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次見到宋冬野，都是她一個人形單影只從眼前經過。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手里捧著文學系的教刊。我試圖和這個成為幾月露水室友的姑娘打招呼，在人群里，她卻只是擦肩。

”嗬喲，別白費力了。“李芝芝不屑地道，”人家可清高了。“我便默然。都說世上事事不過三，再次見到時，我不再打招呼。大學輾轉也到了第四年，我還是跟著李芝芝連同她的朋友莊珊吃飯，我很清楚她們從沒真心接納我，哪怕我盡力把善意放在她們的身上。我來自鄉下，不會說巧妙的話，自卑又微胖，只是太害怕孤單，掙扎著維持這段累人的同窗之誼。我從她們的談笑中獲得短暫、淺之又淺的空虛快樂，但每逢不知怎的隊伍就走成兩個人時，落在后面的我又被難言的哀與悲攥住。

文學系外有間閑置的會議廳，我中午為了避免一個人去食堂眼見喜歡男孩和新女朋友的甜蜜，時常頹喪地趴在那里睡覺。三年了，宋冬野為了倒水推開了門。飲水機咕咚咕咚地響著，我抬起頭，落地窗外的光燦爛成一片，把多葉的合歡樹樹影投在廳內，搖曳晃動成一片恍惚人目光的金色的海。宋冬野注意到余光里我衣服的黑色了吧，所以轉過頭，瞧見了為避免尷尬埋頭裝睡的我。

”呀，晚來！“她的語調很驚喜，意外的叫我一陣心酸。很久了，很久沒人帶了這樣的悅納喊我過了。她走進了，輕輕地問道：”怎么不去吃飯？“我埋著頭強笑道：”困嘛，打游戲太晚了，下午要考高數，想睡睡清醒。“

等我真的入睡又被手機震醒，椅子扶手被拉了出來，上面放了兩塊紅提味的趣多多。同宿那會兒，宋冬野很喜歡吃這東西，想不到三年間半點沒變。我拈起一塊放在嘴里，明白自己做錯了很多事。她近視又怕戴眼鏡留下印子，她曾經還給我拮據時請她的所有飯錢。她從不親近李芝芝，搬出宿舍的那一天，她說……

”她們太糟糕了，關鍵是，她們會把你變糟糕。“

李芝芝是個人前恭維、人后拆臺的人，偏偏能夠巧妙地禍不沾身。她說宋冬野有個孩子，給人當三兒。等到正真遇見了卻可以親熱地攀談。人不是一日看清的，宋冬野于人事上很敏銳，把她漸漸淡了。很多幾次，我快步跟上李芝芝她們二人的步伐，佯作輕松地喊道：”去食堂帶我一個唄！“印象里宋冬野欲言又止的樣子現在就明明白白了。她是想說的，但她又尊重我的生活方式，或者說，她已經不想干預別人的生活了。我懂，因為就算伸出了手，也并不一定會被熱情地回握住。可惜懂的太晚了，但幸好畢竟懂得了。

兩塊餅干吃完了，很多過去的事，我也有了不一樣的理解。宋冬野所謂的孤僻冷漠不合群，最終也只是沒合乎那個話和是非最多的大群體。就像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和李芝芝成為真誠的朋友一樣，我不喜歡在自己認為平居無過的人背后說長道短，不喜歡談論得不到的帥氣男人的種種心機和”渣“。我為什么要強迫自己呢！憑什么我才二十幾歲，就要活得像怨婦一樣啊！？我內心其實根本就是害怕那些人，趁同學生病忘了拿走筆袋，伸出手去若無其事地亂翻，翻到了避孕藥，就到處宣傳那個漂亮女孩的浪蕩，而真相是那藥是人家為了讓經期疼痛避開大考遵醫囑服用的……我的討好，何嘗不是害怕？那個姑娘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和傷害她的人保持良好的關系。我是不是也將成為下一個、抑或早已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莫須有的譴責對象？

高數考完后，我在門口攔下了宋冬野：”阿野，你記不記得以前說過，飯的事算欠我一個人情？“她考完數學正懵懵然，卻點了頭：”怎、怎的了？“

搬家是一瞬間決定，也是很干脆完成的。林先生把最后一箱行李從后備箱取出來后匆匆離開，那會兒已是華燈初上，夜色溫柔了。宋冬野穿著松垮的小紅裙，雙手抱在胸前笑道：”是不是叫一聲房東啊？“我不理會這逗弄，自顧拖著行李進屋。兩室一廳的小公寓里跑出一個小眼睛愛笑的小姑娘：”小冬的朋友，里里是不是要叫你大姐姐阿？“那一剎那我忽然有種莫名的想法：”誰說美麗就一定使人心生親近？這個土甜土甜的小孩也很可愛啊。

我蹲下身，摸摸她的頭：“姐姐姓向，叫晚來。里里以后可以叫晚來姐姐。”

打開行李箱和宋冬野一起收拾的時候，里里在腳盆里洗腳，我的衣服加上冬野的，終于勉強塞滿了她的衣櫥。宋冬野指著鋪了新褥子的單人床道：“給你收綽好了，晚上你先睡著。我腰傷復發，一直睡在那兒。”她指著窗臺上一塊鋪了棉細的平臺，外頭穩妥地安了護欄，因為正對市里，所以千家燈火，明明滅滅，望去是很美很虛幻的感覺。

我躺在床上，她躺在窗床上，月光同樣的散在房里。被子是入秋用的那種柔軟質地，不同于廉價酒店清一色無人氣的白色，很暖和。她的身上流露出忙碌一天的疲憊，所以蜷縮在里面感到的舒適和安全比我更深。”晚來，“就在我快要瞇著時，她在光來處喚我的名字。

”怎么？“

”你覺得這世界公平嗎？“

”或者也許。“

”你把深夜小島的郵箱刪了嗎？沒有的話，我們把它經營下去吧。“

”…嗯。“那是個求助郵箱，我們在信息課兩人小組研究過的課題。

那天到后來，我才知道宋冬野為什么不陪里里睡。她夢里會流淚，不知是背疼的，還是心在疼。

所以我想，這世間所有東西大概上都公平。除了愛情吧，那東西努力，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