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速求共眠(一)
- 速求共眠: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
- 閻連科
- 21409字
- 2019-06-06 17:13:44
閱讀如同心靈之呼吸,這是卡夫卡書信集里的一句話。但能提供這種閱讀并承擔起責任的又是哪些書籍呢?是哪些小說呢?今天我坐下回憶并書寫這本《速求共眠——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的小說時,我知道我的寫作是承擔不起這個責任的。但那時,我一夜未眠,又處在被金錢與藝術弄得亢奮起來的狀態里,不假思索就說出了那句話。不說出那句話,我不相信他們會把《速求共眠》那部小說放在心坎上。至于他們讀后的反應與心理,喜歡、失望或絕望,我是把握八九、胸有成竹的。甚至他們每個人閱讀時是喝水還是喝咖啡,是坐在窗口讀,還是倒在五星級賓館的床上懶洋洋地讀,我都猜得出來,并在眼前有他們閱讀的畫面感。所以說,我并不在意他們讀完小說的感受和反應,而更在意他們的行為是否脫離了我預設(預謀)的軌道和步驟。這一如一個要攔路搶劫的人,并不十分在意路人身上有多少錢,而更在意路人是否會依時走入他的陷阱和包圍圈。但對于你們——我尊敬的讀者們,你們花錢買書,捧讀《速求共眠——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的人,我應該非常直接、懇切地告訴您,請您務必耐心地讀完《速求共眠》這小說——并不長,不到三萬字,無非一部小小的中篇而已。我懇求你們耐心地讀完它,并不是因為這部小說有多好,而是它關系著我要拍的那部故事片,關系著那部電影中我將出演的男一號和男一號的家庭及他們全家人的命運、故事及人物性格的生成,關系著那部電影中所有人物的性格、文化和價值觀與世界觀。
當然,也關系著我是否能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把視藝術為親情的顧長衛像存折一樣捏在我手;關系著我憑借真誠的欺騙,把蔣方舟說動了心,要她演(消費她)的那個女一號的生成、發展和終尾。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我的讀者們,今天捧讀這本《速求共眠——我與生活的一段非虛構》的尊貴的每一位,你們也可以從這部小說中讀出來,一個作家是如何把生活中的真實人物、真實事件轉化為一篇貌似虛構或半虛構的小說來。這部小說將證明一則關于小說寫作的常識或者潛規則:生活果然是文學唯一的根基和土壤。讀完這部中篇后,你們將會明白我用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這句關于寫作的常識的意義和無意義。
那么,就請你們開始閱讀吧。一定要耐心地讀完它,像品味橄欖果樣品味它。只有那樣,閱讀才可以和喝咖啡的意義聯系在一起。
速求共眠(紀實小說)
1
發生了一件事情。
李家的老二,叫李撞,強奸了苗家的老四,叫苗娟。最先看見的,是洪家的老大。老大是傻子,人都叫他洪傻子。
洪家老大真的是傻子。他看見了事情邊跑邊喚話著,像自言自語樣。這是四月三日,日光慵懶,人們多在家中閑待著,少數在門口說閑話。街口站了一撥兒,談物論價,這樣過下去,提一兜兒錢,換回一捆菜,真是要了命了呢。這時候洪家老大跑來了,在人群邊上人未停下話就出口了。
他說,李家老二是個流氓。
村人們說,一毛錢才買一盒火柴哩。
他說,老二把人家衣服脫得精光精光的。
村人們說,種菜吧,菜價今年準會貴。
他說,被強奸的是苗家的老四呀。
村人們說,都回吧,歇個小午覺,春一來就讓人瞌睡了。
就都走了呢。腳步聲零零碎碎,拖拖拉拉。隨后的關門聲,碾在村街上,沉沉穩穩,如雨前的黑云從村莊軋過去。街上的狗,從胡同中走出來,立在那兒看著洪家老大不說話。
老大喚,李家老二真的是個流氓呀。
狗把眼珠轉了轉。
老大喚,他強奸的是苗家老四啊。
那狗吐了一下舌頭就走了。
老大像說又像喚,就在村東槐樹林子里。
狗朝村東的槐樹林里跑過去,身后騰起點滴淡塵兒,如要熄的煙樣飄散著。洪家老大看著狗的影兒消失后,臉上有了不解之平靜,放慢腳步往家走去了。胡同里,泥墻剝落著,新的瓦房有磚窯上的焦燎味。豬屎雞屎一地。一條狹長的胡同里,無一人,無一鳥,老大前后看了看,忽然聽見從哪傳來一聲尖厲的哭,半紫半白,從他身后斜著穿過來。隨后間,靜得能聽見他自己的呼吸聲,如日常鄰家的風箱樣。還看見,狗在街外一棵樹下立下來,高抬頭,望四方,惘然如一只蒼蠅飛在荒野間。這時候,傻子老大看見有兩個媳婦從另外一條街上走出來,挎了竹籃,盛了衣服,拿了棒槌,到村后耙耬山下的溝里洗衣裳,于是他急步追上,把胳膊橫架起來,攔著說李家老二強奸了苗家的老四呢。
媳婦說,洪家也不把孩娃領到醫院去看病。
老大說,衣服脫得精精光,就在前邊槐林里。
媳婦說,治好了也能討個家業,生房兒女呀。
老大說,你們過去看看吧,真的就在槐林里,我聽到了苗家老四的哭聲了。媳婦們不再說話兒,從他架起的胳膊邊,擠著擦著走去了。那胡同墻上被她們竹籃掛掉的泥皮片,疤痂一樣落下來。轉身瞅瞅洗衣去的倆女人,洪家老大往家里跑去了,腳步聲轟轟炸炸,在村街上很有響動呢。他家住街南,拐了兩個彎,到家一肩撞開大門后,看見爹正在院內喂著牛。牛草和牛糞的氣味彌漫一院子。爹見他一身風火,轉了身子望著他。
他說,李家老二是個流氓。
爹拿眼瞪了他。
他說,他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脫光了。
爹回身拿著料棍攪拌去。
他又說,我聽見了苗家老四在哭哪。
爹拌料的棍子不動了。
于是他又聲音大起來,說李撞正在強奸苗家的老四哪。
爹轉身,一棍子打在他頭上,說回屋歇著去,大晌午你不睡覺有啥兒野。傻老大怔怔地望著爹,拿手捂了額門后,覺得手里有熱黏,說爹呀你打我,李家老二真的強奸了苗家的老四哩。傻老大本還想接著說些啥兒話,如他在槐林邊上看到的李家老二脫人家衣服那情景,可爹又一腳踢到了他的肚子上,一個趔趄后,他差一點倒下來。這當兒,牛叫了,哞一聲,又粗又重,長長拉開如一條混濁的水流般。
爹又去給牛拌料了。
老大委屈無趣地在院里站一站,又從家里出來了。鎮村街里的靜,和沒有鎮村樣。日光紅白,暖得人身上發了癢。豬糞雞糞,舊的干了,新的在路上被日光曬著起了煙。一煙淡淡,搖擺著往上升。老大去街墻上摳了半把土,把額門上的流血止了止,拍拍落在衣上的灰,又朝村東槐樹林走去了。
樹林并不大,在村后梁腰間。可林里有幾池汪水泉,養茂了周圍的槐樹和雜草,一蓬一蓬,密密地連著。四月時候,葉早已齊全,林地里終日一片陰潮味。草們旺盛,綠了一地。洪家老大在這閑逛著,便看見李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給脫了。苗家的是提了一個菜籃子,這是個挖野菜的好季節。李家的脫人家衣服時,菜籃就在地上丟置著。有個麻繩圈兒系在籃子上。有一把青菜蓋了籃底兒。他立在槐林高處里,聽不見李家老二說了啥,只看到苗家的臉色驚白,木然不動,任由人家把她衣服給脫了。后來呢,后來洪家的老大就往村中跑去了。報告了。又獨自往林地走回了。
他在路上折了一棵小樹兒,是槐木,去枝斷梢,三尺有長,持著急急朝那槐林里走。他想從李家的身后走過去,一棍子打在李撞的頭上,像爹打他樣。可是呢,他從槐林一側繞到那,卻沒了李家的老二和苗家的老四了。被壓倒的草上有血跡。血在草上黑腥著。血氣草氣腥了一林地。
2
苗家的老四十四歲,個兒高,讀完小。她哭著回家說了林地的景況后,脫了褲子給娘看。爹正要下地去,聽了把家什扔地上,又把一個喝水的碗摔了,坐在屋門檻兒上抽悶煙。娘在堂屋哭著“畜生、畜生”地喊,喊著罵著燒了水,又去村頭小店打了酒,回家閂了大門用熱水和酒去擦女兒的下身子,疼得女兒尖叫著,娘說千萬不能喊,千萬不能喊。女兒聽話流著淚,哆嗦著身子由娘里外擦。消了毒,又用溫開水蘸著洗了洗,讓女兒躺在床上去睡了,出來縮在男人面前說——
咋辦呢?
男人不語抽著煙,煙霧騰騰著。
女娃兒一輩子的事情哩。
男人滅了煙,起身往哪走,又回身說女人,嘴嚴些,萬不要說給鄰人們。
苗家爹也就出門了。走出院落他又把大門給掩著,在街上咚咚咚地走。有人問他啥,并不多答還是咚咚咚地走。問的人便就懷疑著,在他身后待著看著不動兒。他到了李家去。李家住西街正中間,種地兼有生意做,在鎮上大街開鋪子,間半房屋,一間為門面,半間為倉庫,賣的農具有杈、鐮、锨、耙、繩和門環兒、箱扣兒、錘和斧頭兒。五日一集市。集市時李家爹李林去鎮上主街營生著,不集了就關門種地過日子。李家的日子過不過那些私做藥材生意的暴戶們,可在村街上,也殷實得十分可觀呢。去年蓋了新上房,渾磚到頂,不見半點兒土,連地上都鋪了水泥哩。水泥中摻玻璃,屋中央鋪出一朵錚亮的蓮花來。今年間,李林計劃再蓋廂房屋,依然是渾磚到頂,不見半點兒土。這當兒,他正在院里整地基,挖出土槽來,好像立馬要動工。苗家爹推門進來了,又轉身關了門,見李林正在挖地基,便豎在院中央,臉上青出一層紫色來。
你家老二呢?
李林停了活兒說,不在呀,找他有啥事?
你是他爹,你去我家看一看!
李林扔下鐵锨問,出事了?
你去看看你養的畜生把我閨女弄成了啥樣兒。
李林懵懵地望著苗家的爹。
是老四,今年還不足十四歲。
李林靈醒過來后,臉上掠過一層白,說苗家兄,我兩家無冤無仇,我教育的孩娃我知道,他好歹也是讀了初中的,不會輕易干了那事吧?你這樣說是抓住了還是看見了?李林這樣說著問著時,額門上有了虛汗的,望著苗家爹,去把一個凳子禮禮儀儀放到了苗家爹的屁股下。苗爹并不坐,他脖子上的青筋又高了些許著,說我不用抓,也不用看,你把你兒子找回來問一問。
李林讓媳婦出門去找兒子了。
兩個男人就在院里默站著,僵了一會兒,李林給苗家爹敬遞一支煙。苗爹沒接煙,自己裝了旱煙抽起來,乜斜著李林,看見他縮回遞煙的手時有些抖,自己脖子上的青筋便平平地隱了一半鮮顏色,心里些微有了輕快感。他努力著去想李林這輩子哪兒有對不起他苗家的事,卻是苦苦沒有想出來。種地地塊沒有靠在一塊兒,住房又是街的這頭和那端。沒有地界之爭,沒有房宅之吵。李林又沒當過村長和隊長,也沒有分配上的不公允。但李林在鎮上開鋪子,他去買過一張鋤,用了一天后,發現那鋤上有裂縫,又去換時李林不想換,說挨了土這鋤沒人再買了,再說裂縫不在鋤刃上,用三年五年斷不了。可是呢,說到最后人家李林還是給他換了鋤。苗家爹努力去想自己有哪些恩于李家的事,搜腸刮肚,把煙吸得粗重深長,卻也僅僅想起去年收麥下雨時,李林拉一車麥在梁上爬著坡,他從坡下把他的麥車推到梁頂上。實在說,真的是兩戶人家,不見瓜葛,無仇無冤,無恩無怨。這使苗家爹有幾分泄氣了。想倘若他李林對苗家有著仇,自己對他李家有著恩,那這時,倒可以借女兒被奸的事情一抖而落的。可是呢,一丁點兒恩怨都沒有。他不能因此借著啥,把李家兒子強奸他女兒的事情弄得再大些,不能因此使李林對過去的事情后悔莫及呢。他后悔,他們中間為啥沒早些結下一些恩或怨的事,也就只能在自己臉上悔著恨著把目光扭到一邊去。
去找兒子的李林媳婦沒有回。
院子里深深遠遠地靜;天長地久地靜。麻雀把新挖地基的紅土蹬落在了基槽里,啁啾的叫聲叮當一片兒。
苗家爹磕了灰煙突然說,我不信你兒子去哪你能不知道。
李林微抬一下頭,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褲腰上。
苗家爹白了一下眼,我閨女十四歲,村里沒有她認不出的人。
李林把煙擰滅在鞋底上,我養的兒子他啥兒德行我知道。
苗家爹半轉過身子去,給你說李林,政府一查就人證物證了。
李林站起身,你不用去政府告,是我兒子我讓他吊死在房梁上。
遲疑一會兒,苗家爹憤憤然走了出去了。出門時,他把李家的大門甩一下,要關的一扇門板關了重又彈回來。李林沒有去送客,豎在院中央,臉上的灰色硬著硬著成了青顏色。
苗家爹從李家出來后,在村街上站了片刻兒,見有人趕著牛、扛了犁,正往村外走。那人姓洪叫洪文鑫。洪文鑫答應犁過地把牛借他用幾天,將他后梁上的荒地翻一遍,說好了用牛一整天,給十塊料錢和牛的辛苦費。他覺得這錢有些貴,外村都是要八塊,而洪家卻是要十塊。他想追上洪文鑫再商量商量也給八塊錢,可走了幾步后,想到床上的女兒便又猶豫下來了。
3
苗家在皋田鎮的西街這兒不算大戶人,不如李姓廣。但是算一算,看一看,苗家的四個閨女,清一色的長辮兒,表面上有些勢單力薄,但自大閨女出嫁到鎮上主街后,情況就有改觀了。苗家女婿的親戚是鎮上主街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呢,職務雖不高,干的是接了領導通知后,把該懷疑的人暫時看管起來的那活兒。這活兒,因為和法律有些干系,人們便總覺得十分要害了。因此呢,苗家也算有些勢力了。因此呢,有人就愿意和苗家串成親戚了。偶爾間,會有人從門前走過去,故意拐到苗家借水喝。
村里人都知道,苗家有親戚的親戚在派出所里干工作。苗家人,也愛給人說親戚在派出所專干抓人那差事。加上老二、老三雙雙讀高中,學習成績好,住校在城里,雖然家里的日子目前還貧薄,但村里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了苗家日子的前景了。正是這一些,苗家爹離開李家時,才有氣力把李家的大門重重給甩了,使門板關上重又彈回去。
回到家里時,陽日西去,院內染了紅黃色。苗家爹坐在院子中央繼續抽悶煙。媳婦過來問情況,他卻問四閨女到底咋樣兒。媳婦說,疼是不疼了,可我們不能就這樣咽下這口氣。
苗爹咬咬牙,說媽的,不行了就告他李家去。
媳婦道,去給大閨女女婿說一說?
就到屋里床前問確鑿,女兒說是李家老二沒有錯,苗家爹就讓媳婦收拾起十幾個雞蛋,用一個兜兒裝了再走。
媳婦猶豫著,空手吧,這雞蛋我還想賣呢。
苗爹說,你懂啥。
媳婦說,下個月老二、老三又要回來要學費。
苗爹說,下一集再砍一棵樹去賣。
他便提了雞蛋朝向主街走。西街離主街相當近,也就數百米。可他不想見人就繞到村外走。在村外他看見洪文鑫在梁下正犁地,他的傻兒跟在犁后邊,一彎一步,一步一彎,像是在犁后點化肥。于是苗爹就快走幾步朝洪家地里拐過去。
洪文鑫收犁站下來,朝田頭張望著。洪家的傻大一見苗家爹,丟下手里的肥料袋,大步就朝田頭迎過去。洪文鑫忽然就慌了,追上一步呵斥兒子道,回去歇著,不要胡說!然后自己迎過去,沒讓苗家爹走進自家田里邊。沒讓他近了自家傻娃兒。
——有事啊?
——去大街大女兒家里看一看。
——沒啥事兒吧?
——我給你說說借牛那日子。
兩個人遠遠離著洪家的老大說了借牛那日子,又說了外村的價格等。
苗爹說:外村一天料錢都是八塊錢。
洪文鑫:那就一天八塊吧。
苗爹說:你放心,我會喂好牛。
洪文鑫:畜生嘛,吃飽就行了。
苗家爹這就又走了,踩著別家小麥苗的間行里,把腳落在麥壟中。走幾步,他聽見洪文鑫又追了一句話,說四閨女娟子在家里,你有事讓她跑跑嘛。
怔一下,苗家爹回過身子來——她寫不完老師留的作業呢。
洪文鑫就又忽然說,別一天八塊了,一天六塊也行啊。還要說些啥,看見那傻兒又朝這兒來,便又慌忙轉身去攔兒子了。
沒想到洪家把一天用牛的料錢又從八塊降到六塊錢,這使苗家爹再走時,一路上都想洪文鑫的好,到底是教過書的人,知書達理,不貪不妄。這么想了一路,把洪文鑫和李林放到一塊去比較,雖找不到李林哪兒不甚好,卻又感受不到李林哪兒可比洪文鑫的好。想自家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曾是洪文鑫的學生呢,民辦教師他干了半輩子,每月幾十塊錢難養家,老大又忽然有了癡傻癥,日子漸見低落,可還主動提出用一天牛只要六塊錢,這讓苗家爹有些過意不去了,覺得不能用人家牛真的一天只給六塊錢,至少應該給七塊。這樣想著也就決定了,決定還是每天要給七塊錢。如此也就到了主街上。今日主街是背集,街面上行人寥少,一般鋪子都關了門,只還有賣衣服、鞋子、皮帶、襪子和煙酒、瓜子的小販們,都還把貨擺在推車上。他就看著那些推車往前走,就看見李林家的農雜鋪子了。
苗家爹在那門口站下來,看那鋪門仍關著,門框上的招牌換成了一塊新招牌,紅底白字,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在落日中燦燦爛爛,有光有色。明明知道這是李林家的農具鋪,可看見路過的一個人,他還是要指著那招牌問人家,說這是李家鋪子吧?
路人看了那招牌,說是李林家的新世紀農雜店。
苗家爹不懂“新世紀”三個字,猜想那就是“昌泰”“盛源”一類的字號吧。他就在那牌下站一會兒,吐口痰,又提著雞蛋走去了。主街是東西向,日落時分里,正西一圓,紅得成血,連主街上都染成一片兒紅。他不想看那紅。那紅總讓他想到四閨女的腿下邊,于是把頭扭向主街一側去,看那關門和沒關門的店鋪們。
女兒家在主街西,除了種地,還干些到鄉下收購粉絲,買買賣賣那生意。有時也在門口鋪一張床,把粉絲堆出幾捆來。日子不是鎮上最好的,但也不差下,和李林家一樣的房,五年前就已蓋了起來了。院落里也都鋪了水泥地,擺了幾盆月季花。苗家爹到了女兒家,女婿并不在。他在屋里放了雞蛋坐下后,女兒說了不該拿東西來瞧女兒的話,他就問她男人在哪兒,女兒忽然就哭了,說她和他吵了架,他去他姑家住去了。問為啥,說是不為啥,就是他賣粉絲多找人家十塊錢,一天的生意等于沒有做,她說他幾句話,他把鍋摔了,就去縣城他的姑家了。
苗家爹嘆了一口氣。
女兒說有事兒?
他說沒事兒。
女兒說沒事你不會這個時候鄭鄭重重過來的。
他說就是想來看一看。又和女兒說了幾句家常話,看女兒肚子已經鼓起來,問了生產日期后,在女兒家院里走了幾圈兒,給幾盆月季澆了水,也就重又回家了。
4
洪文鑫已經從苗家爹的臉上看出一些彎曲來。
苗爹走了后,他再三問傻兒李家老二強奸苗家老四的事,看傻兒說得確鑿肯定,就又犁了幾壟地,提前收犁回村了。洪家在皋田是大戶,上墳時跪下來黑黑壓壓一大片。洪文鑫十八就開始在村里教了書——北京有個天安門——他一教就是三十年。村里三十五歲向下的,凡識字的都是他的學生呢。可是有一天,兒子爬樹摔下來,昏去醒來就成癡傻了。他就從鄉村小學的講臺上退下來,賣了幾棵樹,買了幾頭剛出生的牛,養牛犁地,當牛到了正年,趕往牛市賣一頭比他教書兩年掙得多,他就存著計劃給兒子去看病。準備看病了,就發生了李家老二強奸苗家老四的事。洪文鑫覺得這事比他去給兒子看病更重要,也就讓兒子趕牛回了家,自己去了李林家。
到李家,洪文鑫推門進來,又順手將門輕輕閉關了。
李家兩口正在屋里悶坐著,都慌忙起身給洪端敬一個凳子來。
洪文鑫接凳坐下來,再接煙抽起來。抽幾口突然就問道,老二不在家?
李林說,不知死到哪兒了。
洪就說,苗家爹往主街去了呀。
李就盯著洪。
洪又說,你真的不知道那事兒?
李就說,苗家爹來過這兒了。
洪想一會兒,鬧到法律上,事就大了呢。
李想一會兒,這畜生老二,真的會是他?
洪就說,我家老大見了呢,在槐林,還有血;這傻子還說給了別人聽。洪文鑫這樣說著時,語氣中有落井下石的愧疚感。李林聽了這話兒,臉上僵一下,又慢慢松著了,如一件事情有了結果后,終就有了明證了,下一步不是有沒有的事,是該如何面對的事。于是間,他把洪文鑫拉到屋里去,二人對站著,他說洪老師,你有文化呢,你說這事倘若是真的,到底該如何結果呢?
洪就說,這事蓋不了。
李不言。
洪又說,不要說苗家老四已經十四歲,就是四歲著,也一眼認得出來呀。
李就問,該咋辦?
洪想想,無論老二在哪都先別讓他回來,回來會讓苗家活打死。這種事,百年不遇的丑聞呢。
李林低下了頭。
洪再說,苗家有親戚在鎮上干著法律那一行。苗家爹已經去了鎮上,加之苗家閨女都是讀過書的人。到這兒,洪文鑫就不再說啥了,似乎一切都在不言里邊。默一會兒,他替李林嘆了一口長氣,吸了煙,看看黑下的天色后,聽見傻兒在街上叫著他,便起身要告辭。李林轉身去送他,又讓洪老師在院里稍等一會兒。這樣李林出來又回到屋里去,從床下拉出一捆上好的牛韁繩、兩根牛皮鞭子和一個新的犁鏵來,說洪老師你拿去用,你養牛耕地,這些都是必需的。
洪說,不要不要。
李說,拿去拿去。
這樣讓一會兒,洪他熬不過,也就接了去。
李林在門口看著洪文鑫拿著東西走了后,站一會兒,去村后那片槐樹林里了。在天黑的暮色間,槐林低低矮矮,枝拉葉扯。他沿著小路,不時地閃身躲著枝條們。到小路盡頭的一眼旺泉邊,果然看見泉邊的草地里,有一片蒿草被壓倒在地上。折斷的蒿棵和雜草,在泉邊鋪開來,猶如一張綠的氈。還有腥血味,像新草的味樣鋪散著。可是細吸細辨到底還是血味兒。彎下腰,果真又看見了壓倒的幾棵蒿草上,有著青黑青黑的污血了。似乎地上也有一片兒。血地邊,有苗家的竹籃子,籃里有一把花花菜、小尖葉、齒角牙,都青青嫩嫩散在籃底上。
立在籃邊兒,盯著那血漬,不知是恨自己,還是恨兒子,至尾末,李林突然罵了一句“畜生”的話,在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便軟軟地蹲在了竹籃邊。
5
苗家爹從主街回到家,星星都已出來了。西街上青光寬厚,腳步聲響出悠長和遼遠。到家里,媳婦問說給大女婿說了嗎?他說閨女還疼吧?媳婦說睡了呢,喝了一碗稀面也就睡了呢。說話間,有人在敲門,媳婦去開門,迎來的竟然是李林。
苗家爹還餓著,不知道四閨女的事情該怎樣進展和結尾。大女婿不在家,所謂派出所的親戚,也非近親戚,不好貿然找去商量,便為去主街白跑一趟有些后悔了。可是這時候,李林偏偏來了呢。他提了滿滿一籃洋雞蛋,比他去主街提的多得多,還又有兩瓶麥乳精和奶粉之類的補養品。他一來,苗家爹心中反而旺了火,對事情的結局似乎明了了。他坐在屋子中央不動彈,李林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低頭悲悲道,苗哥啊,我李林來給你賠罪了。
苗爹不說話,把臉板下來,望著門外的星光和月光,把煙抽了裝,裝了抽。李林坐在苗家爹的正對面,相距幾尺遠,說到眼下,老二都還沒有回家呢。找不到,沒回家,我就知道這畜生沒有做下好事情。說是他沒做好事不敢再踏家門了;說我李林一輩子小心做人,小心做事,生這么個逆子敗壞門風,傷天害理,回來扒幾次皮下來都不消氣解恨呢;說等老二回來后,我定把他送到你家門上來,任殺任剮,我李家一滴眼淚都不掉。
到這兒,苗爹說了話兒了。
說,我不打他,咱兩家無冤無仇。
李林臉上掠過一層月色青。
你是他伯,沒有這事,你想打他也該打他呀。
苗爹冷笑一下子,你教育的娃,哪容別人碰碰啊?
李林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把頭低下去,說苗哥你長我兩歲多,你把口水吐到我臉上我都沒話說。
苗爹哼了一下子,把煙灰敲了去,說我苗家在村里無依無靠,吐口水也要揀個地方哩。
李林說,李家在皋田也不是大戶人——這次就是老二死了,李家都不會心疼;可侄女才十四,我做叔的一輩子對不起這個侄女兒。這樣說著,李林朝屋里看了看。苗爹猶豫一會兒,說娟子在那邊屋里呢,李林就從苗爹身邊繞著朝西屋走去了。
正堂屋里僅還余著苗家爹。他媳婦一直在灶房給他燒著飯,這時候,他悶坐一會兒也進了西屋去。屋里燈光昏黃著。在那昏黃里,苗爹因為向李林說了那些譏諷話,李林也都認下了,心里也便平靜下來了,對李林有了同情心。想那幾年前,他去鎮上李家鋪里退鋤時,人家不也最終又給換了一張好鋤嗎?想想那鋤兒,覺得和李林到底是一條街的人,兒子畜生,可李林還是一個好人哩,也就同李林在西屋站一會兒,看老四已經面里睡著了,就都又輕腳退出來,搬兩張凳子放在院中央。月光一絲一縷著,飄得有聲又有響。已經是走夜時候了,山梁上有寒氣襲過來。村落里靜,能聽見村外莊稼生長的吱吱聲,如小麥都在街里街外的路上走。還有這季節新生的瓜和菜,也在河邊私私竊竊說話兒。吸了一根煙,又吸了一根煙。到末了,李林堅定地說,苗哥呀,老二是畜生,他不是人,你讓他蹲監吧!侄女她,她要覺得我成,就讓她認我做個干爹吧。
苗爹嘆口氣,也就溫溫和和說,老二無論在哪兒,你都別讓他回村里,大女婿脾氣暴,又有親戚干那法律的事,知道了事就鬧大了。
李林狠吸了一口長煙后,吐在月光里,說苗哥,我不饒老二,你也別心軟,讓他住幾年,是對他老二好。
苗就說,你就這一個獨兒子,我也不能把路走絕呢。
李也說,看看侄女,你把我家路給絕了也應該。
終于到了沒話時,兩顆心便通著了。李林取出五百塊錢來,借著月光放到苗家爹的身邊兒,說先讓侄女看著病,三天或五天,我再送錢來。還說這錢與老二那畜生無干系,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該判就判;這錢不是為了老二來減罪,是他李林做叔的對侄女的一點心。
不在錢,在話兒。苗家爹有些感動了。錢在他坐的凳下邊,一沓兒。他把錢從地上拾起來,遞去放在了李林的膝蓋上。
說,你拿去,錢,我家有。
李林把那錢拿在手里重又伸過去,是嫌少?
苗說,一萬十萬都不多,一分半分也不少。
李說,我明兒再送一千來,都在鎮上鋪里鎖著哪。
苗又說,再送五千我苗家也不能接。
李林有些僵著了,說政府判了后,賠多少我都會拿出來。
苗爹瞄了一眼那沓錢,說要錢我能對起我家老四嗎?人重要,錢算啥!
李林又把那錢朝前伸一段,說這是侄女的一點醫療費。
苗爹說,明傷好治,我家花得起。
李林是明白這話的意思的,說,苗哥,那畜生任抓任打都由你,這錢真的是我李林對侄女的一點心,你要不接,就是心里不肯容我李林了。說著話,他又把那錢放在凳子下,站起來,欲走了。苗爹還要退那錢,看李林臉上極不悅了,也就任那錢就在凳子下。李林也就走。開了院落門,將李林送至門外邊,見月光漸淡,街胡同黑下一片又一串,苗爹忙說等一等,回屋給李林取來一支手電筒。
手電筒光亮一柱兒,李林打著電筒回家了。
6
一夜無話。
來日里,苗家爹一早去了田里轉,回來見村里有人議論啥,走上前,人人對他都親熱,問老二老三在學校成績和花費,夸他女兒有了前程了。沒人提及老四的事。沒人提,但苗爹心里的影兒并沒消失哩。女兒剛十四,長大該如何?告了他李家,似遠了人之情;不告他李家,又顯得苗家怯弱和無能。鎮人們不知倒尚好,知了誰還瞧起他苗家?放長遠眼光去,三年五載后,老四又如何嫁人呢?就這樣憂憂慮慮回了家,早飯時苗爹端起碗,喝幾口湯水又把碗推在腳下邊。
媳婦走過來,說事有事在,飯得吃哩。
他說我哪還有心思吃飯呀。
媳婦在他面前坐下了,也還是昨夜李林坐的地場、坐的凳子那。她坐下許久后,說了一句話。說李家的老二日常看上去精精靈靈,咋會這樣兒,實在是鬼上心頭了。
苗爹鎖了眉。
她又說,若不是這事兒,結門親事倒也好。
他就嘆了一口氣,說千古恨呀,千古恨。
媳婦就走了。他想那李家老二姐弟倆,女的嫁了,老二讀書,日子風順雨順。沒考上高中,李林是要出錢供兒子復讀的,可兒子礙了面子,不肯再讀,就在家里賦閑。閑著閑著成了大人了,有次苗爹去井上挑水,他在井上,還替他從井里絞出了兩桶來,說話做事,倒都像讀過書的人。那時候,他想李家就這么一個兒子,人好房好,不愁成家立業。想過自家老二或老三,哪一個考學落榜,回到家里,不妨和李家結門親戚著。
沒想過老四。老四還小哩。
眼下他想了。
想的當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說他大女兒和女婿回了,在街口那頭和人說話。出去望了,果然女婿和女兒回了,推一輛車子,正朝這兒走來。讓媳婦趕忙舀飯,烙饃炒菜。在門口接了他們,問說怎么一早回呢,女兒說看爹昨天像是有事,放心不下,叫著男人從城里來了。
飯是在院里吃的,就著一張小桌。
吃飯時女兒說家里出了啥事?娘要說啥,苗爹瞪了一眼,說沒出啥事。女兒問四妹上學去了?他說一早走了,便就平靜吃飯。這時候,苗家爹坐了一會兒,到門外立在門口,臉上有些慌張,過了幾個下地的村人,他想過去說話,又覺不妥,彼此幾句閑言,他就往李林家里去了。
李林家只李林在家。
他走進院內,先咳了一下,李林迎出門來,臉上有層驚白,笑著要去給他盛飯。
他說,我吃過了。
李說,吃塊饃吧?
他說,人都不在?
李說,還沒找到老二。
他說,沒找到倒好。
李給他端過一張凳子,疑著看他。
他說,老二娘呢?
李說,去親戚家找了。
他說,你也出去躲躲,我女婿女兒回了,知道了要鬧出大事。
李林怔著不動。
苗爹說你立馬出去躲躲。說了這話,他就往外走了,沒有忘記輕手關了李家大門。門外正有人趕著羊群走過,問吃過飯了苗叔?他笑著點頭,說來李家讓李林從鋪里捎回一張好锨,聽說李林從洛陽買了一捆鋼锨。
通知了李家,苗家爹臉上沒了慌色,在村里走得不緊不慢,心里盤算回去如何向女兒女婿說破。女婿脾氣不好,和他女兒沒結婚時,在鎮上和人家打架,打斷過鄉下人的胳膊,在派出所關過幾天,因有親戚在著,沒受啥樣苦兒,倒是罰了款的。料定他不會放過李家,就想李林一走,大門鎖了,事情就好了許多。
可回到家里,院內的小桌上飯還剩著,桌上空無一人。屋里有嚶嚶哭聲。他立在小桌前面,女婿從屋里走了出來,把大門關上,在桌前重又坐下。
太陽正高,紅燦燦照在院內。
女婿說,爹,這事咋辦?
他說,啥事?
女婿說,四妹的事呀。
原來都已知了。苗爹坐將下來,看看上房,看看院落,臉上的難色蠟成黃的一層。
女婿說,告嗎?
苗家爹拿出煙來。
女婿說,告他我去找人。
苗家爹慢慢點煙。
女婿說,或者把那畜生給他廢了,可這也不是解決的辦法。
苗家爹有些驚疑這話,盯著女婿的臉。
說:你說咋辦這事?
問:是李林家老二?
答:是李林家老二。
問:承認吧?
答:承認哩。
問:是街西最高房子那家?
答:就是他家。
問:鎮上的農雜鋪子是他家開的?
答:你知道,開了幾年哩。
問:他家老二多大?
答:十七。
問:就這一個孩娃?
答:大的閨女,人都嫁了。
要這樣,女婿停了一下,拿筷子在飯桌上的水漬里畫著。畫了許多圓圈。畫著說事情已經出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老二和四妹訂婚。
苗家爹盯著女婿,日光在女婿臉上照得微亮,他說話時候,臉上的亮光如在日光中動著的微水。苗家爹好久不語,等日光從他臉上移去,院里桐樹的影兒移了過來,苗家爹動了坐久的身子,說李家會同意訂婚?
女婿說,由得他家?
他說,訂了,這事也就過了;怕李家拖久了后悔,到那時拿李家沒有法了。
女婿說,早些把婚結了,料他李家不敢對四妹不好。說就李家的景況,四妹日子是不會過得差的。說完這些,女婿又端起了喝了半截的湯碗,喝著說,我和李林共過生意,這人倒是不錯。
苗家爹說,李林不錯,但我家要先說出這門婚事,苗姓也就賤了。
女婿把碗停在嘴上,說當然得讓他李家先說。
7
女婿來了一晌,也就走了,說明兒鎮上集日,粉絲得一番晾曬,不曬一些焦干樣品,都是潮潤柔韌,不便去賣。苗家爹就讓女婿走了。女婿的話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贊同。出來把女婿送至門外,待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幾年生意做過,女婿竟能說出一番話來,一層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和。想這哪兒是被人收管過的人哩。且臨別時又說,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聲就來。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門口,望望身后的耙耬山脈,見前后左右,天氣晴朗,到處都是日光白云。云在天上,又薄又亮,如邊兒毛了卻舒舒展展攤開的白的綢子。黃褐的山梁,染滿了季節之綠,川流不息的是小麥苗的青棵氣息。這季節讓人心胸開闊。出街口走過去一箭之地,就到了自家田邊。地是一個三角,上狹下寬,掛在梁腰,如一面旗幟。田地并不上好,可莊稼長勢不錯,豐收有望。一筷高的小麥,差不多罩了地面,稍遠就不見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頂上,青棵氣一陣一陣撲來,沁人心脾。昨天開始在心里積下的郁悶,開始漸著一點一點化開。想女兒雖然不幸,若和李家結了秦晉,也不失為一樁好事。李林這人,說到底雖然精明,但沒失良善,莊稼人的本分,還都在他身上留著。比如換鋤。比如昨夜他的誠懇。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塊錢有點發抖的手樣。再者說,也不是如自己樣一味的莊稼人的本性,一個鎮子上的繁華,亂得沒有綱目,許多人倒也忽然發了,可也有許多人只見終日忙碌,并未見有錢存著。倒是李林,你們都趕那風口上的生意,過年了賣衣,季到了賣菜,沒個四季營生的穩妥。李林開始都認定了賣這農雜,繩和鞭子,鐵锨和鋤,犁和耙兒,鐮和斧錘。以為是些時節冷貨,卻因為獨此一家,開門都見生意,沒有擠門的紅火,也沒有關門的冷落,日子過得如水從門前流過,山在房后依靠。相比起來,以房舍為本,有人比李家蓋得豪華,也更有人遠遠不如李家。
李家確是殷實的日子。
也許這就是老四閨女的一段姻緣?
從山梁上下來,見了洪文鑫和兒子又去梁下鋤地,覺得李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終歸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著,不是最終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沒有和洪家說話,卻是看著他們父子朝后梁去了。后梁溝里,有洪家的菜地。看見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樹林邊,他停腳指槐樹林,給爹說了幾句話兒,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下,父子倆又拐彎走了。
苗家爹回了家里。
大女兒要在娘家住上一段,這時候正在門口候著,說李林在家坐哪。問來干啥?說不管干啥,我們不能這樣便宜了李家。
苗家爹望著女兒。
女兒說,要他家最少拿一萬塊錢來。
苗家爹扭過臉去,在地上吐了一口惡痰。
女兒說,爹,如今不是過去。
爹說,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兒說,主街上有過這事,一張口要了兩萬。我們只要一萬,對起他李家了,把這錢給四妹存著,誰都不花,也是四妹的銀行體己。
從女兒身邊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沒有同女兒多說一句。到了屋里,果然見李林坐在那兒,臉色黃著,說找到了老二,他在姐家躲著,不敢回來,請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著打死這個畜生。
苗家爹說,他無情,我苗家不能無義。
李林說,我遲來了一步,讓女婿走了。
苗家爹給李林一個眼色,兩個人從正屋到了另外一間屋里,彼此坐著,李林說苗哥,這事不能這樣完了,得讓女婿去把那畜生打上一頓,打折一條胳膊。苗家爹說,事情已經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這輩子如何發落。
李林不語。
兩個人坐著抽煙,從窗里透過的日光,把煙霧染成金色。有一只飛蛾,在日光里飛著,把金色的煙霧沖撞得時斷時續。能聽到飛蛾扇翅的聲音。也能聽到煙霧斷折的聲音,如拉斷一根繡花的細線。坐得久了,李林就抬起頭來,在苗家爹的臉上瞅了一會兒,說苗哥,你說如何?
苗家爹說,真嫁不出去,就讓她在家守一輩子。
李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說,苗哥,讓我說一句罪話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李林。
李林說,老二有罪,讓老二做牛做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熱了一下,苗家爹臉上反結了愁云。他從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頭抱了許久。最后,似乎是主意不定,憂慮十分的模樣,就抬起頭來,說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會像你說的那樣。
李林從地上站起,說苗哥,有話你就說吧。
苗家爹說,老二這種孩娃,沒法讓我信他。
李林也就走了,沒說多余話兒,從苗家院里穿過,留下的腳步聲又深又重。
至天色將黑,李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還沒有吃飯,大女兒正在灶房忙著。院子里的雞豬,響出一片聲音。李林重又來了,又都安靜下來。苗家爹正在墊圈,新土的氣味,粉紅著在院里飄散,和著圈內的糞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氣息。李林臉上有汗,在落日中閃了光亮,不消說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興奮。他去了女兒家里,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踏進苗家院里,他便從口袋取出一樣東西,叫了一聲苗哥。
苗家爹從豬圈跳了出來,說,屋里坐去。
李林看了上房的窗子,說廂房去吧。
苗家爹推開了廂房的屋門,喚說家里的,你多燒一碗飯吧。
李林沒有立刻進屋,說讓嫂子也來一下吧。
苗家爹就對著上房的窗子又叫了一聲。
苗家的廂房還是草房,原是大女兒的住處。大女兒嫁了,房就閑著,擱放日常雜物,但床還在,桌還在,也還有一張條凳。大女兒回了,仍住這個屋里。有了客人,也在這個屋里宿住。屋里的凌亂,已被大女兒收拾去了。床上鋪了新的床單。條凳也用井水洗了。地上不見塵灰。屋里光線也好。窗子面西,夕陽過來一束,屋里能見梁上蛛網的亮色。三個人進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李林坐了條凳,女主人立在隔墻的門口。靜下一會兒,李林就把手里的一個小布包兒端在手上,說他到大女兒家里,又見老二,罵了一頓,打了一頓,把臉打得腫了,最后就說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說了對老二的不信,說怕老二將來不仁不孝,對四閨女不好,說老二聽后,當時哭了,進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截指頭,拿著一截指頭回來說,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心無孝心,就是這個樣兒;對四閨女侍奉不到,指指點點,甚至動手拍打四閨女一下,也就這個樣兒。
如此說著,李林打開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剛揭一層,就見了有紅血滲出。一層一層揭去,聽見了血把白布沾了那種絲連的聲音。光線尚好,日色還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溫暖是不如午時了。有水色的陰涼襲著。李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截指頭,血都染了,縮成一粒,顯出青色,如隔夜蘿卜的一段丁兒。
屋子里有了腥氣,像推開窗子,晨霧一涌而來,濕潤潤的。苗家媳婦看了那截指頭,臉上白了許久,身子倚著門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臉上。苗家爹的臉上有了淺黃,如貼了紙般。裝了一袋煙抽,說你咋就能讓老二這樣?
李林用布角把那指頭蓋了,說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煙來,說這孩娃也是性烈。
李林開始包著那截指頭,說斷了也好,讓他記住。
苗家爹問,哪個指頭?
李林說,食指。
苗家爹從床上站了起來,說莊稼人呀,還要干活種地哩。
李林便把那包兒重又裝進口袋,說,留著它,不仁不義了就給他看看。
苗家爹瞪著媳婦,說還愣著干啥,快去給他李叔盛飯。李林說不能吃的,家里燒了,又被苗家爹說了許多挽留的話,也就在苗家吃了夜飯。
8
事情總算有了尾聲。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著燒菜。傻老大被打發出門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樂乎在灶房叮叮當當。李林和洪文鑫對坐在一張桌上,擺了茶水香煙。李林說讓洪老師破費實在不該。洪文鑫說我也高興,哪想到有這樣結局。李林說多虧了苗家人的寬厚。洪老師說,仇還仇,仁還仁,你這次也是讓苗家感動了的。說話之間,苗家爹推門來了,都起來讓座倒水。并又拐了一個話題,說到糧食,苗家爹說今年的年景不錯,雨水豐足,一個耙耬山脈都有望豐收。又說到犁地,洪文鑫對苗家爹說,牛閑了,你什么時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說,種還早哩。
李林說,啥時兒犁,讓老二李撞去干。
苗家爹笑笑,說,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長不長莊稼。
洪文鑫給每人敬了一根香煙,點煙點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滅,又換了一根新的,說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時你再不要提那料錢和牛的辛苦費了。
苗家爹認起真來,說那咋行呢。
洪文鑫說,你給我錢,就是笑我不仁哩。
李林說不給也就不給吧,同村人的,接錢也就叫人臉熱。這時候,菜就炒了出來,幾個盤兒,見紅見綠,還有半瓶白酒。三個人用三個空碗倒了,各有蓋了碗底的深淺,碰著喝著。洪文鑫的媳婦,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鮮,擺在桌上,極其悅目。三人都是中年,邊喝邊說,沒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沒發生過一樣。氣氛好如這個季節。四月仲春,到處都是溫暖,空氣透明地亮著。邊喝邊說,說了許多話兒。李林說了他鎮上的生意鋪子,一年能賺幾千,把苗洪都給嚇了。村里沒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賺項。苗家爹說他老二老三,多虧洪老師教時做有基礎,考試都在高中的前邊幾名里。洪文鑫也說他不教書了,仍改不了讀書的毛病,前幾天讀了一本老書,說清朝時候,有一個張姓的慣偷,被慈禧下旨通緝,他逃到一個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被發現后,老婦要告知縣衙,卻被老漢攔了,不僅不報,每夜還把吃的做好放在門口,有時夜不閂門,放在屋里桌上。這小偷得手順了,就專偷這雙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場大雪,天寒地凍,小偷又冷又餓,又偷到老人家里,見門上掛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軟又暖,十分合體,連棉靴都大小合腳。明白過來,當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認做了兒子,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種種,孝養二老至送終入土。說有年慈禧路過這兒,知道此人就是當年她下旨緝拿的慣偷,成了方圓百里的孝子以后,慈禧還給老人送了一塊石碑,書“仁力無邊”四個大字,刻在石上,豎在墳頭。李林聽了這個故事,說有這樣事情?洪文鑫說,當然有哩,就發生在耙耬山脈。苗家爹說,哪個村的?洪文鑫說,西山桃園村的,“仁力無邊”的字碑,還在馬家的老墳上直直豎著。說這事縣志、市志和省志都有記載,我看的就是一本志書。
說到這兒,酒也盡了,又煮三碗面條,各自吃了。收拾了殘羹,擦了桌子,三人靜靜坐著。抽去一根煙后,洪文鑫看著李林不語,目光有了詢問。
李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臉上,說苗哥,給侄女說了吧?
苗家爹看著擦凈的桌子,說,透了風兒。
洪文鑫問,同意?
苗家爹說,她還小,明白不了許多。
李林說,咋辦?
苗家爹說,寫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筆墨,取出紙來,把一張七寸寬的白紙單兒鋪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張舊報,一本舊印顏帖,隨手掀開,端詳一陣,在報紙上仿帖摹了一個“莊”字,一個“仁”字,見比畫順了,便扯去報紙,在白紙上書寫了起來。他寫得很慢,比過年寫對聯慢了許多。每字的每一筆畫,都十分講究,連李林和苗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婦替他泡的一杯青茶也都冷了,才把那一張紙給寫滿。
那字是:
婚書
李家老二李撞與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約成訂婚,男十七,女十四,皆為自由,雙方至死不悔。結婚日期,視情可早。婚后男女雙方,相敬如賓,恩愛白頭,孝敬雙方老人,容忍雙方過失,生兒育女,立業為本,成仁愛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李林的落款及日期。寫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見錯字漏字,又大聲朗讀一遍,問還有啥兒,苗和李相互看了,都說滿意,就是這個意思。洪文鑫便依樣又抄出兩份,取出印泥,讓苗李滾了指頭,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印跡,三人各收藏一份,說了謝話,便都走了。
走時,李林掏出了五十塊錢。
洪文鑫變了臉色,說我洪文鑫是為了這錢?
李林嘟囔了幾句歉話和謝話,最后把那錢還是放在了桌上。
9
臨近秋天,樹葉落時,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學在家就醫。中醫西醫,有藥則輕,無藥則重,終日不見有愈時候。請了高明大夫,看了又看,最后卻說,還是讓孩娃早些應婚。
苗家爹去鎮上鋪子找了李林。李林說讓他們結婚是了,結了婚,讓侄女來鎮上守著鋪子,又清閑,又干凈,騰出手來我去做別的生意。
依著風俗擇選吉日,定為中秋那天,過禮納彩,李家進城辦了什盒彩禮,內裝衣料幾色、五顏扎線、糕點果品和一對玉的耳環、一只純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潔,心地如金。接了彩禮,苗家給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滿意。說起來老二、老三都還在城里讀書,老四是不該嫁的,年齡小哩。可情景如此,也就當成一件大事辦理,把李家送的婚錢買了衣服和床上用品,砍幾棵樹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鎮人街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許多物品添壓箱桌,如衣物、首飾、梳妝用品,把箱柜裝得滿極,桌子抽屜里都塞了單子、被面、毛線等。八月十四,男女雙方,都到墳上舉行了請祖儀式。十五這天,半個鎮子熱鬧起來,大街小巷,盛滿了腳步的聲音。
苗家除了讀書的老二、老三還在城里,老大和女婿,自然也都回家到場,姑、姨和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幾十人在苗家院內進進出出。院子里是門都有喜聯,是樹都有“喜”字。喜慶一片,紅到爛漫。日色也好,金黃著暖人。為了隆重,苗家請一班器樂,李家亦請一班器樂,都是鎮上有道行的民間樂手。洪文鑫是苗李雙方的總管和主持,協調了許多事情。因是同村同街,百步相距,舊時的轎子沒了,風俗也嫌過時。騎馬在現時流行,有人為了致富,養馬備鞍,專為結婚人家租用。可苗家老四年齡淺小,又有下病,不能騎馬。當然也不能讓步行入門,李家便到城里尋了在政府做事的親戚,借了一輛副縣長的轎車,不給租金,用后給司機一個紅包,包百元、二百不知,再有一條好煙、一瓶好酒也就齊了。
日出時分,轎車從縣城開來。司機吃了一碗白糖荷蛋,便在司儀的指揮中,從李家開了出來。車走得緩慢,在樂聲中朝苗家開去。
苗家聽到李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擔,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攙新娘的系好了紅繩。這時候李家接新娘也就到了。龐大一個隊伍,鞭炮聲、說笑聲不絕于耳。本來就是中秋佳節,洪家、苗家、李家三姓,幾十戶鎮角的皋田人家,都為婚事忙得換了衣服,不忙的也換了衣服。在早飯不久,太陽偏東,日色黃燦,人們就都圍了過來。形勢比過年還陽光氣盛。飛舞的炮紙,震耳的炸響,流蕩著火藥的氣味。擠擁的人們,把一條街的鄉村中秋,弄得好生繁鬧。身后山梁上的百姓,前后村落的人家,都立在村頭高處朝這皋田街角里張望。有的閑人,也竟朝這來了,仿若看戲趕集。
苗家在一切停當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離開父母,在屋里抱著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原來都是說好了的。年齡雖然不大,但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況,也都知道。學校的生理課上,老師也略講過一二。其利害她也明白。為了治病,說到婚事,也都默著認了。可今兒當真離開,她似乎懂了過去許多應答,答得不該,為時尚早,就在屋里哭著不肯出門。門外鞭炮聲聲,音樂如潮,催得急切,這邊新娘子苗娟,就是不肯走離上房,任人如何勸說。
至尾后,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爹。
苗爹在人群中默著一陣,臉上淺黃,進了屋去。
門外的樂聲停了,實在吹得累極,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來。還要勻些力氣留著,待新娘出門時一路吹奏。鞭炮也就絕了聲響。忽然靜了下來,看的人們,彼彼此此,互相詢問,也都聽見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喚,如一條大河流淌,都說這新娘真的懂事,對爹娘親極親極,竟然哭成這樣那樣。
洪文鑫原在李家安排事務,等得急了,也從李家跑了過來。問,咋兒哩?
大女婿說,不肯出門。
洪就說,哭幾聲避避邪氣,圖個吉利也就罷了。不能總哭,那邊飯都涼了。
大女婿說,是真的不肯出門。
怔了一下,洪就讓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繼續吹著,鞭炮繼續放著,禮儀繼續準備著。他過去把攙扶新娘的兩個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門外,讓她們在院里等著新娘,說他去把老四叫將出來。
大女婿問,你能把老四叫出來?
洪文鑫說,我教了三十年書,啥兒課都講過了。
便就進了上房。新娘子仍在西屋,洪文鑫一到,先讓其余人員一概走出,屋里僅剩苗爹、老四和他洪文鑫。連苗家大閨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院里人多,幫忙的副司儀、鞭炮手、攙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著上房。李家的一隊接客,也都在大門外望著院落里。
靜極間,能聽見院內的秋葉飄落。苗家老四的哭聲,和她“我不嫁呀,我不嫁呀”的低喚,清脆脆從窗里流淌出來,寒月一樣浸在街上、村里和村里人人的心內里。
可她哭著,聲卻小了。
聲小下來,不再哭了。
洪文鑫進屋有了一陣工夫之后,她竟真的不再哭了。
少頃間,老四苗娟,便從屋里走了出來。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紅綢襖,顯了身子的胖感;蓋了大紅頭巾,穿了紅的綢鞋。整個人都綢在紅里,只有腰里的一個銅鏡白著,從屋里出來,她如一顆紅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娘見女兒走了,沒了哭聲,反倒端端坐在屋內落淚。人們顧不了許多事情,只顧了對洪文鑫的驚奇,一院人望著紅的新娘,也望一邊的洪先生,不知他給娟子上了咋樣的課程,這就肯要嫁了。此時半空起了一聲炸炮。響器班重又吹了起來。攙扶客忙又扶了新娘。紅地氈鋪在了新娘腳下。送客中有了喚聲和千響的長鞭。司儀的喚聲在鞭炮聲中起起落落。
新娘上了車去。
有了大女婿的叫喚,起轎——
最前的一個苗家男娃,擔了一對紅的木盒,盒上有一對紅羽公雞母雞。這是風俗中的雞媒盒兒。雞媒盒兒最前,隨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著,均為紅色,連尾后上海產的轎車,雖是紅色,卻又系了紅花,蓋了紅布,愈加紅了。響器在車后車前,各吹著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紅綢條兒。再后的接客送客,籠統成一個隊形,有時粗成一團,有處細成一線,零零亂亂,亂而有序。大家都為這樁婚事滿意,說苗家嫁妝不錯,說李家舍得破費,還給新娘買了真的戒指。由于苗李兩家,只差一個胡同,挑雞媒盒的向導,就被指引著繞到鎮外路上。鎮外的馬路,是當年新修的道路,紅沙墊著,寬展有余,轎車在上邊走著平穩許多。響器班的,在好路上走著不用留心腳下,就把頭仰在天上,把器樂對著日光,眼睛瞇了,吹得如醉如癡。兩班響器,吹了同一個調兒《入仙境》。笛聲鳥語花香。笙聲碧水流長。簫聲中清風悠悠。日色的黃亮,在民間音樂的流水上一閃一閃。一路的樹木房屋,都在樂流中蕩動不止,潺潺悠悠。
洪文鑫在轎車一邊,夾了一卷紅的氈子。夾了氈子,就是這婚嫁過程的代表,權大威大,讓走則走,讓停則停;讓快就快,讓慢就慢。一路撒散吉利紅帖,做各種習俗儀式。見一古木椿樹,有一個防雨石橋,都用紅氈掩了,至轎車緩過,方取下氈來。這些避邪趨時的作為,都來得仔仔細細,有著講究。至街口一家洪姓,門前是塊闊地,成為村中的飯場。飯場中有十幾棵槐樹,大的碗粗,小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紅氈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說洪老師,槐樹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樹。他笑笑,掩了吧,不費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樹全都用紅氈遮掩一下,連一棵當年新生的小槐,指頭一樣粗細,也都用紅氈包了。
共遮掩槐樹四十七棵。
終于到了李家。
鞭炮愈加轟鳴。響器愈加吹奏。整個村街都成了紅的鞭炮的海洋,黃亮民樂的聲韻。人群山海浪潮,涌東涌西,一會兒次第吹奏《入仙境》《進桃園》,一會兒吹奏《鳳朝凰》。人都圍著轎車,等看新娘下車,鬧鞭炮歡叫。村落也就沸了。除了苗、李兩家,其余都關了大門,集到李家門外,就都看見苗娟在蓋頭之下,臉是黃的顏色。車門一開,五谷雜糧在李家門口散落過來。兩個攙客,像合提一包棉花,架著苗家這個老四,就從人群的縫里穿進了李家院內。
人群跟著擁了進去。
鞭炮更響,吹奏更亮。
司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獨自在車上坐著抽煙,聽著從李家傳來的拜天地的喚聲,也便完了婚事。
10
入夜,皋田西街的人都來鬧了洞房。
而苗家少了一人,大女兒女婿便留下彌補寂寥。當月亮初升,村落里一片光明時候,苗家爹在院內設了一桌,上陳蘋果、柿子、石榴、香梨和紅棗。五色供果盛著五個盤兒,中間置放一個精心儲藏多日的西瓜,瓜前豎立一個整整一斤重量的月餅,兩旁又各擺熟毛豆一盤。苗家娘焚了香火,燒了紙馬,拜祭了月亮,大女婿、大女兒也都過來坐在了桌前。
苗家爹說,總算辦了一件事情。
大女婿說,我想在鎮上開一個食品店,專賣禮品、糕點、罐頭啥兒的。
苗家爹說,能行?
大女婿說,專賣洛陽、鄭州的好貨,覺得準行。
大女兒說,你有本錢?
大女婿說,想先借李家一些,不知人家肯不肯哩。
苗家爹說,只要他有,準會借的,都是了親戚。
苗家娘過來分開了月餅,都吃將起來。月亮不消說的圓大發紅,內里的淡影,如云樣浮動,吃著看著,短不了說些賞月時年年說的俗話以后,大女兒就和女婿朝家去了。
都過了一個喜悅中秋。
11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時候,已是苗家李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飯之時,沒有日光,天陰著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飄飄拂拂。三天前騰起落下的鞭炮紙屑,紅的、灰的、黃的,還散發著它的氣息,在地上貼著一層。
傻老大從舅家提回幾個蘋果,在路口站著,望那一路的炮紙,疑惑在臉上很厚很厚。這時過來一個村人,端了飯碗,提了凳子,傻子問說,是過的八月十五嗎?
那人說,你沒吃月餅?
他說在舅家吃了,我還提回了蘋果哪。他舉起蘋果送給人看,又說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過年才放嘛。
那人說,苗家的老四和李家的老二結婚啦。
他就站著,臉上木著疑惑,厚如貼上去的紙般。立下一陣,又從地上撿了兩個未響的紅炮,拿著進了街道。
從街道胡同中走來一個羊群,如擁在胡同中的白云。趕羊的是他的同族長輩。羊群擦著他的褲腿走過時,他攔了羊群,說叔呀,李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結了婚嗎?
羊把子說,你爹的媒人。
他說,你知道吧?
羊把子問,啥?
他說,李家老二是個流氓。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去。
他就疑著,真的呀,李家老二強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又回過頭來,說你見了?
他說,見了,就在那邊槐林。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去,不要胡說八道。話畢,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著,直看著羊群在村口朝北邊拐去。村街的飯場在街口角上,人們正在吃飯。這時洪家老大來了,提著他的幾個蘋果,拿了舊的鞭炮,來到了飯場邊上。
一個婦女說,去你舅家住了?
他說,你們知道吧,李家老二是個流氓。
婦女說,在你舅家住了幾天?
他說,李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脫得精光。
村人們有的吃飯,有的看他,目光都很專注。
他說,就在槐樹林里,我去那兒屙屎見了。
村人們說,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飯去了。
他朝村街瞅瞅,不見一人,就又認真說道,真的呀,我親眼見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說了啥兒,她就不再哭了,就把人家衣服脫得精光,放在第二眼泉的邊上,到后來我跑回村子就聽見苗家老四的尖叫了。
街人們不接他的話茬,把飯吃得愈是響如海嘯。也不再有人看他,不再有人理他。也沒有了人說陰天集市,說莊稼鋤草。洪家老大獨自說了一陣,極沒趣地走了。走了幾步,剛要離開飯場,苗家爹從對面端一碗雪白的撈面走來。白撈面中夾了黃嫩的雞蛋,油香的味兒順著胡同竄流不止。看見苗爹,洪家老大也就站下,等他近了,說苗伯呀,我對你說,李家老二李撞他不是個東西。
苗爹立住。
他說,李撞是個流氓。
苗爹的臉熱了一下,說該吃飯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離苗爹近了些許,說李撞欺侮老四,在槐樹林里。
苗家爹的手就有些發抖,說你娘給你做了好吃的,快回家去吧。
他看著苗家爹的臉色,認真停了一會兒,說我是證人,親眼見哩,他把老四脫得精光。老四不讓,可他嚇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樹林里。說就在中間那個泉邊草上,還有一地老四流的血哪。
苗家爹的臉上一陣死白,碗從手上掉了下來。白撈面落在他的褲上、鞋上。飯場上臥了一條花狗,是李林家里養的,它慌忙從人群中跑來,去苗家爹的腳上吃著,又舔了他的褲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頭看了一眼正吃著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腳,那狗也就尖叫著跑了。
飯場上的街人們,就都圍了過來,替苗家爹撿了飯碗,都說他是傻子,黑言白話,胡說八道。就有好人放下飯碗,快步去了洪家。洪家爹迅速來了,朝兒子臉上打了兩個耳光,慌忙把傻老大往家里領著。走了又對苗家爹說,我看你后梁上那塊地還硬著,明兒犁吧;犁完了我就賣牛;賣了牛,我就到洛陽去給老大治病去了,趁著這個閑季。
苗家爹說,治病要緊,我借別家的牛去。
洪文鑫說,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領回了家里。街人們依舊在飯場吃飯,坐著站著,說集市上的物價,說哪兒又多了一個鋪子,說肉又漲了價了,鹽也漲了價了,醋也漲了價了,醬油也都漲了價了。說著時候,就聽見從洪文鑫家傳來傻老大粗糲的哭聲,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里又打了他家老大。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聲長得高得和河水山脈兒一樣。
幾日之后,待苗家用過了耕牛,洪家把牛牽到集市,賣了一個好價,就領著老大到洛陽看病去了。走那天,九月初九,重陽節,選過的日子。隨后近了初冬。隨后冬天來了走了。冬天一走春天來了。春天一來,苗家的老四娟娟也就生了。
是個男孩,取名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