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走出南城區巡捕房,比起進來之前,他明顯消瘦了不少。
他本來就很瘦,李玉龍他們抓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罩在麻布斗篷里,骨架根本撐不起來衣服,底下空蕩蕩的,像是田野里穿著破爛袋子的稻草人。
而現在,他幾乎瘦到皮包骨頭,李玉龍他們沒有給他安排一間獨立牢房,他犯下的罪行太小了,獨立牢房只有那些重案犯才能“享受”,要么就是邪教徒,他們往往擁有能夠輕易蠱惑人心的游說能力,如果將他們和其他犯人關在一起,會很麻煩,以前有過前車之鑒。
褚仁和小偷、強奸犯、斗毆團伙等不良群體待在一起,和他們比起來,他顯然要弱勢太多。
這些天以來,他吃了不少苦,應得的伙食全被人搶走,一旦試圖反抗,就會被堵在角落圍毆。
他只能趁著半夜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時候,撿掉落在地上的殘羹剩飯吃,以此來保證自己不會餓死。
他得活下去,他還有偉大的理想沒有實現,他不能死。
李玉龍、劉宗仁并肩站在南城區巡捕房門口,靜靜地看著褚仁穿過馬路,消失在街對面的巷子盡頭。
劉宗仁嘆了口氣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你我都知道,尖端技術的發展總是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阻撓與不理解。
只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這條路上的阻撓者。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學過的那篇課文嗎?故事里在黑夜中爬行的漫游者不就是褚仁嗎,而我們會不會變成那些堅信律法的守舊老人?若干年以后,當這個世界終于走入了褚仁夢想中的那刻時,未來人類會不會咒罵當初阻撓過他的我們?
是我們,阻礙了時代發展?”
李玉龍搖頭,語氣淡漠。“我不在乎未來,我只看現在。律法就是律法,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
但是,只要他敢觸碰到律法的底線,我就敢逮捕他。這次,他犯了盜竊罪,我們拘留他十五天,下次,如果他再犯,我還是會這樣做。
我記得你說的那篇課文,可是,那篇課文里,漫游者他犯罪了嗎?他沒有。只是那些腐敗頑固的老人堅定認為他褻瀆了神圣,錯誤地判了罪。
然而,我們的律法讓我們無法憑借主觀推測定罪,就像我們都認為他以后肯定會將手伸到活人身上,卻只能將他拘留十五天后釋放。
沒有證據,我們就沒有定罪的資本。”
李玉龍拍了拍劉宗仁的肩。“聰明人總是想太多。你多學學我。我們只是盡到作為巡捕的職責而已。和未來無關。”
褚仁抱著瘦削的肩膀,在巷子里快步走著,臨近盡頭的時候,他拐彎,在一扇鐵網門前停下。
他走近散發著濃濃惡臭味的垃圾桶,蒼蠅盤旋在他頭頂,污水流經他腳底,勾勒出腳掌形狀,他沒有穿鞋子——拘禁時,他餓起來連布鞋都嚼爛了往胃里咽。
褚仁靠著墻,緩緩蹲下,眼里無光,死寂地盯著桶蓋上兩只蒼蠅,它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視若無睹地進行著孕育生命前的最后一個步驟。
他眼里突然放射出狂熱的光芒,他在想,如果人類擁有蒼蠅的生育能力,一胎能生幾十個甚至幾百個,那會是怎樣的光景?
這很難辦到,這不是他所研究的“跨物種移植”能夠實現的,這涉及到更加微觀的層面。
褚仁漸漸想入了神,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他沒有覺醒任何原初天賦,但他不在乎,他覺得即使將原初天賦發展到巔峰,也難以超脫種族的限制。
人類終究是人類,他長不出翅膀,他永遠也不可能實現飛行。
而他,卻可以給自己插上翅膀,不僅僅是一對,可以是三四對,他能讓自己長出腮,擁有腳蹼,改良心臟,升華血液——他能實現人類的進化。
他注定是偉大的,而現在,他卻被冠上了“盜竊犯”的罪名。
憤怒,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憤怒,迫使他從思考中脫離。
他揮手,打落那兩只膽大妄為的蒼蠅,他把它們想象成李玉龍和劉宗仁。
他記得李玉龍,這個讀書時根本不曾入過他眼的渣滓,他們注定不是一類人,他從來不曾正眼看過他。
他還記得在那間破爛木屋里——他認為這是偉大的開始,一切偉大的開始都是簡陋的,他不以此為恥——木門突然被人踹開,砸在地上,擊起半米高的灰塵,討厭的日光射入,將他照成一只礦洞里的老鼠。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拿著手術刀。
他沒有反抗,李玉龍卻把他當作窮兇極惡的罪犯,將他的手縛到背后,強壯有力的大腿壓著他的腦袋,擠壓得他耳朵生疼。
他們不能這么對他!他是地位崇高的科學家!
褚仁在心里吶喊,咆哮,哭泣,最終,他開始憎恨他們。
褚仁安慰自己,他是無私的,是寬容的。
即便他們,不僅僅是指李玉龍、劉宗仁,還有監牢里那些野蠻的、油嘴滑舌的家伙,如此殘忍無情地對待他。他卻仍舊心心念念著他們的未來。
不,褚仁咬住牙齒,他突然不這么認為了。
憑什么要讓這些渣滓享受他偉大成果帶來的美妙!
“噠,噠,噠……”
耳邊傳來鎮定自若的腳步聲。
褚仁轉過頭,鐵網門那端,一個男人戴著黑色禮帽站在那里,靜靜地看他。
男人穿著熨帖筆挺的西裝,腳上是一雙油光锃亮的皮鞋,他的臉龐隱在帽檐下的陰影,嘴唇平直,毫無笑意。
褚仁連忙站起身,和這個男人相比,他落魄的連街邊乞丐都不如。
褚仁認識這個男人,準確來說,這個男人是他的獄友,比他早半個小時釋放。
不過,對方待遇可比他要好太多了,不但擁有一間獨立牢房,而且獄卒對他態度也十分良好,從來不說污言穢語,更不會對他拳打腳踢。就連以欺負他為樂的小偷、強奸犯、斗毆團伙們,也對這個男人恭恭敬敬。他雖然是個囚犯,但卻活出了褚仁不敢企及的光彩。
褚仁踉踉蹌蹌地迎上去,低下頭,如果不是因為隔著一扇鐵門,他甚至打算親吻對方的皮鞋。
他的態度虔誠而端正,這個男人救過他的命。
在他被拘禁的日子里,距離釋放還有八天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他瘋了似地向獄卒討要紙筆,他想要將自己的偉大構想記錄在紙上,這樣哪怕他死了,也總有人會得知曾經有個人提出過“跨物種移植”這項技術。他不至于籍籍無名。
不過,沒有獄卒搭理他,他們調查過了,褚仁父母都已經移民到其他時空,就算他死在了牢里,也不會有人管,他們不會因此擔上責任。
褚仁幾近絕望,他抓住欄桿,向著過道大喊,所有被關在這里的人都能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他在說一些他們根本聽不懂的話。
褚仁不知道,距離他不遠的一間獨立病房內,一個男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停止翻動報紙,他招呼專門負責他這間監牢的獄卒過來,吩咐了他幾句。
此后的日子里,褚仁的生活突然變得好了起來,他成功地撐到了釋放的日子到來。
臨走前,一名獄卒遞給他一張紙條,他偷偷掃了一眼,心情震動,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不可能錯過。
“你有興趣造神嗎?”男人問。
造神?褚仁不理解這個詞匯是什么意思,但不管男人說什么他都會答應,于是他點頭。
自此以后,褚仁步步高升,最終成為春城市第三婦幼保健醫院的院長。人皆道他是青年才俊。
就連一直對褚仁保持暗中監視的李玉龍、劉宗仁也以為褚仁“改邪歸正”,放棄了他那套根本不可行的“跨物種移植”。
這天,褚仁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時間距離他被釋放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他的身材慢慢發福,不過由于偶爾鍛煉,勉強稱得上勻稱。
這家醫院里的醫生還有護士,都對他保持著最高程度的尊敬。
他們都知道,褚仁本應該擔任春城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院長,可不知道為何,他來了這里。
這位推動著春城市醫療技術如車輪般滾滾前行的男人,是他們從醫以來唯一的偶像,能夠在他麾下任職,是他們的榮幸。
褚仁的辦公室有兩扇門,一扇連通走廊,一扇通往屋頂庭院。他喜歡在閑暇無事時看著那些懷孕女人在這里散步。
今天,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個身上停留良久,與其說他注視著她,不如說他注視著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丈夫還有母親陪伴著她,還有不久就是預產期了,她卻突然出幺蛾子,想要回家生產。
褚仁不得不親自出馬,以他的資格,他們必須聽他的話。
但令他驚訝的是,女人執意要走,局勢一下子陷入僵持,不得已之下,他讓他們先去屋頂庭院散個步,借此機會討論一下到底該怎么決定。
真是個瘋女人。褚仁心想。
那孩子該怎么辦?他已經做了最壞打算。
他必須聯系組織,讓他們派人將孩子奪回來,那是他們的希望。
就在這時,桌子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褚仁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是他信任的一位下屬。
放下電話,褚仁滿臉疑惑,計劃已經實施了嗎?為什么沒有人通知過他?
此時,醫院一樓,一個面容姣好但氣質憔悴的女人躺在移動病床上,脖子上有一個恐怖、龐大的血窟窿。
“她說,她被喪尸咬了!”
接待過女人的護士對匆忙走過來的醫生說。
“喪尸?”醫生剎住腳步,皺著眉,“這種外傷,可不應該來我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