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鹿蹤

  • 茉下鹿不言
  • 燕云城雀
  • 10742字
  • 2019-06-03 04:00:57

青蓮居士特地寫詩囑咐后人,廣陵之行要在“煙花三月”,陰歷的,不然千萬別去作死。可悲催的是季成愚和韓茉再赴江都時,已經是陽歷七月中旬了。

季成愚是杭州人,尚能靠著雪糕、樹蔭和蹭店家的空調苦中作樂,可憐韓茉一個北方人,竟也想在江南的“赤日、火云”下求生,結果是可以想見的。

當季成愚咬著冰棍兒欣賞何園的布局時,一回頭正好見證韓茉慢鏡頭熱暈的畫面。

他一個跨步挽住她的腰,免了她再被地面煎烤之苦。

“韓糯?”

發現她神志還在,他不失時機,口齒不清的挖苦到:

“我度,你尿不尿分倒得蟄糯文膩?”

韓茉這才發覺自己倒下時,一只手臂遮在額前,另一只撫著腰側,活脫脫十八世紀貴婦不支的模樣,一下子也倍覺赧然。

是她自己信誓旦旦的要先陪季成愚看風景再去找人的,結果人家正在興頭上,她就“重傷下線”,真的很沒面子。

季成愚雖然笑話她,自己的馬球衫也汗濕了大片,就算抱著韓茉都舍不得扔掉冰棍兒,仍然咬在嘴里,不時吸掉融化的冰水。

兩人的姿勢從遠處看,比《亂世佳人》的電影海報還要“妖嬈”。

坐在廊子下,喝完整整一瓶水,韓茉才又活了過來。

“真心太熱、太悶了,都不知道你怎么長大的。”

拿著韓茉的帽子給她扇風的季成愚大義凜然:

“若我等不撐著長大,祖國南境豈不無人戍守?”

韓茉抿著唇白他一眼,捏著連衣裙的領口撲扇,看他額角淌下汗來,無意識的、駕輕就熟的用紙巾替他沾去。

自然得兩人都習以為常。

“我沒事兒了,咱們接著逛吧。”

“別了,我怕還沒和你結婚就先鬧出人命。”

他擺擺手,韓茉糟心的踩他一腳。

更糟心的是她根本吃不慣南方菜,獅子頭對她來說太膩,文思豆腐在她眼里造作,只有干絲和魚還能入口,卻有些太甜淡了。

季成愚當然敏銳的發現了這點,出了景區直接帶她去了川菜館補充體力。他慶幸自己沒騷包的真租輛摩托而租了汽車,否則韓茉小命非得交代在揚州。

太陽落山后,空氣依舊悶熱,但比烈日當空好受多了,兩個人就決定走一走,權當消食。

國內每個城市的街景差別不大,旅游城市也只多了些仿古建筑而已,但走在其間,韓茉總覺得能感受到鹿巖的氣息。

去BJ以前,他也許就路過這里,在那里買東西,站在前面和同學閑聊。

不知道童年的他是不是也愛吃零食?是不是也喜歡在放學后背著籃球到處閑逛。

那時的他也很高吧?身后有沒有小迷妹跟著?

這樣想著,她就如實對身邊的季成愚說了:

“我有時候特別迷信第六感,這么走著覺得鹿巖就在附近。”

你的“直覺導航”堪比高德行了吧?

聽她念起另一個男人,季成愚心里還是隱隱不樂,也不好嗆她,誰讓他自愿隨行呢?自愿就等于默許。

“你就那么著急找到他嗎?”

還是不能泰然處之的妙蛙花悶聲問。

韓茉搖搖頭:

“假期還剩下半個月呢,再說也不是著急就能找到的,我只是替你擔心,不回杭州沒事兒嗎?”

如果指公司那邊,他并不擔心,他爹老謀深算,代行管理可能賺的比他還多;但他的確有些不放心何如慧,住了三周了也沒來個電話,是出差延期了還是病了?應該打給她問問的。

“沒事兒啊,再說我都陪你來了,既來之則安之。”

他絲毫沒提何如慧,這是男人慣常的做法,不重要的就不說,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但偶爾刺激韓茉一下,是不是也挺好呢?

韓茉這幾天不太能抓住自己的心緒,為什么老想著刺探他和五號小姐的進展?不過他沒聽懂就算了,她只喏喏說耽誤了他忙,不好意思之類的。

其實以前她也有點兒在意他的私生活,不過不像最近這么走心。

她自眼尾偷偷瞄季成愚的側臉,心跳加速的感覺好新奇,似乎他對她愈發重要了,比之前那全部友情的分量加起來還要重。

是不是她也難逃女人的俗套?喜歡他帥、他有型?還是最近他充當了她的靠山,讓她覺得安全?她暫時理不清。

他追過她,各種撩,可到底沒鄭重其事的要求她做他女朋友,更從沒耽誤過和別人打情罵俏。

對于從沒談過戀愛的她來說,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種情況。

問他對她到底怎么想得嗎?他若說沒想法了,她絕對再沒勇氣和他來往了;他要說還有,她又要怎么處理他毫無操守的生活方式?

好煩,還是先找鹿巖,等回BJ咨詢了騰飛菲和趙瑜再說吧。

兩人各懷心思的走著,恰如孟聲所感,如此磨嘰的戀人未滿,全國僅此一家。

“你說揚州籃協這個渠道靠譜嗎?鹿巖曾經是市青隊的,說不定他們那里有隊員記錄。”

韓茉歪頭攪動腦汁。

季成愚心想,找人這事上,她一思考,他就發笑。

真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半年之內能有鹿巖的消息就不錯了。

季成愚腹誹前行,身側一空,轉身看到韓茉扶著膝蓋彎下了腰。

“我頭好暈。”

這樣還找什么人啊?

“來。”

季成愚拽她起來,有力的手臂環著她的細弱的腰,半牽半抱的帶她進了雙尾美人魚咖啡店,買了杯不加冰的飲料給她,看著她無精打采的臉,心又軟又疼。

雖然他與韓茉尚無連帶義務,但他認定了這個媳婦,為他去見鹿巖,給經濟補償什么的,那都不叫事兒。可韓茉非要自己解決,中暑了還這么堅持,可見執念深重,兩個月的厭煩期應該不適用于這次了。

為了她的身體著想,為了他們早日修成正果,季成愚感覺自己必須提前插手了,不能等她病重發燒以致不孕。

“還能撐得住嗎?”

韓茉那么難受,抽出濕巾還是先給他擦汗。

“能,帶著任務來的呢,陪你玩、找鹿巖。”

她說陪他玩也是此行目的,季成愚心頭微酸。

他家小茉茉終于意識到他有多么難得、多么重要了哇,所以這次她要他陪著,也是為了彌補八年不能和他同游的遺憾?

看來皮丘也朝著皮卡丘進化著,這家伙有點兒開竅了啊。

“我睡一覺就好了。”

她略帶歉意的看著他,很是憐人。

“好,明天我們修整一天,如果你好了,后天我們去瘦西湖,順便在周邊走走,成不?”

季成愚的笑里藏著無力。

OK。

韓茉彎起唇,嘬著吸管比了個手勢。

第二天,季成愚一天都在酒店守著韓茉,喂粥喂魚喂藿香正氣,耍貧嘴逗她笑,挨著她睡午覺。

如此照料下,第三天,韓茉蓄力完畢,老天也很給力,天陰涼爽,兩人一早整裝出發。

到了地方,韓茉發現季成愚有些沒精神,沒像之前那樣如帝王出巡般閑庭信步,到處點評,而是每處粗略看下就嚷著要進午膳。

怪了,是不是照顧她照顧病了?不像。而且他一向注意形象,飲食規律而少量,今天怎么這么積極?果然還是中意南方菜嗎?那她做的菜他是假裝愛吃了?原來這人那么戲精嗎?

“還不到十一點,你真餓了嗎?”

“啊,我,早上吃的太少,另外下午想帶你逛逛小巷子,體察民風,這不天氣好嘛。”

他話音未落,天邊一聲悶雷,小雨密密匝匝的飄下。

韓茉甩掉臉上的雨水,垮著臉言不由衷的“哦”了一聲。

吃得少?他早餐不一向是一杯咖啡、兩只煎蛋加一碟水果嘛,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韓茉還沒撐開傘,就見季成愚淋著雨下了橋,怕他感冒,她只好追上去,舉高遮住他,季成愚這才放慢腳步,接過傘給兩人撐著。

其實比起人工景觀,韓茉更喜歡自然風光,季成愚急著離開,不是識破了她偽裝的意興盎然,就是觸景傷情想起了哪個在湖邊、河邊或任何水邊認識的女孩吧?

韓茉抬頭掃了他一眼,他的側顏有些落寞。

到底是杭州人,多少都有點兒江南公子思佳人的調調哈。

韓茉放飛想象力,猜著猜著,心頭涌上澀意。

其實吧,季成愚只是想早點兒吃飯,趕在白天帶她去鹿巖的住處,別等到月上柳梢頭,讓他們重逢出人約黃昏后的意思。

把車開到一處居民區,季成愚帶韓茉拐進一條梧桐花點綴的樹蔭小巷,韓茉看見一家小飯館,要求嘗嘗蝦籽餃面。

很貼心嘛,這個比炒菜更快。

于是兩人配著春卷和燙菜,不言不語的吃完了午飯。

結賬的時候,季成愚開始心不在焉,人家要三十幾塊,他微信轉了三百多,老板娘又從收銀機里退他現金。

韓茉看得窩火,什么佳人能讓他想得數都不識了?

必須給予挖苦:

“生意人錙銖必較,你失格。”

季成愚罕有吃飯不說話的時候,此刻竟然連嘴也不還了,只回以飄忽一笑,讓韓茉窩火加郁悶,只有老板娘被電的不輕。

至郁系美男子什么的,最能激起母愛了。

她們不知道,季成愚此刻正天人交戰,理智死磕情感。

是帶她去還是不帶她去,這是個問題,是對于他光明磊落、疏闊狹義的挑戰。

若水三千,潑了這一瓢又何妨?送摯愛杏嫁良人,方顯君子上善若水。

However!

要是她真被拐走了,她就是個傻子、缺心眼、有眼無珠、不識俊杰、見異思遷、輕浮、蕩f……

怨毒的話開始少兒不宜,總之季成愚面色陰沉如天色。

韓茉看他目光空洞,如入化境,氣得不想理他了。

兩人默默走著。

雨勢漸漸收住轉小,但地上好多積水,韓茉自然而然就挎著他的胳膊跳來跳去,配合著他龜速前行。

季成愚心里罵夠了,低頭看著她的手,白白的,軟軟的,挎著自己的感覺好極了。

Nevertheless!

這雙手一會兒可能會擁抱別的男人。入刺的討厭!還不如長得粗皮硬骨的呢。

韓茉其實一直留意著他的臉色,這下見他的兩邊的眉頭都快能握手了,再也壓不住火,沉聲問:

“怎么了?”

“沒事兒。”

季成愚有些煩躁的答。

這什么態度?他對她不耐煩?

韓茉“蹭”的站住,拽他停下,仰臉盯住他:

“你想誰呢?”

從瘦西湖想到現在,到底是什么奇女子?

韓茉一臉憤慨,全身上下都透著質問。

季成愚怔住,他剛才的確想打她來著,因為她太不解風情,太不在意他,但他也就是想想,這都能被她的第六感察覺到?

打死也不能說實話!

他東張西望想著怎么對付過去,卻瞧見“晨星汽修”的牌子近在眼前,不由愣愣的瞪住。

那就是鹿巖的店,上次到揚州他來探查過,不過沒進去、也沒見過鹿巖。

啊,時光停在上次到訪就好了。

想到這,季成愚突然收住腳步,腳跟一旋,本能的想離開,但良心還是讓他放下了沖動,低下頭表情憂愁。

韓茉側過身子要看他的臉,他偏開,繃著唇。

在韓茉的記憶里,季成愚從未如此。她意識到他是真的在為難什么,便放開他的手臂,賭氣跟著停住,表情有些窘辱。

這個臭不要臉的男人本性難移!身邊萬紫千紅,心中桃花不落。

自己真傻!竟然對他有想法。

季成愚自顧自的又看向那招牌,過了一分鐘那么長,才似乎是終于想通了,輕聲說了句“走吧”。韓茉也不愿意表現出任何的軟弱,跟著邁步,在招牌漸近時,看清門口雨棚下停著的摩托上有哈雷?戴維森的標識,掩飾著不快,指給季成愚:

“看,你女朋友。”

原本愛車的季成愚這才注意到那是一輛哈雷750,許多女孩子喜歡騎,勉強牽出一絲笑,更顯得心事重重。

“韓茉。”

他摸著車座。

韓茉驚詫,他不常叫她的名字,這會兒一叫,讓她莫名緊張。

但季成愚目露微轉,停了一下,笑笑說:

“我,在這兒看看車子保養得怎么樣,你進去問問店主能不能租來騎。好多修理店有租車業務,我一直想帶你騎著兜風。”

他這樣說話讓韓茉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陪他騎過這次,就再沒有以后了一樣。

要為佳人殞身不成?他還真是情深不悔呢!

韓茉怒視他的側臉,怒火沖天,瞪著瞪著,忽就覺得他長的真是難得的好看。

精致又不失男子英氣,這樣的好皮囊,永遠看著也不會膩。

感覺她不動,季成愚吸了一口氣,收了傘,點著她的鼻子,笑著說:

“雨過天晴了,快去問吧,我會在店對面的茶室,豐神俊逸的憑窗等你,你一出來就能看見我。”

干嘛笑得這么窩心?

韓茉收回視線,心里難受得緊。

他從來重視她的喜怒哀樂,竟沒發現她在生氣,難受得讓她想笑。

這么騷氣的男人哪會拋下萬頃花海?

殉情是不會了,鐘情更不可能。

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點點頭,看季成愚彎下腰去檢查車子,慢慢朝店門走去,到了門口又回頭看他,見他蹲下看排氣管,才低頭邁進店門。

雖然看不到,但季成愚清楚的感知到韓茉進了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泄力又負氣的捶了車座一拳:

季成愚,你怎么這么傻?

韓茉走進院子,只覺得南方人太會生活,一家汽修店里也種著各樣的樹,窗臺上擺著各色的花,要不是聞到陣陣汽油味,真覺得是處女子的閨院。

韓茉聽見說話聲,目光游動,停在院中的雨棚里,一高一矮兩個男人,穿著工裝背帶褲埋首于一輛跑車打開的前蓋內,用揚州話討論著什么。在他們身邊還有幾輛她認不出牌子的好車,以及數量重型摩托車,可見老板的技術高超,修的車輛都不俗,租他的車應該會放心。

韓茉身量纖細,腳步輕緩,修車的兩人沒聽到她進來,倒是從她對面屋子里走出的一個清秀年輕人看到了她,用揚州話招呼到:

“你好,修車啊?”

聽到這句,車子邊面向她的矮個子的男人抬起了頭,瞅了她一眼又低下去。

韓茉還沒回答,招呼她的年輕人拿著零件,邊朝車棚走,邊對她說:

“等等啊。”

然后他推了推背向韓茉的高個子男人,抬手指指她的方向。

看來他是店老板。

許是手上的活兒棘手,老板低著頭“哦”了一聲,年輕人便拉起剛才抬頭人,討論著走回了屋子。

院子里又剩下了兩個人,韓茉耐心等著,見他用抹布擦手,就朝著他走去。

老板直起身,背影十分高挑,韓茉正想打招呼,那人先轉過身來,兩人視線相碰的瞬間,都難以置信的僵在了原地。

時光也許磋磨了他們少時的面龐,消減了他們蓬勃的意氣,也改變了他們的眼神和笑容,但曾裝在心里的那個人,還是只需一眼,就能穿透歲月的矯飾,分毫不差的認出來。

鹿巖最先眨動雙眼,目光柔軟。

雖然長高了、有了成熟的風韻,雖然不再是堪堪撐起白色校服、戴著眼鏡的稚嫩女孩,但那柔軟的棕色長發,白皙的皮膚和如茉莉花般清秀的臉龐,還是屬于她的。

韓茉,她終于來了。

鹿巖臉上的笑容璀璨舒展,看得韓茉不敢錯開視線,怕一眨眼,面前的他就會恢復成別人的樣子。

如果那樣,她寧愿緊緊盯住這個高高的男人,盯住他眼角的細紋和依舊俊逸的五官,記住他剪短的黑發,不忘他溫柔的眼睛。

但因為看的太久,眼中浮起水汽,韓茉只好把雙眼撐得大大的,以致視線慢慢模糊。

“韓茉。”

十分確定語氣,但的確是鹿巖有些低而和煦嗓音,不再似當年疏離,沒有一點久違的生疏,熟絡得恰到好處,好像他一直在此等候,她的名字一直在喉間待語。

“嗯!”

韓茉顫抖著大聲回應,依舊不挪開視線。

看她重重點頭,鹿巖笑了,彎彎的唇,白白的齒,恰少年時。

站在墜滿水珠的樹下,在雨滴閃光中的韓茉,那認真的表情,帶他回到了那間化學教室,自己偷看她搖動試管的瞬間。

她如同中了定身術,鹿巖只好走上前,行進間拖拉的左腿,牽動韓茉的心神。

“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鹿巖笑著到她面前,低頭望著她,眸光熾熱驚喜。

雙眼一陣溫熱,不得不眨眼卻又不舍得。

韓茉抬起手想去揉,眼淚就失控的噼啪滴落,好似終于串好的珠鏈,又斷成了顆顆。

今年犯水,一直在哭呢。

乍見她流淚,鹿巖先是不明所以,旋即了然。

“別哭,不哭了……”

韓茉只能點頭,兩手胡亂擦著眼淚,壓抑的悲泣溢出唇邊。

情急之下,鹿巖輕撫她的背,溫暖的手如同碰到了韓茉的“情緒鍵”,引發淚水潰堤,讓她哭得抽動。

在雨后的涼爽空氣中,鹿巖急出了汗。雖然韓茉不覺得自己哭聲很大,但屋子里的三四個人還是傾巢而出,當地話在她周圍此起彼伏,她只能聽懂鹿巖來自頭頂的聲音:

“沒事,是我老同學來了。”

韓茉無顏面對揚州父老,捂著臉被推進一個房間。鹿巖關上門,泡茶、斟茶,絞了毛巾為她細細拭淚,無言的陪著、等著。

韓茉也很爭氣,從院里哭到屋內。剛開始為重逢哭、為鹿巖哭、為深切的自責哭;后來為季成愚哭,哭他的一片用心、哭他想著別的女人。

哭啊哭,又想起到現在還說不出一句話,勞動不方便的鹿巖照料自己,實在失禮,繼續哭。

鹿巖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持久的哭法,一下子很揪心,一下子忍著笑,想抱抱她,又不能,就接著陪啊陪。

過了至少二十分鐘,韓茉哭聲漸止,不再抽泣,鹿巖就不給她擦眼淚了,拿起茶杯放在她手里,看她毫不客氣的一飲而盡,帶著氣遞過空杯讓他滿上,一直喝了五六杯才猛地抬眼看他。

忍俊不禁尚未收起,韓茉見他笑意未退、想起他跛足而行,悲愴之怒陡然升起,即便竭力壓制,開口說的第一句還是滿滿的責怪:

“鹿巖!你怎么能瞞我這么久?!”

氣焰之盛,讓鹿巖不由危坐,尋見她眼里悲郁濃濃,才沉吟著垂下眼簾,含著愧意說:

“你都知道了啊。”

他承認了,說明一切真的都是因她而起!

韓茉喉間一苦,放在茶海上的手蜷曲成拳。

這就是鹿巖,為她擋開無妄之災,承受所有而不怨不恨不言,面對害苦了他的她,仍如年少時那般羞慚。

韓茉很想猛拍茶海,讓他清醒:坐在你對面的人,害你至此,你為什么不罵她?

可終于見到他了,面對他的溫和釋然,她怎么能任性得起來呢?

這個人十幾歲時為了她斷送了一生。

韓茉又想哭,只好咬了嘴唇,低下頭:

“鹿巖,對不起,對不起……一切不幸都是我給你帶來的,都是我的錯,我錯了……所以愧疚的是我,不該是你。你不要有這樣的表情,你這樣讓我……怎么、還有顏面面對你?還……能像……從前什么、都不知道時那樣、活著呢?”

控制著、哽咽著,還是泫然欲泣。

鹿巖慌的心跳加速,沒想到自己的淡定會讓她言及生死,顧不上其他,雙手握住她肩:

“你、別哭、不哭哦,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道歉好不好?”

他性子溫潤,除了對崔巍,他就連著急時也是徐緩的。

借著溫暖的扶持,韓茉將將收住淚,表情痛苦猶疑。

鹿巖即將收回的手,還是忍不住伸回來,抹去了她眼角掉出來的一滴。

力道極輕,如同拭著珍貴的瓷器。

多少年來,他心里一直記掛著她,今天她就來了。

韓茉,原來小韓茉也會大哭,也會疾言令色。

鹿巖深深望著她,又笑了出來,韓茉懵懂而急切的叫他。

“鹿巖?”

“喔。”

鹿巖回神,難掩眼中情緒。

韓茉這下讀懂了他的表情,心里開始慌亂。

剛才哭得亂了心神,忘了面前的是鹿巖,是鹿巖啊,曾經她為他漏過心跳。

這樣兩相切望,氣氛未免曖昧。

韓茉抓著木坐墩的邊緣,訥訥的找話:

“咳,我忘了問,你好嗎?”

“哈哈。”

鹿巖笑得低下了頭。

要他怎么辦?小韓茉還是這么可愛,他要怎么辦呢?

“鹿巖。”

她再喚他的名字,清雅的聲音如谷、如磬。他抬頭,見她又紅了眼眶。

“別笑,我很在意,很在意……”

依言止住笑,他認真的看進她深褐色的眼睛,軟語:

“不怕,能告訴我你聽到的嗎?我好知道遺漏了什么?”

韓茉眉心微微蹙起,緊張的問:

“是要補充遺漏,還是、要減輕我的負罪……”

很輕的一句話,但鹿巖聽出了疑慮背后的害怕,展顏安慰:

“我曾經想永遠瞞著你。可這想法不坦誠,因為出事后好多年,我都盼著你來,很掛念你,我真的高興看到你這么安好,也知道你找到我一定很不容易。我不想再讓你哭了,這次對你說,絕不會再隱瞞。”

看到她好,就為了這個,他把自己隱藏在揚州寧靜的角落,隔絕了所有音訊嗎?怕她知道了就不好好長大?

眼淚從被烘得暖暖的心房里涌出來,滴在手背上。

“托你的福,我很好,見到你,我很開心,我不該懷疑你,我都告訴你。”

鹿巖這才放心的點頭,聽她說話時,目光習慣性的定在西窗射進的陽光里,認真的樣子,恍若回到了在BJ的短暫時光,每每韓茉為他補課的時候。

聽完了,他用征詢的目光望著她:

“你愿意告訴我是誰和你說了這些嗎?”

韓茉握著雙手,避開他目光低聲答:

“我不能說,對不起。”

鹿巖輕呵,細語勸解:

“那我們不說了,我知道你很為他人著想,敘述時都把流血的場面跳過去了,其實我早就不在意了。至于告訴你的人,我也能猜到,但那么久了,你放心,我不會怪她。只是,韓茉,你聽到并不是全部,所以不要再怪自己了,好嗎?”

“可是,要是沒有我……”

鹿巖的指尖輕柔而堅定的壓在她肩上,止住她自責的話。

“真的不是你的錯,韓茉,你要相信我。有些事章夜蘭是不知道的。”

他提到章夜蘭,韓茉眸光微晃,被鹿巖分毫不差的捕捉。但他像個慈愛的大哥哥,只是清雅淺笑。

“不用嚇一跳,很好猜的,一聽就是章夜蘭版本。”

韓茉窘迫的轉開臉,鹿巖等她穩定了,才緩言道來:

“崔巍一直怪我不肯把球技教給他,可是他根本不愿意好好學、努力練,而且轉校還不到兩個月,他就結交了壞朋友,慢慢染上濫用藥品的惡習,總是問我借錢。錢對我來說是小事,可我覺得再給,早晚會害了他,就疏遠了他。他呀,當時已經成年了,想法卻很幼稚,以為我不再和他一處玩,就是預謀要向學校告發他。可不是,我只想讓他好好想想,盼著他能改過。只是我那時候還小,不懂得溝通、開導,才讓他有了心結,導致了后續的事。

與其說我失去左腿是因為你,不如怪我不小心把喜歡你的事說走嘴,讓你卷進了我們的恩怨。

所以韓茉,我怎么能怪你?怎么能不對你抱歉呢?”

失去左腿?

韓茉震驚抬頭。

她雖然預料到了鹿巖那時必定傷重,可能粉碎骨折落下殘疾,但截肢的想法她不總愿去想,直到聽他親口說。

是直接還是被卷入有什么區別呢?到底他真的沒了如風般明朗的一生。

韓茉的心一塊塊碎裂,痛得又顫抖起來,淚水倏倏而下,臉上蒼白一片。

“你一直照顧我,連補課也買上我的零食,幫我教訓崔巍,最后還……我卻從沒說過一聲‘謝謝’。我的確害了你的一生,主動被動,結果都一樣。”

她不忍提起他的腿,狠狠擦著眼淚,像在懲罰自己。

鹿巖不得不拉下她的手,起身重新絞了柔軟些的毛巾給她。

他沒想到韓茉不知道他截肢的事,以為她還是不能放下,只好很拘禮的拍拍她的肩。

他留意到她話中的“的確”二字,雖有懷疑此刻卻得先放放,由著她這樣哭,眼睛非得壞了不可。

“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說不定我也會跑偏學壞,這些經歷讓我更積極、更珍惜當下。而且呀,我很慶幸當初喜歡的是你,因為你單純,不回應我,所以我才能學好化學,現在修車還用的到呢。”

他這樣純良的人怎么會學壞?而且高中化學,修車怎么會用到?他在努力寬解她罷了。

韓茉想笑著回應,可就是擠不出笑來,心里太堵悶了。

“不高興可以,可是不能再哭了啊。”

鹿巖猜中了她的心思,朝他攤開掌,手心中竟然有塊芝麻橡皮糖。

“來吃糖,甜過就開心了。”

他還記得他們說過的話,像哄小孩子一樣說。

韓茉接過放進嘴里,忽悠一笑。

“嗯,這就對了。”

鹿巖語如春風,太過柔軟,太過溫柔。

吃過糖,韓茉猶豫了一下,還是惴惴問出那個她反復思量過的問題:

“鹿巖,我懂得過去的事情難過也于事無補。你心態這么積極太好了,但你告訴我實話,你現在過得好嗎?日子舒心嗎?生意順利嗎?”

鹿巖那樣明澈的人,當然明白她是在問自己的經濟狀況,眼神落在窗外的院子里,據實以告:

“現在很好的,我接觸車早,小時候看我爸開車、陪他去維護,學了好多手藝。我這里的師傅們也個個都是好手。教我好多,工作也盡心。不是我吹牛,周邊省市的人都過來找我們修車,這些年下來,要不是我不能開車,我能買的車子可能比我修過的還金貴呢。”

韓茉不懂車行生意,不放心的盯著他的眼睛又確認了一遍,見他眸光坦然,才相信他過得不差。

是哦,同學說他父親很富有,不會不管他,不過她早已盤算的行補償計劃,并不打算擱置,等一回到BJ就去執行。

“嗯,那工作累不累?腿疼不疼?”

韓茉不放心的看了一眼他的左腿。

“不累的,我基本閑著,很受照顧。至于腿,一開始幻肢痛,適應假肢痛,早就習慣了。”

韓茉是學生物的,雖然鹿巖說的云淡風輕,可她知道當初他有多疼。

心酸刺痛。

那些年他受過的苦,她竟然不知道,更沒分擔。

韓茉的憐惜的目光靜靜停在鹿巖沉靜的臉上,他也凝眸在她身上,情愫流轉。

少時相處雖短,但是能她來,她說的那些話,流的那些淚,都值得掬捧在懷,更何況韓茉這個名字于他本就是此生不忘的情懷,十幾年之后她的模樣仍能在他心上烙下印記。

雖然她來晚了,可他就是喜歡啊,韓茉,很喜歡。

韓茉迷惑于他的眼神,一開始茫然,后來恍悟,隨后一個驚心動魄的問題乍然來到她唇邊,讓韓茉胸口冰涼以至閉口不語。

不能問,因為腦海中出現了季成愚臉。

恩重如山的鹿巖,長久守護的季成愚,天平竟毫無抖動的偏向了后者,用真情之重揭開了蓋在他們所謂的友誼之上,那層薄如蟬翼、明透現實,卻因她害怕嘗試不成反失去他而不敢揭去的障眼。

原來她傾心所屬的,一直是季成愚,但這個時候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

害怕、恩情、不舍、感情,撕扯著她的心。只是一瞬的遲疑,仿佛成了亙古難題,情、義到底選哪個呢?

韓茉在人生選擇題的面前,真切而深刻的認清了自己的致命短板,恐懼傷害,掩飾真我。

可情與義,兩者又都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到底要怎么選呢?

即使世上沒有韓茉,那樣的季成愚也一定有愛慕者無數,他的完整襯出鹿巖的缺憾,讓韓茉有心留下來照顧鹿巖,只是照顧,直到她忘記季成愚。

況且季成愚也有更思戀的人吧,不需要她去掛心了。

韓茉擦干眼淚,聲音虛浮:

“我相信你有能力讓自己過好。可是鹿巖,”自以為是的堅定還是多出了霎那的停頓,被韓茉用盡所有理智沖破,“這些年是誰照顧你的呢?你父母在哪里?你自己住在這里嗎?”

問得那么直接,出口的同時就覺得頰上發熱,冰雪敏慧的鹿巖哪里不懂?

在韓茉低下頭僵硬的握緊雙手時,鹿巖在細細觀察她的表情,雖然羞赧,卻真誠無悔。

到底是補償心理逼她這么說?還是她再見自己有了不同的感覺?情況不同,但答案會是一樣的。

鹿巖輕輕合上眼,消逝許久的憾然縈繞眉間。

如果自己沒有離開BJ,或者韓茉如他受傷后多年所愿,早些找到他,不用她開口,他絕不會再錯過,一定毫不猶豫的把她留下。

可俱往矣,即使柔腸百轉,也不得不推開冰心一片,因為男人的責任不容回避,哪怕他還對她有情。

室內寂然,兩人聽到的心跳聲已不知是來自對方還是自己,這樣的情形,耽擱越久彼此就越難堪,鹿巖只能快些回答。

“呵。”

睜開眼,他不由自主的嘆出少時情懷和如今不舍,打破了看似短暫,卻實在漫長的幾秒種。

“她呀,”韓茉果然迅速抬起頭,期待的光華劃過眼眸,鹿巖有種遺憾的了然,“她很好,打理上下,照顧起居,細致又周到,是最好的妻子。”

不出所料,韓茉幾不可聞的吐出一口氣,似乎也長長的、永遠的把一份忐忑驅離了身體。

鹿巖靜觀這細微的變化,有種滄海桑田的感慨。

曾經,他身上的痛,心里的愁,不都是為了這個他喜愛的小姑娘,能平安的長大嗎?一切遂愿,她不僅成長了,還有了喜歡的人,甚至為了他差點什么都不要。如果曾經有遺憾,那今天也全都彌補了。

韓茉望著鹿巖幸福含笑的眼,轉眸到他左手,一枚細細的金環靜靜圈住無名指,低調而卻從未隱藏。

原來他已經結婚了,還那么快樂。

韓茉由心底生出喜悅,真實可觸。

她這才好好打量屋內的布置,簡單、溫馨,流淌著常日之美,昭示著主人對生活的熱愛,有如院內草木欣欣向榮。

她竟然忽視了這么多的提示,突兀的提出讓自己和鹿巖都為難的問題,真的、真的很丟臉。

抬眼看見鹿巖對自己微笑,韓茉也終于不好意思的笑了。

“是你自己找來的嗎?”

鹿巖再次救她出窘境。

“其實,是有人帶我來的,所以我空著手,什么禮物都沒帶。”

鹿巖輕笑出聲,爽朗悅耳:

“和我不用客氣的。帶你來的那個人,走了嗎?”

他本來想問是什么人,和她有什么關系,但他的身份實在不便開口,只好轉個彎。

“沒有,他在你店對面等我。”

昭然若揭的答案,鹿巖微微抬起眉,臉上竟然有一絲小妹出嫁的笑,韓茉沒看懂,仍舊呵呵憨笑。

單純得可愛。

“我老婆今晚值班,本想出去給你們接風,可是我店里做飯的師傅手藝比外面好多了,你把那個朋友請來,我當面謝謝他,好不好?”

“這怎么行?耽誤了你工作還讓你留飯,不行、不行,明天你方便的話,我們再來。”

今天又哭又鬧,她哪還有臉面留下再見店員們呢?

韓茉搖著手,不請自來還又吃又喝,這不是成了季成愚了嗎。

鹿巖也不急著勸,徐徐一語定乾坤:

“算我拜托你不行嗎?”

怎么會不行呢?那一天早退,他也是這么堅持的要她離開學校。

“多少年沒見了,你問了我那么多,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說你呢。”

韓茉想想,最終笑著點頭:

“那,你別起來了,我去叫他,馬上回來。”

“好。”

鹿巖同意,還是開門看著她走出院子,招呼來小徒弟安排晚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沙雅县| 永仁县| 苗栗市| 讷河市| 荆门市| 元谋县| 龙岩市| 班玛县| 阿鲁科尔沁旗| 开封县| 托克逊县| 扶沟县| 太保市| 锡林浩特市| 元阳县| 孝义市| 新邵县| 保靖县| 韩城市| 石柱| 晋城| 安徽省| 无锡市| 台安县| 秦安县| 贵南县| 玛纳斯县| 江华| 荔波县| 剑阁县| 沾化县| 嘉禾县| 海丰县| 广宁县| 确山县| 孟津县| 长岭县| 普兰店市| 军事| 通州市| 阿拉善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