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掛于天空,底下街道上的人流湍急,聲音嘈雜。
周圍每個人的身上都占著些許灰黑色的污漬,或多或少;說話間刺鼻的臭味從嘴中噴出,卻毫不自知。
“這些,我早就習慣了......”
覺明和尚在人群的縫隙中穿行,心中喃喃自語道。
這是他第十一個離寺的年頭了,他早已看慣了這世間。佛經上總說眾生皆苦,可在他看來,天天把這話掛嘴邊上的,多是那群看起來是在廟里吃齋念佛,其實每日都欺騙信眾,昧著良心大收特收香油錢的王八蛋們。眾生,早就習慣了這所謂的苦了......同樣,他也是。
早些年,他剛破廟而出時,仗著身強體壯,學過幾手拳腳,也做過一些暴打無良地主,劫持縣內狗官的事情,但后來發現,這其中有一些,是有人在利用自己;而另一些,在他離開之后,事態變得更糟糕了。而這之后,他便不再輕易地幫人了......
今天在街上,他看見了一群獵戶打扮的家伙,在欺負一個女子。那女子孤身一人,若是沒人幫忙,多半就會被擄走欺辱了,看這群人的張狂氣勢,甚至當街直接......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種情況,也不可能有什么隱情了”他當時這么想著,便沖了上去,一番拳棒交加后,那群獵戶要不就是被打得暈倒在街上,要不就是跑得沒影了。
那時,他才松了一口氣。
手肘那兒似乎有些拉傷了筋,背后剛才好像是被人打中了幾下,現在正隱隱作痛。這些身體上的不適感,他到也能承受,但也不禁下意識地感嘆起,他已三十有六,不再年輕了來。
隨后,他便發現之前那個被欺負的女子,也已不見了蹤影。
“誒,跑了好,跑了麻煩就少些?!彼男睦镞@么想著,但不知為何,還充滿著成就感的心里,卻徒然浮起了一絲絲孤寂。不過,這微小的心緒變化,并未影響到他原本準備去做的事情——去拿上剛才丟在一邊的背簍,然后走人。
當他走到剛才丟背簍的地方,剛彎腰撿起它的時候,突然看見面前桌子底下,正蹲著一個臉上沾著不少灰塵,眼神呆楞楞的小女孩兒。她不知為何,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小姑娘,你怎么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知道他長相頗為粗糙、不討喜,大多數時候想親切地問候,都會被別人下意識地嫌棄。所以這時候,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小女孩愣了一下,接著神色小心地探身向前,一把抓過地上的一個竹球,又縮了回去。
他看著小女孩神色有些警惕地抓著竹球,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笑容中不禁多了一絲無奈,接著站起身來,轉過身,便想著待會得去哪兒找今晚落宿的地方。這個問題并未有多困擾他,畢竟這十多年在外,風餐露宿慣了,大不了就在街頭找個灰塵少些的地方,將就一宿也行。
他這么一邊隨意地想著,一邊混入了街道的人流中,張望著向前走去。
沒走上幾步,他突然聽到了,耳畔隱隱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照理來說,這種街道上發出呼喊聲其實很常見,多半是結伴同游的朋友,被人群擠散了,在找尋同伴。抑或是父母與孩子逛街,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另一方不見了。若是孩子不見了父母,那多半是嚎啕大哭,至多喊上幾句“爹娘,你們在哪兒”之類的話。而若是父母不見了孩子......那與其在街上喊叫尋人,不如趕緊去城里的人牙子那兒看看,家里的孩子是不是正在那兒被弄成殘疾。
反正,他是個獨行而來的行腳僧,向來不會有人喊他就是了。他這么想著,腳步未停,繼續向前走去。
那喊叫聲似乎仍然未停,在隱隱約約間,傳入他耳中后,被他辨識出了幾個字來:“光......光頭......頭兄......”
好像是在喊光頭兄?這人真奇怪,哪有這么叫人的?他心中想著,不禁感到有些納悶,但轉瞬間,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我,不就是光頭嗎?等下,這喊人的家伙,不會是在找我吧?”
他想到這兒,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人群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一頭短發的模樣,極少數留著長發......但光頭,他的視線里是一個都沒有。
“斯......難不成是剛才那群混蛋找來的幫手?不可能呀,哪有這么快的?”
他心里想不明白,便拍了拍光溜溜的腦門,不禁有些納悶了。
喊叫聲仍在持續,他又遲疑了一會兒后,跺了下腳,自言自語道:“不管了,回去看看再說。”
隨著話音落下,他轉過身,逆著人流,向前走去,尋覓著那喊叫聲的來源。沒一會兒,便看到了,是一個穿著灰色麻布短衫、短褲,一頭散碎中短發的年輕人,正神情焦急地呼喝著“光頭兄”這幾個字。
“不認識的家伙,看起來有點傻......”
這便是他,對蘇明的第一印象了......
之后,便是蘇明與他攀談,請他吃飯。待得他到了飯館里后,又認識了兩名心存俠氣的年輕人。他心中是高興的,便和他們多聊了幾句,雖說這樣的年輕人他見過不少,而其中多半都會在今后的人生中,被漸漸消磨掉棱角,成為自己原先厭惡的那些人。但不管怎樣,世上總會有新的心慕俠氣的年輕人再出現,而這世道也因此,總還存著一絲朝氣。
在他與那兩名年輕人吃完飯后,考慮到蘇明目前是寄人籬下,生活想來不易,便執意將錢塞給了對方,便準備離去。這時,蘇明卻突然叫住了他,詢問起一個人來......
“飛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是在三個月前。那時候他離,剛抵達這片坐擁著天下第一雄關“雁門關”的土地的時候,還沒多久。
他認得字并不算多,也沒讀過多少書——其中多半是佛經。但常聽人說起,“雁門關”隔絕外族,是咱們大宋朝的邊疆重關。原以為這里的人心氣蓬勃向上,腦中多是保家衛國的念頭,但到了這兒親眼看過之后,才發現這里竟荒涼的可怕——土地不利耕種是一部分,更可怕的,是人心中的荒涼......
南面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若是當地的平原多些,便是種下稻子、小麥,春耕秋收,循環往復。
可是這兒,山多,卻多是荒山;湖不多,也有幾口,但卻不連大江、大海,是不夠幾個人吃的;至于種稻、麥,也因為土地荒蕪,哪怕是豐年的秋天,十畝地里都收不到一個人的口糧。
再加上這里靠近邊關,常有外族人來打草谷——也就是劫掠。假如你在一年里,好不容易耕種了幾十畝地,算著能供的上家里那幾口人吃之后,還沒來得及收割,便被聞風而來的,偽裝成馬賊的外族軍隊,連麥帶人,女兒、老婆、家里值錢的物件全被搶走了。到那時候,你若僥幸,還能留下一條性命,這地,你還會種嗎?
于是,這里除了外族軍隊偽裝的馬賊之外,很多本地的居民,也干起了一些特別的行當——馬賊、殺手、劫匪等等,他們有時會潛出邊疆,對外族的平民下手,但大多數時候,則是對自己附近的普通人......至于外族軍隊,他們是萬萬不會去招惹的。
而“飛龍”,便是這一代最有名,最駭人聽聞的殺手?!帮w龍”自然不是他的真名,但他的真名據說已沒活人知曉了,于是所有知道他的人,便都這么叫他。據說他擅長刀法,刀揮起來的時候,便會快的沒影,人如果被他砍中,眨眼間全身的皮就都會被扒下來。而且還有人說,他會飛......這或許就是他外號叫“飛龍”的理由。
覺明和尚一開始是在幾個喝醉了的賭坊打手那兒聽到的這話,據他們說,那賭坊老板花高價,請了“飛龍”去殺競爭對手。最后那競爭對手被人扒了皮,鮮血淋漓的掛在了他店門口的桅桿上。
世上那些說來玄乎的事,但多半也確有其事。
覺明和尚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他不信世上有人會飛,但也對這個叫“飛龍”的名字,多了一份警惕之心。
而蘇明所詢問的人名,便是“飛龍”.......
覺明和尚不知對方為何會問起這人,便讓蘇明告訴他,詢問的原由。他在得知了蘇明為何會想知道“飛龍”的消息之后,又因不忍見他去送死,轉身離開了。
這個叫蘇明的年輕人,身形看來頗為結實,身手想來也不會太差??墒菤⑷撕蜕硎秩绾?,是兩件有關,又不那么有關的事。他,不行的......
覺明和尚嘴里喃喃自語著“阿彌陀佛”,漸漸走出了人群,邁進了一道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