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摩托車店工作每周有一天休假，店員可以自行協調安排休假時間。麥迪爾選擇這個周末休假，白天跟吉她一起在圖書館度過，中午在附近吃了頓便餐，到了晚上，錢爾戴就開著他的新車過來接他們兩個了。

“需不需要換一件衣服，周末不用上班，穿得比較隨意。”吉她上身穿了一件牛仔布上衣，下身穿了一條長褲，腳上穿了一雙黑色皮靴，廣東的冬天一般不會太冷，所以她穿得不厚。而麥迪爾則簡單地穿了一件軍綠色外套以及一條黑色長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登山鞋，這是他平時的裝束——幾乎每天都差不多，他說他所有衣服幾乎都是一樣的，這樣可以不用為選擇穿哪件而煩惱。

“不用，都是很簡單的小聚會，幾個朋友在家小聚而已。”錢爾戴沒有下車，而是打開車窗跟他們對話：“上車吧，我們直接過去。”

吉她和麥迪爾分別上了錢爾戴的紅旗轎車，都坐在了后座。

“最近復習得怎么樣了？”錢爾戴一邊開車，一邊問麥迪爾。

“考試時間臨近，最近都在做真題。”錢爾戴車里放的是節奏感比較強的音樂，聲音開得挺大，麥迪爾只得提高嗓子說話，他沒想到錢爾戴居然還會關心他考試的事情，真有點兒出奇。

“聽周科說，今年的競爭挺激烈呢，報名的人數特別多。”錢爾戴一邊說，一邊降低了車載音樂。

沒等麥迪爾回答，吉她便插嘴說：“你還會向周科打聽這種事情？不像你的性格啊，難道你也報名了？”說完嘻嘻笑了兩聲，她知道這個人不會參加這種考試的。

“我對這種考試興趣不大，而且按照我的實力，根本不需要打聽競爭激烈不激烈，完全就是多此一舉嘛。只是前幾天周科拿鑰匙給我，他問起你們兩個的近況，我說麥迪爾最近在忙著考公的事情，而你在忙著陪他復習。剛好他分管他們單位人事工作，對報考情況也有些了解，就跟我科普了一下考試和報名的情況。”錢爾戴說完笑了笑，從后視鏡看了看他們，說：“他還挺關心你們的，不過你們和周科都在山城，怎么都沒有聯系嗎？還需要我這個不常回來的人傳遞信息。”

“像我這種科員仔，也沒什么機會跟周科這種領導有接觸呢。”吉她說，其實她在一些會議上有見過周科，不過他通常都是在前面的單位席上，而吉她則一般都是在后面的空位子隨便找一個座——聽會的小卒子是沒有專座的。體制內嚴密的等級制度讓她無法過多接觸周科。

“其實周科這個人挺不錯的，有他幫忙，很多事情變得簡單多了，我不少事情都要麻煩他，他也很樂意幫忙。你們對他不要有成見，他很是樂意幫朋友做事的。”錢爾戴說話間，車子已經駛出城區，向大坑山的方向奔去。

“那是你，一個大老板，無論在哪里都可以讓事情變得足夠簡單，也有不少人以成為你的朋友為榮呢。按照他們的話來說——你就是重點服務的招商對象，他們恨不得天天圍著你轉呢。你的每一筆投資，都是實實在在的政績啊，聽說最近還出了新的方案，招商引資工作突出的干部優先提拔，甚至還有現金獎勵呢。”吉她對招商引資這事兒其實不太了解，都是平時聽辦公室里的兩個姐姐說的，所以也就只能憋出這兩句話了。

“這方面的原因自然是有的，像山城這種山區城市，他們對外部的投資太渴望了，所以對真正有實力的客商給予了比較豐厚的禮遇，甚至不少業務還有綠色通道，既然有這樣的特權，我為什么不用呢，起碼不少事情可以簡單快捷地解決，大家各取所需，實現雙贏。不過，怎么說呢，周科跟其他人還是有點不一樣的，他幫我做事有一半是沖著客商的面上做的，倒有另外一半是沖著朋友的情誼幫的，你們信嗎？”錢爾戴雙眼看著前面黑乎乎的路說，車燈不斷開拓黑暗，而車子奔馳而過后，一切又歸于黑暗。

“也許是吧，他確實說過把我們當作朋友的，希望你們是真的朋友吧。”吉她看了看窗外遠處星星點點的村莊，心想，人這一輩子講過這么多話，誰會記得所有說過的話呢？只是有些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才會讓人記很長時間而已。她對著車窗繼續說：“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你這個朋友幫忙，你會像他現在幫助你一樣幫他嗎？”

錢爾戴沒有馬上回答，車子里只剩下音樂，英語歌曲，女歌手唱出了電音一樣的音色，節奏鮮明、動感十足，充斥了整個車廂。沉默了一會兒，錢爾戴終于回答了：“雖然我很想說我會的，不過我覺得，真到那個時候，我大概率是不會幫忙的。”

錢爾戴沉默不語的時候，吉她以為他已經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畢竟這個問題確實有點讓人難以回答——可能對錢爾戴來說，一般人還是會趨向于互相幫助的，但是對一個習慣了特權的人來說，卻不一定。所以在沉默期間，她一直看向窗外發呆，對錢爾戴的回應并不抱有期待。突然聽到了錢爾戴簡短的回答，吉她仿佛突然從沉思中被抽離出來，回答這個動作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但是回答本身卻在意料之中，便隨口問了句：“怎么說？”

“如果我們想要幫一個人，總是會對他有所圖的，就是希望從他身上得到什么好處或者以后能夠得到一定的回報。周科幫我做事情，他是把我當作一個來山城投資的客商，他希望我在山城的投資能夠幫他在事業上有所促進，我猜這是他幫我的最大動力。當然，或者他另有所圖，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身上并沒有令我有所企圖的東西，無論是在經濟還是人情上，我都無法從他身上得到應有的好處，所以，我為什么要幫助他呢。”錢爾戴說。

“你不是需要他的幫助嗎？你不在的時候，他為你裝修的事情忙前忙后，而且他可以幫你把事情做得更加簡單。這也不算有所圖嗎？”吉她對錢爾戴說，語氣變得不那么溫柔了。她此刻心想：如果幫一個人都是有所圖，那么錢爾戴幫助我是否也有所圖，對了，他當然有所圖，他一直都有所圖。想到這里，吉她有點失望，錢爾戴一直以來似乎都是無條件地幫助她，幫她解決了很多煩惱，此刻想到他一直都不過是另有所圖，雖然明白“無條件”是絕無可能的，但面對這個真相難免有點讓人難過。那么我幫助麥迪爾又有什么企圖呢？她說不清，她能從麥迪爾身上圖到什么東西呢。她想到此處，不自覺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麥迪爾，他只是靠在靠背上，靜聽他們兩個說話。

“他幫助我是因為他對我有所圖，而不是我對他有所圖，他的這種幫忙可替代性太強了，如果周科不幫，還會有陳科、王科、李科幫忙，甚至還有陳局、王局、李局幫我把事情做得更加簡單。所以，我承認，我是有所圖，但是圖的方便卻不限于一個人可供給，只要是能夠幫我做事，能把事情做簡單的，都可以滿足，說到底，他是有求于我的人，而我并未有求于他。既然他幫我，是為了他的好處，那他有什么事情的時候，我又何必幫他呢？我幫他這件事情并沒有讓我得到什么好處，我可以有求于他，也可以有求于其他人，這一方面來說，他跟其他人沒有區別，或者說，他也只是其他人中的一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明白了，也不知道你們聽懂了沒。”錢爾戴一邊開車，一邊分析。

吉她聽不太懂他這么繞著彎子說出來的話，她只能大概聽懂他的意思，就是說錢爾戴對周科來說，是有一定作用的，而周科對錢爾戴來說也有一定作用，但是周科對錢爾戴的作用可替代性太強了，他可以隨時被替代，也就無需在意他的請求了。人跟人之間有必要這么赤裸裸地利益交換嗎？

“他現在說話的方式越來越像一個‘人物’了”麥迪爾心想。“人物”，他上次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周科的時候，錢爾戴真是越來越像周科了，不對，他甚至比周科還“人物”，周科跟他甚至可以說不能相提并論，雖然他平時跟吉她和麥迪爾一起玩，也像個同齡人一樣嬉鬧，只是他終究不屬于這個階層的人，或者他曾經在這個階層待過，不過他所在的那個階層正在努力讓他回到那里去。

“是吧。”吉她只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她已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雖然覺得錢爾戴說得有一定道理，但是這種各取所需的交換關系還是讓人感到不舒服，她內心里還是認為人和人之間不應該有太多的利益交換關系。實際上，這個觀點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人和人之間如果沒有利益交換關系，那他們大概率就是沒有關系——只有毫無關聯的兩個陌生人才沒有利益交換。

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節奏鮮明的車載音樂再次占據了整個車廂，一路狂奔，向大坑山。

“其實人跟人之間也總會有些溫情的，就像你對我們也沒有所圖呀，你現在還不是載著我們一起去你的大別墅玩。所以，朋友之間其實沒有那么多的有所圖。”麥迪爾打破了沉默，一首歌剛好唱完，車子有了一秒鐘的沉默。麥迪爾當然知道錢爾戴圖的是什么，也知道他自己圖的是什么，他只是覺得幾個朋友之間談這種話題，難免會讓人有點難受。

“對呀，我們是好朋友，哪有什么圖不圖的。”前面是一段直路，錢爾戴加了一把油門，車子的音樂又響了起來。錢爾戴當然知道自己圖的是什么，也明白麥迪爾圖的是什么，他只是順著麥迪爾的階梯一路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