺上我的腳下……”
他的樣子變了,聲音鏗鏘有力。
“多么美妙!簡直是《天方夜譚》里的故事,甚至更加美妙。索洛古布帶我漫游整個俄羅斯,到處都是節日,通宵達旦的盛典!數不清的鮮花拋在我身上,榮耀,迷戀我的女人……還有金錢!無數的金錢!就像一陣陣黃金雨!”
他沉醉了,閉上眼睛,微微笑著。我頭一次見到他的笑容——在舞會上,在他來看我的那個倒霉的晚上,他臉上露出的是自以為是、兇狠、幾乎是厚顏無恥的表情,而現在他的微笑賦予他的臉一種無助的、孩子般天真的表情。
“要是我那時存錢,現在便是有錢的人了。但錢都隨意給了別人,我只要榮譽。而它變成一堆瓦礫,像我一生中其他的事一樣。都欺騙了我,都完蛋了——所有的一切!”
他吃力地喘著氣。
冬季晝短,窗外黃昏已降臨。房間里光線昏暗,我伸手開燈。
“不用,不用,用不著。不要開燈,”他請求道,“這樣我容易說話。黃昏創造出一種特殊的氣氛。”
不錯,氣氛確實特殊,但完全不是我違背自己的意愿讓他進來時所期待的氣氛。
我突然覺得時間倒退,我們并非坐在柏林公寓里,而是坐在彼得堡噴泉街六十號我的住宅里,我懷著年輕人的好奇心,像那時聽古米廖夫講話那樣,貪婪地聽他講話,盡量記住他說的每句話。
他說道:
“想都不敢想,我是愛沙尼亞商人的食客,僅僅因為我娶了他的女兒。我對他不是著名的詩人,而是老爺、貴族、軍官的兒子,所以他養活我。他覺得光彩。而我去釣魚。對著河里的蘆葦和睡蓮朗誦自己的詩。再沒有任何人了。周圍都是窮鄉僻壤,沒有文化的農民。夜間我常常把船劃到河中間,星星倒映在水中,蘆葦發出有節奏的、悅耳的沙沙聲,仿佛為我的詩歌伴奏。我朗誦,自己聽自己的聲音,輕輕哭泣。我忽然覺得,不是我朗誦,而是‘星體整齊地合唱’。我靈魂中的驚恐才得到抑制……”
他突然打住,仿佛發覺自己說多了。
“對不起,我像青蛙似的不知羞恥地呱呱叫。您大概覺得我像可悲的小丑。可您如果知道我多憋悶,我多么需要說話……您是不是聽膩了?我現在就想說話,不停地說。我太渴望聽眾了!您不覺得枯燥?真的不覺得?”
“沒有,沒有。正相反,”我讓他相信我不覺得枯燥。“請繼續說下去。”
“能說說我的童年嗎?”他怯聲聲地問道。
“您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都樂意聽。”
這是真話。
“您樂意聽,那就別怪我了。”
他開始講他的童年。非常幸福的“金色童年”——冬天在彼得堡,夏天在領地。他談到一場災難結束了他的童年。我沒弄明白什么災難,他說的沒都聽懂,但又不便再問他。我不敢保證他說的都是實情。據他說,他母親是年邁將軍的年輕妻子,很早就守寡了。將軍是個嫉妒的老人,留下一份遺囑:他死后如妻子嫁人,偌大的財產便歸他們的小女兒,如女兒去世,財產轉給將軍的親屬。
“她痛苦了一陣便過去了,像通常那樣,當然渴望愛情。于是嫁給一位年輕中尉,她多年的崇拜者,將軍在世時便經常到他們家來。小女兒對中尉非常依戀,中尉對她也很好。一切再美好不過了。大家相親相愛,非常幸福。沒人提起遺囑——女兒極愛母親,認為她才是彼得堡第宅、領地和錢財的主人,而不是自己。他們度過了幸福的幾年,我也誕生了,給全家增添歡樂。女兒已長成少女。可她突然得了腦膜炎,三天便死了,母親痛苦得差點發瘋。新的打擊接踵而至——公證人告知她,她必須離開自己的第宅,因為第宅、領地和資本屬于她女兒,現在轉給將軍的親屬。我母親一下子失去了一切,開始靠洛塔列夫中尉微薄的薪俸度日。將軍的親屬把她掠奪得精光。”
謝韋里亞寧長嘆了一口氣。
“我和媽媽吃了不少苦,不比現在少。艱難可恥生活的開始,可恥艱難生活的終結。多少痛苦和屈辱。我的心靈遍體鱗傷。那時命運抽打我的臉,就像敲打一面手鼓,不僅抽打我的臉,還抽打我的心。我的心是驕傲的,脆弱的,天上的。它經受了什么?您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明白并且同情。我沒說話。我又能說什么呢?而他沒等我回答,繼續說下去:
“我到這里來想再版我的書。可哪行啊!人家聽都不想聽,可是那些毫無才華的無用的東西卻一再出版。他們向我解釋過:沒人需要您,對您不感興趣。選集《窗口》不收入我。我的朗誦會沒辦成——作協堅決反對。碰見我裝不認識。而托爾斯泰那個渾蛋在棕熊飯店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聲說:‘你們溫柔的,唯一的我,率領你們攻打柏林!’接著像白癡那樣大笑起來,尖聲喊道:‘謝韋里亞寧,您是好樣的!您沒欺騙我們!說話算數——像您許諾的那樣,率領我們進入柏林。謝謝您,我們溫柔的,唯一的謝韋里亞寧!謝謝!’然后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發生在我喝醉了到您家去的那天。難受得喝醉了。借酒澆愁。這您當然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不對,我完全懂得。我非常可憐他,可憐得心都碎了。
“伊格爾·瓦西里耶維奇,我從沒聽您朗誦過自己的詩。您要不急著走,請給我朗誦幾首。”
他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
“難道您真想聽?我太高興了。您想聽多少都行。”
房間里已經昏暗,但他請我不要開燈。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現在幾乎變得漂亮了。他的臉充滿靈感。
“我給您朗誦哪首呢?”他激動地問道。
對我來說哪首都無所謂,我極不想聽他朗誦長詩,但卻說:《這曾發生在海邊》。
他像拿破侖那樣雙手交叉在胸前,仰起頭,用我熟悉的腔調朗誦起來——格奧爾基·伊萬諾夫模仿他又像朗誦又像唱歌的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并說他的朗誦能對女聽眾起催眠作用,能使她們失去知覺:
飛濺著透花海浪的大海,
極少城市馬車。
女王在城堡演奏蕭邦,
她的侍從傾聽蕭邦,愛上了她……
他朗讀完一首,沒有停頓,便接著朗讀第二首,也不問我感覺如何,然后是第三首、第四首,一直朗讀下去。我已經記不清他朗讀了多少首。有這樣的:
身著刺目的綢紋紗衣裙,綢紋紗衣裙,
沿著灑滿月光的小徑,您穿過海市蜃樓……
還有:
奧弗列爾小溪彌漫著桂竹香,
西拉西利薩那起松香,還有提琴和弓弦……
還有:
噢,心上人我多么悲傷,噢,我多么思念。
我多么想見到悲傷的你,淡藍色的你……
還有:
為了塔馬拉你也應回到我身邊,
為了咱們的小女兒,像只小兔的小娃娃……
我們的女兒?難道他有女兒?我原想問他,但他朗誦得如此陶醉,如此忘我,我不忍打斷他。他仿佛陷入迷醉狀態。打斷仍不能喚醒夢游病患者。我繼續聽自童年便熟悉的長詩,嘲諷這些“沒有絲毫詩意,庸俗到極點,仆人和管家式的標新立異的詩”。古米廖夫和我們已習以為常。可現在我覺得它們完全不同了。我仿佛頭一次聽他朗誦,漸漸被他迷住。有沒有庸俗、粗鄙和標新立異?當然有。但這是并非他的詩所固有的,也不是主要的。就算在這些詩荒唐可笑吧,但從中仍然可以聽到“繆斯的嘆息,豎琴的叮咚,還有天使歌唱的回聲”。它們當中有崇高的、真正的詩。我不再懷疑謝韋里亞寧是真正的詩人。索洛古布是對的,稱他為“偉大的俄國詩人”,并使他揚名天下。可我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我越來越陶醉在他不尋常的朗誦——歌唱里,他的朗誦對我產生了“催眠作用”。我閉上眼睛,漸漸沉入詩的火花四射、沸騰的旋渦的湖底。
噢,我想一直聽下去,只要他不打住。
我朦朧地意識到,明天“在清醒的,無情的日光下”,將會驚奇地回想起我現在所感覺到的,仍然認為古米廖夫對謝韋里亞寧的判決是正確的。但今天我被他征服,被他迷住,變成謝韋里亞寧的崇拜者。
敲門聲。
“您的電話!”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突然亮起的燈光使我睜不開眼睛——誰開的燈,我還是他?跑進前廳。
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穿好大衣,焦急不安地等待著。
“請您原諒,我只顧聊天,占用了您不少時間,太放肆了。都七點了。”
“確實,六點半我應該到朋友家,他們正等著我呢。但我并不遺憾,恰恰相反。我非常高興……”
他打斷我:
“您接待了我,并聽我念詩,便是贈給我一件珍貴的禮物。我永遠不忘。現在我可以平靜地走了。”
“盡快再到柏林來。”
他搖搖頭:
“我未必還能從洞里爬出來。大概要死在里面了。這是我從洞里爬出來的最后的嘗試。它多么可惡地被堵死了。您是洞里唯一的亮光。”
我把他送到前廳。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只對他說:
“祝您一路平安,并希望您幸福,伊格爾·瓦西里耶維奇。”
他聳了聳肩。
“算了吧,祝我一路順風就像祝上絞刑架的人一路順風一樣。我倒應祝您幸福,幸福就像您帶的蝴蝶結,對您非常合適。”他認真地補充道。“我不會給您寫信,不用等我的信。您也不用給我寫信。用不著,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誰又說得準。我覺得我們還會再見面。”
但他搖了搖頭。
“永遠不會再見面了。”他憂傷地又說了一遍,吻手告別。
他走了,門在他身后悄悄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