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灼灼烤著，蒸騰的熱氣悶得人心燥。這段時間易晴得知向南關了店子準備去一家國企上班。他將剩下的錢付了員工工資，變賣了店里的上課用品，賣不掉的就帶回了家。變賣的錢加上之前的儲蓄，付完工資還有遣散費后還留了些，正好作為他過渡期的生活費，當然其中種種難處他沒完全告訴易晴。

她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里為向南低落了很久，她問道：“當真不開了？”

向南：“不了。”

易晴：“為什么這么快就放棄呢？”

向南沉默了一會道：“就是覺得...沒有希望。”

易晴：“怎么會沒有希望？現在培訓行業這么火熱，你不要灰心，再等等好嗎？”

向南那頭傳來了更長的沉默，他要怎么解釋呢？說他沒有能力招到更多的生源，他沒法推銷更多的課時，亦或是他不想向他父親搖尾乞憐討一個幫助？

易晴知他定是下了決心了，也放棄了勸說的想法，她道：“也好，盤著個店子也費神。那...是去哪上班呢？”

向南：“我爸介紹的一家國企，做銷售。”

易晴：“銷售...剛起步可能會比較累。”

向南：“可能吧，我對這個不了解，先做著看看。”

易晴：“賣什么呢？”

向南：“通信設備。”

易晴：“這個好啊，大家都需要這些。”

向南：“我目前對這些還一無所知，還有很多要學的。”易晴其實對銷售和通信更加一竅不通，只是以前偶然聽做銷售的同學提起一些不易處，當時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也沒仔細聽，萬沒想到現在自己親愛的人會入這行，而她什么也幫不上。掛了電話，她怏怏地靠在椅背上，想到下午還有課，心里更添了一層煩憂。

向南在上午九點準時到了公司報到，其實他怕走晚了天氣熱，七點多就出了門，可是太陽落在身上還是感到火辣辣的。到了公司才八點，只好在附近找了家粉店吃過早餐，又挨了會時間才過去。進電梯前，他特意用紙擦了擦額頭和身上的汗，怕味道大了，第一面就給領導留下壞印象，毀了工作，也破滅了父親對他的期望。沾濕的紙巾在臉上留了點碎末，他又立馬拂去了，鉆進了電梯。

一路進來，空間很大，很氣派，裝潢倒是簡單，一面面的白墻，墻底包著黑邊。到了領導辦公室門口，他停了腳步，覺得自己竟有些緊張，他深呼口氣，定了定神，輕叩了門幾下。里面傳來了一聲“進來”，聲音低沉，向南猜測應該是個中年人。他推門進去，辦公室和他以前中學的校長辦公室很像，一樣是一張寬大的紅木桌，上面擺了幾盆綠蘿，只不過這間要大得多，背后的書架占滿了整面墻。

向南看見桌上放了塊姓名牌，上面寫著“孔強生”，他以前只知他姓孔，原來全名是這樣的，便默默記住了。孔總經理看不出實際年齡，這點讓向南詫異，一般來說，能坐到這個位置的人都不年輕，可他看上去四十不到：烏黑的濃密頭發，著一件芥黃色夾克。他正在一份厚實的文件上簽字，見向南進來了也沒抬頭，繼續寫著什么，但說道：“是黃主任介紹來的嗎？”

向南趕忙答道：“對，是的，黃建國主任。”

孔總：“簡歷帶了嗎？”

向南：“帶了。”說完把早已拿出來的簡歷遞了過去。孔總經理在簡歷上掃了一眼，沒做任何評論就放到了一邊道：“行啊，這一行不論出身，以后就好好干！”

向南：“是，是。”孔總點點頭，繼續全神貫注低頭翻閱資料。向南見他沒繼續說話了，又覺得直接退出去有失禮貌，只好壓著聲音小心道：“那...孔總，沒別的事我先走了？”孔總這才抬起頭笑道：“好的好的，沒別的事了，可以去忙了。哎呀，這小伙長得挺精神。”向南不好意思笑了笑轉身出了門。出來許久他還覺得心里撲撲直跳，不知怎么，他總是很拒絕和企業或單位的大領導打交道，走進去就覺得一股莫名的壓迫感，有些人明明看著和藹，就是有一種拒人千里的感覺，只要他不主動說話，就好像和他們同處在了一個巨大的冰室，又冷又空。

他又到了黃主任的辦公室。這位黃主任據說是他父親的老同學，恢復高考后，兩人當年一同參加了電大的培訓，一起金榜提名進了大學，在當時可是了不得，這份情誼頗為深厚。可惜兩人不在同一大學，工作單位也沒分到一起。有趣的是，向南爸爸當年進了長沙的一家汽修廠，很是風光了一陣，可惜后來改革開放，汽修廠增多，競爭壓力變大，加上廠里的領導人一時接受不了從“鐵飯碗”變成自主盈虧的企業，廠子迅速沒落，走了很多技術精湛的員工，向南的家里也一下拮據起來。雖然后來廠里慢慢轉型成功，可是留下來的人和效益好的時候比，畢竟少了幾十年的財富積累，生活也就不上不下；與其相反，向南爸爸的這位同學由于缺少人脈，畢業先是分配去了衡陽一家毛巾廠，他本科讀的機械，專業完全不對口，做得蹩手蹩腳，一氣之下辭了職出來，和朋友合開了一家小廠子。誰知，正巧趕上社會大變革，和朋友一起賺了個盆滿缽滿。后來年紀大了，操不動心了，又恰好有朋友在這家國企缺一個市場部的負責人，他就順水推舟來了這。向南心下感慨人生真是說不定的事，有時眼前繁花也許只是一種迷人眼的假象，誰知下一秒變成什么魔怪；有時橫在前面的是嶙峋怪石，坎坷歧路，背后卻是一片絕美的桃花源，誰知道呢？想到這，他心里匯入了一股希望的力量，聚在心里暖暖的。是啊，現在來看也許盡是挫折和困難，說不定這是好事的開端呢？另外，他也對這位素昧平生的黃叔叔心存敬畏起來，畢竟他看穿了人生的困苦，在艱難時勇敢放棄安逸，轉向了不可知的充滿兇險的商海，而且征服了那片海洋，終于在向往的小島上過起了真正安逸滿足的日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人都稱得上智慧、勇敢、有決心的。

懷著希冀和敬畏的心情，他又敲了敲這扇門，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開門的正是黃主任。他的樣子和向南平時見到的中年男人差不多，不高的個子，發福的身軀，頭發也花白稀疏，唯有他的臉龐，和善的笑容證明了他大浪過后的開闊，堅毅的皺紋彰顯了人生的深度。

黃主任看到向南，臉上頓時升起兩朵燦爛的笑容，趕忙招呼他進來：“向南，你來了啊，快，快進來，站外面熱。”

向南微微躬身進了門，謙和地答道：“謝謝叔叔，外面還好，走道里也有空調。”

黃建國：“走道里的空調冷氣少，不頂用，快過來坐下吧。”說完他又去倒茶，向南看他這么殷勤周到，怪不好意思，就說：“叔叔不用忙了，我剛來時路上喝了不少水，現在還不渴。”

黃建國：“喝了什么水？礦泉水吧？那水要少喝，誰知道是什么地方運來的，現在啊，都靠不住。喝我的，專程在茶水間燒的開水，茶葉也是自家曬的。”

說完遞給了他一個瓷茶杯，他拿著杯子感覺竟然是涼的，正覺得奇怪，黃主任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這杯茶是我知道你今天要來，早就備好的，再說，也怕有別的客人到訪。這么熱的天讓人家喝燙水不好不是？”原來是這么回事，向南恍然大悟，心里又嘖嘖贊嘆了黃主任的細心周到。他捧著喝了一口，一股清香滑入口中直到胸間，人頓時清涼不少。

黃主任道：“我和你爸是老同學了，雖然很多年沒什么聯系，彼此還是能從同學口中得到些消息。這次他找到我，我甚至覺得喜出望外，可算有機會幫幫老朋友了。”

向南笑道：“爸爸和我說起您時也是非常高興，說到你們那時一起復習，考大學，一路走過，他都記憶深刻。”

黃主任：“可不是？那時國家剛恢復高考，可把我們樂壞了。當時我們這些知青都在鄉下務農呢，我比你爸大兩歲，在鄉里都待了幾年了，學的那點皮毛都快爛肚子里了，總算盼到了恢復的日子。”

向南：“對，我爸也和我說了這段，說那時怎么怎么不容易。特別看我小時不用功的時候，氣得冒煙。”

黃主任：“哈哈，看來你爸還是那直脾氣。”

向南：“是啊，他年輕時就這樣嗎？”

黃主任：“一點沒錯，不但執拗，還特迷信。有次我們同宿舍的一個室友不小心撕壞了他準備貼在門上的福字，硬是好多天沒和人家說話。”

向南笑道：“您真了解他，他也算個文化人，不知怎么還信這些。”

黃主任：“那個時候大都有點迷信思想，文明程度不如現在，許多思想觀念都從農村帶出來的。”

向南點點頭，又說道：“我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這代比起你們，簡直天差地別了。”

黃主任：“人都是在順境里不知福滋味。不過我們那時下鄉，還真得到了不少鍛煉，你們啊，也應該去試一試。”

說完他拿起杯子抿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對了，你爸為什么讓你來做銷售？”

向南愣道：“我也不清楚，他可能覺得這行有前途吧。”

黃主任：“前途確實算有的，但我覺得銷售啊，就好比在你眼前擺了一堆金子，可你要跳過一座懸崖才拿得到它！”

向南道：“這么難？”

黃主任：“當然了，也要看你賣什么東西，口碑已經樹立了，或者東西本身就是很多人需要的，難度會小些。但反正吧，要從別人口袋里掏錢總歸不容易。”黃主任很想傾吐他自從經商以來摸索積累的銷售經驗，但他又不忍心讓這個剛入行的小伙子在第一天就接觸到這么殘酷的現實，他打心眼里喜歡面前的這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僅是因為他是他老同學老朋友的兒子，還深深被他身上一種溫和謙遜的氣質吸引，他想用自己退休前的一點余力帶好他，免去他一些辛苦和彎折。從他剛才的觀察中判定向南十分適合這行，聰明機靈，彬彬有禮，比他父親會變通，可是他太單純了，有一些社會經驗，但不足以應付復雜的風險。一想到這，他不禁微微皺起眉，為他的未來擔憂起來。向南看出了這縷讓他困惑不解的愁絲，不明白黃主任剛還說笑呢，怎么突然凝肅起來，難道是自己說了什么讓他失望了？他內心也開始惶惶不安起來。好在黃主任畢竟是人生閱歷豐富的人，極會調整自己的情緒，他又換回了那張笑容滿面的臉道：“你之前是學經濟類的么？”

向南：“不是，我是學的小提琴表演。”

黃主任：“難怪氣質這么好。那為什么不搞本專業，轉行做這個呢？”

向南沉吟了會道：“這行也不好做，沒幾處地方需要演奏小提琴的。我之前自己開了家小機構做樂器培訓的，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搞下去。”

黃主任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道：“現在確實啊，做什么也不容易，也不像我們那時只要讀了書就包分配，好在銷售這行不太需要背景專業，人人都能做。”

向南：“那我什么時候來上班呢？”

黃主任：“銷售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對自己推銷的產品了如指掌，當你對自己的商品熟悉了，才能讓對方信任你，愿意買你的產品。我們公司是賣機械的，口碑也好，算起來是好賣的。你從我這帶份資料回去，里面全都是我們要推銷的產品，你不是學工科出身的，可能開始要花點時間熟悉他們。”

向南唯唯地點點頭道：“好，我回去一定認真看。”黃主任笑著將他送出門道：“好，下周一，我們正式上班。代我向你爸問好，改天請他喝酒。”向南笑著答應后就道別出了門，剛走出去，黃主任又道：“對了，我們部門會定期進行商業知識的培訓，千萬別錯過這些機會，好好學習。”向南感激地道謝后上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