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百貨大樓，是這座城鎮的頂峰之點，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商人來往牟利，這里，是人們的心之所向。

我站在這里，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像是麥克風被噴上氣息一般，偌大的城市，車水馬龍的街道，霓虹閃耀的街巷，我卻是固執的孤單，我一步步往前，腳下的方磚再也困不住我散亂的步伐，這里實在是太黑了，真是打多少燈光都照不亮的黑暗呢，我暗自喃喃著，興許，我與這里的一切背道而馳，我就能逆轉世事，回到那個我想回到的時候。

轉眼間，我已站在了邊緣處。

幾乎是沒怎么猶豫的，我張開了雙臂，一躍而下。

我聽到耳邊凌冽的風聲，聽到人們驚恐的尖叫，甚至，聽到了自己重重墜地的聲響，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英勇，最起碼，我還是敢死的。

為什么？

有人說我是因為抑郁癥，有人說我是因為思親過重。

其實我什么也不因為，我只是在想，倘若我學一只水鳥撞擊而死，我那汩汩鮮紅的血液，能否為這漆黑一團添上一抹亮麗。

那天，烏天黑地夜闌人靜。

那晚，漫天泛出桃花之色。

路過的人都這樣說著。

“岑湘小姐，岑湘小姐！”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身子突然被人搖晃個不停“你怎么掉到地上了啊？”，我睜開眼，是一位護士，她捂著面頰有點想笑卻又強忍著，將我又扶上了床。

“你是做什么噩夢了嗎？”她一邊問著，一邊伸手給我倒了杯水。

“是啊…”我緩緩點了點頭，這才感到身體疼痛不堪，好似方才真的從樓頂墜落了一般，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真希望…不是這樣…”我閉上眼睛低聲說著，如果，如果他真的能看到我的夢境，那這一個，怕是也要被他實現了，這就是他最后的選擇，為我選擇的宿命……

“你是誰？”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護士連忙站起身，不住的后退著“你…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別亂來…”，沒等她說完，那人迅速的揮了下手，我只嗅到了一股嗆人的香味，再一看，方才那名護士，已經昏倒不省人事了。

我坐在床上，聽著他的腳步聲，正沉重的向我這里行進著，行進著。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的”我輕聲道了句，他的腳步頓了頓，問道“什么意思？”

“你來這里，是要帶我去百貨大樓了吧，那里的風景好，很適合你，也適合我，適合我一了百了”我心中沒有一絲波瀾，語氣中也無一絲懼怕，反而有一種心安理得。“但其實，我們不用走的那么遠，我累了，或許是我病了吧，我走不動了，不如就在這里吧”我忽然停下道，抬眼看了看四周雪白的墻壁，我走過去拉開了厚重的窗簾打開了小小的四方窗，窗外的空氣撲面而來的那一刻，我竟不自覺的掉下了眼淚，外面，真的挺好的，而我，也快要來了。

有人飄逸灑脫，終成無畏。

有人黯淡絕望，終成無謂。

不帶有一點點的猶豫，我翻過窗子就要飛身而下，突然，岑揚沖過來緊緊抱住了我，他的束縛太緊幾乎叫我喘不上氣，可他抱得越緊，我反而掙扎的越厲害，到最后，我甚至是對他大打出手，逼著他放開我，逼著他允許我放棄自己。

與其說是他要殺我，不如說是我要殺了自己。

“為什么…我都已經做了這么多了，為什么你還不能放過你自己放過所有人！”他勒著我的腰身吼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解脫”我依然看著窗外，堅決的道“更何況，這一切因我而起，我怎能不贖罪？”

“我方才，已經夢見了自己的結局了，你不用自責什么，我也不會怪你”我回憶起夢中女子的曼妙身姿，白衣飄飄死于世俗，只有到了那一刻，她芳心中的愧疚才能煙消云散了吧。“那只是你曾經的結局！不是現在的！”岑揚雙手抱著我的腰，突然，他的雙膝漸漸的彎曲，他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抱住了我的腿，將他自己的臉頰埋在了我白色的衣裙中。

“那是我妹妹的結局”

驀地，他從喉嚨中艱難的擠出這幾個字。

“你是我妹妹，岑湘”

“我求你，別死”

他還在斷斷續續的說著，雙臂抱著我的腿不住的發顫，我已聽不清他說的話，只知道他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求我別跳下去，求我不要輕生……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么都是恐怖如斯的，我畏懼的畏縮著，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要將我吞噬掉，我無法迎面，迎面是無盡的黑暗。

“岑揚”我喚了他一句，聽到我的聲音，他將頭抬了起來，他的眼睛還在流淚，哪怕這張臉已滿是淚痕，“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啊？”

“我沒有騙你，你一定要相信我，岑湘！”岑揚緊緊握住我的手，“還記得我制造的幻境嗎？”他的聲音顫抖著“車禍是真的，大火也是真的，而那個向外人求助的小女孩不是別人，她就是你！”

“與幻境不同的是，經過搶救，你和父親活了下來，而我和媽媽，卻死去了”岑揚的語氣越來越急，生怕我跟不上他的思路，“還有，你時常夢見的那座山，那就是我們常常玩耍的地方，你夢見的那個人就是我，我是你的哥哥，想起來了嗎？”，該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岑揚說的這一切太過于匪夷所思了，任何人都無法證實，只是，看著他的面孔，我卻失去了反駁他的欲望和勇氣，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在時間的河流中似乎只有我一人，周邊是無窮無盡的空虛，我有些心悸，只能硬著頭皮聽他往下講。

“那我為什么自殺？”我閉了閉眼睛“我看見自己從百貨大樓上跳下去了”，“因為…因為你后來得了抑郁癥，你不能接受我和媽媽的離世，不能接受那些人的冷漠…你那天，也向周圍的人求助了，最后哭的嗓子都啞了，可是，卻沒有人愿意幫助你”岑揚站起身，將我摟在了懷里，“你說…我是你妹妹…那我不是已經死了嗎？那這里是什么地方，那元日又是怎么一回事？還有你——”我一片茫然，手慢慢抬起對上了岑揚“你不是恨我們的嗎，所以才要借元日之手懲罰我們，這…我…你…”

話音未落，天空就突然裂出了一道口子，只見黑云密密麻麻一朵蓋著一朵，一道道刺目的閃電撕開天空暗黑的帷幕，風聲越來越大，空氣變得凝重不已。

我推開岑揚跑了出去，這是怎么了？天空中的烏云翻滾著奔騰如黑馬，它們像暗黑騎士一樣沖了過來，我喘著氣，仿佛被一只大手掐住了喉管，它在肆意的掠奪著我的呼吸。

下一秒，我就被嚇得渾身顫栗，我看到了，看到一個個面具人走了出來，他們從屋子里，從酒吧飯店中一個跟著一個走了出來，他們站在天空之下，抬頭看著同一片藍天，他們沒有神態，沒有言語，全然是沒了靈魂的軀殼，我撲到一個人面前呼喊著，可他們依舊毫無反應，難道他們已經死了？還是他們從未活過？我的身體中充滿了恐懼，頭皮也開始發麻。

“岑湘，你別怕，”不知什么時候，岑揚出現了，我猛地轉過頭，看到他站在我的身后，“你猜的沒錯，這里的每一個人，實際都已經死去了，也包括你和我，我們早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岑揚的話猶如一顆炸彈在我的心間爆炸開來“你胡說！我怎么會死了呢！我明明還活著，我可以說話，可以哭可以笑，我沒有死！”我撕心裂肺的吼叫著。

“岑湘，你上一輩子抑郁而終，臨死的時候心中的怨念仍未散去，你固執的恨著他們，恨著這個令你絕望的世界，而心生怨恨的人是無法轉世的”岑揚似乎想走近我一些，可他每走近一步，我便后退一步，他有些無可奈何，最后只得停了下來“這里的人都和你一樣，唐小姐因為情人故去，張阿姨因為女兒慘遭車禍絕望自殺，他們有著不同的理由，卻都心生怨念，你們既無法重生又無法轉世，只得在這里停留了下來”

“那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我死死的咬住了嘴唇，盡量不讓它顫抖。

“這里是——徘徊界”岑揚一字一頓的說道“是靈魂還沒有徹底消亡的徘徊地帶，而我，是這里的看守人”

徘徊界...看守人...怪不得，怪不得他總與我們不同，他能看懂我們每個人的靈魂和心境，他能操縱我們一切的行為舉止，元日，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就算沒有元日，我們也遲早都會消亡，因為，我們根本不曾存在過。

“等等！”我突然叫道，轉過頭看著岑揚，眼神也漸漸犀利起來“按照你的說法，如果你是我哥哥，如果你早被燒死了，你為什么沒有轉世，反而做了這里的看守者？這背后...究竟還有什么陰謀！”

“你知道看守人的職責是什么嗎？”岑揚的聲音沙啞下去，他蠕動著雙唇道“救贖”。

救贖。

救贖是什么意思，這里的人明明在不斷的死去，岑揚的出現才不過七天而已，可在這短短的七天中卻死了那么多的人，一對夫妻，三瘋子，唐小姐，張阿姨，甚至還有我父親......我的腦子越來越混亂，好像走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怪圈。“他們并沒有真的死去，他們是重生了”岑揚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當他們心中的執念與怨念徹底消除，當他們做好準備面對新生活時，他們的靈魂就會離開這里，離開徘徊界，從而獲得新生。”

岑揚雙手合掌，掌心中忽然發出耀眼光芒，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仿佛被人催眠了一般。

驀然，我的腳下有了觸感，我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在咖啡館，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不耐煩的看著手表，面前還擺著一杯美式咖啡，幾分鐘過后，一個少年翩翩而來，坐在了他的對面。

男人是我的父親，少年是岑揚。

“說吧，你不是說這事和我的孩子關系重大嗎？”父親問道，“是關系重大，只不過我指的不是岑湘”岑揚淡淡的笑道“我指的是我，岑揚”。

“你？”父親狐疑的抬起頭“你這話什么意思？”，“您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嗎？”岑揚將頭向前探了探，試探道“您除了有岑湘這個女兒之外，還有一個兒子啊，那個兒子就是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是很明顯，我也沒有聽下去的興趣了”父親明顯有了一絲惱怒“像你這種男孩子我見得多了，別拿騙我女兒那一套來哄騙我！”，父親起身就要離開，誰知岑揚卻一把拽住了他，臉上是說不出的失落，父親剛想大聲斥責他，卻不知為何心中一軟，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我給您一個夢境，那是我們曾經的回憶”終于，岑揚開了口，繼而他雙眼閃過一絲亮光，父親就轟轟然倒下了，我知道，他是進入了夢境。父親的臉色從一開始的不耐煩到疑惑不已再到明顯的驚奇驚詫，他的臉色由紅變紫，平日里僵硬的五官也有了扭曲的結合，他念著“不...不是這樣的...岑揚！不...”，我清楚的看見，父親念到他名字時候的緊張激動，亦或是絕望和懊惱，最后，父親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淚水。

那該是很痛苦的回憶吧，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兒子被活活燒死，看著自己的女兒墜樓身亡，我遠遠的看著他們，心中泛起莫名的疼痛。

終于，父親醒了，他緩緩的睜開眼睛，然后抱住了身邊的岑揚，岑揚的神情在一秒之后就徹底繃不住了，他們抱頭痛哭，哭的昏天黑地。“都是我的錯，我那天不該喝酒，不然你們也不會死...岑湘也不會...”父親痛哭流涕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你，父親，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媽媽也沒有恨過你，不要再為了我們的事，不要再為了曾經那一個錯誤郁郁寡歡了，父親......”岑揚晃著父親的手，盡量用歡快的語氣說道。

“可岑湘怎么辦啊，那孩子...她還沒有明白過來...”父親擔憂道，“您放心，您只管去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我一定，一定讓她重獲新生！”岑揚握著父親的手，信誓旦旦的說道，眉宇間充滿了認真之色。

父親眼中含著淚，嘴角卻罕見的咧了起來，我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卻也是最后一次，他笑著躺了下去，臉上的面具漸漸褪色，轉眼就已然消亡，那是一張幸福的面容，雖然，他的眼角處流下了一滴濁淚。

“父親！”

我大聲的喊叫著，看著他的笑容越來越盛，可我卻離他越來越遠，我伸出手，卻只抓到了岑揚的衣服。

我愣了一下，然后就撲到他懷里嚎啕大哭，我的雙肩顫抖著，淚水已打濕了他胸前的白衣，岑揚輕輕拍著我的背，似在輕柔的安慰“看到了嗎？我終于救下了父親，現在，就剩下你了...我說過的，你不屬于這里，我一定一定會讓你離開的......”，“可這太殘忍了！我還是不明白，那天大火彌漫，為什么沒有人救我們？既然這世界如此冷血，我又何必投身其中再遭一回難？我不愿意，我再也不要經歷那種絕望了！比起在那里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我就要帶著我死心塌地的夙愿活在這泥潭之中！”不知怎的，我突然發了怒，想必是我的回憶恢復了，心中的怨恨也跟著找到了家，它們猶如星星之火，已然成了燎原之勢。

雨密密的下著，雷悶悶的響著，偶然一道閃電打到了我們旁側，白藍色的光下，我的憤恨愈加放大，我咬著岑揚的衣服，在他耳邊嘀喃“是他們，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原諒，永生永世都不原諒！”，剎那間，雷聲像爆炸似的轟隆隆響起，沉寂的云層爆發出了一片耀眼到慘烈的火光，它和著我的聲音，宣泄一般的打出了豪情萬丈。

“岑湘，還記得那天嗎？那天的幻境”岑揚輕輕的說道“你站在一旁，親眼目睹了那次災難”

突然，我的心跳驟停，全身的肌膚都緊縮了起來。

“岑湘，那個小女孩，也就是曾經的你自己，她向你求救的時候，你也沒有站出來”岑揚說著還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發。

可我卻怔住了，我的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它在反復的響著：你也沒有救她...你也沒有...救她...岑湘，你這個虛偽的家伙，你只會苛責他人，殊不知，你也是這樣惡毒的人！我怕極了，我不住的哆嗦著，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了這樣，不該是這樣的啊，我才是那個小女孩，我是受害者......

“任何事都有對立面，我不是在怪你冷血無情，我是讓你明白，有時候，即便是結果，也不能夠說明什么”岑揚吻了吻我的額頭，十分憐愛的說道“那一刻，你只是害怕而已，多年前你求助的時候，那些人，也不過是害怕而已，他們和你，是一樣的”，“和我一樣...”我結結巴巴的重復著，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孤獨。

孤獨有很多種，有一種孤獨是多年后你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原地徘徊，因為你在漩渦里，無論怎樣掙扎，都只能越陷越深，就像我之前的生活，被卷進了現實的旋渦中，麻木而亡。可還有一種孤獨，它像毒藥一樣致命，擊中你心中的最后一點信仰，想想吧，耶穌對于基督徒是主，佛祖對于僧人是佛，而我，為了自己的仇恨活在泥潭之中，今日有人告訴我，我恨錯了，如果我的生活只有黑色，那么在這一刻，我的生活再了無光澤。

若我連恨都沒有了，那我還能記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