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三天,毛人一個人進山鉆了老林子,兩天后回來的時候肩頭扛著一只斑斕猛虎,身后用藤子栓了兩頭五六百斤重的大野豬拖在地上。這家伙進鎮子的時候差點引起了轟動,街上不少人都跑來圍觀。也是毛人料事不周,也是他打的這三頭畜生實在太搶風頭,本來不想在鎮子里面和濊貊人打交道的他,終于還是成功地把官府里的人給招來了。
好在是客棧距離鎮子口不遠,官府的人來到的時候,毛人已經躲到客房里面去了。胡老七推說是和尚出去打的老虎,最后答應低價把虎皮賣給官府這才把那兩個王八蛋送走。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兩個人的意思,無外乎就是如果不把虎皮賣給他們就會一直來找麻煩。后面客房里的和尚勸了毛人半天,如果不是怕給胡老七一家惹來后患,毛人早出去一拳一個打死了。
官府的人走后,胡老七夫婦加上六個孩子全家出動,人手一把尖刀,先把那兩只大野豬給剝了,胡老七站在門口大吼一聲“賣豬肉嘞”,不大功夫客棧里面已經擠滿了來買豬肉的人,但沒多久,官府廚房的人來了,一下子就買走了一頭豬,很多老百姓根本沒買到肉,一片唉聲嘆氣。等到人群都散了,胡老七一家這才開始收拾那只老虎,扒了皮,剃了肉,把整幅骨架全給拆了出來。和尚拿個大包袱把那骨頭包上,問了道路,給老猿大夫送去了。這幅虎骨的價格,可要遠遠超過毛人的診金了。
再回來的時候,和尚大包小裹抗了兩個肩膀,說這都是老猿大夫送的,包括一口鍋、四個木碗、兩把匕首,還有兩大袋子炒粟米和一大包風干肉。說是虎骨十分貴重,老猿大夫不好意思白拿,就把和尚和毛人路上生活所需給盡量準備了一下。其實和尚沒說出來,老大夫還給了一張錢票,價值百兩銀。和尚本來說什么也不要,但老大夫說這虎骨拿回他們族群的大城去,少說能買個千兩,只是手頭沒有更多,這才給了百兩。還說按市價收購,最少要三百兩,將來和尚和毛人可以來取剩下的二百。和尚表示不必再計算,算當是毛人的謝禮,這才回來。
兩人把該做的事物全都安排妥當,當晚回了房間,和尚坐下道:“毛人,你打算往哪里走?直接和我去循淪城方向還是……”
“去追濊貊軍隊!”毛人斬釘截鐵,眼睛緊緊地盯著房間的北墻。
和尚問言嘆了口氣,道:“畢竟是上萬人的大部落和三千長戈士,你何必再去招惹他們呢?”
毛人收回目光道:“多少人我也得去,我的棒子被他們拿走了。”
“一根木頭棒子而已……”
“你不明白,”毛人打斷他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木頭,無論是它對于我的意義,還是他本身的價值,我都不能允許他落到別人手里。”
和尚點頭,沒有問那棒子究竟貴重在哪,僅是因為那棒子對毛人有著不一樣的意義,他就知道這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沒有回旋余地了。毛人不再說話,和尚回房睡覺。
次日清晨,毛人一只手拎著扁擔出來了,扁擔兩頭綁著兩個裝滿的大筐。正好和尚也從房間里出來,二人就辭別胡家夫婦登程而去。兩個人輕手利腳——二百多斤的扁擔對毛人來說和沒拿東西差不了太多——自然也就比叉虎氏拖家帶口的遷徙要快很多。叉虎氏大隊人馬已經走了十幾天,可對和尚與毛人來說卻用不了這么久。不過四五天,路面上已經清晰的出現了大隊人馬經過的痕跡。兩人加緊腳程在第七天的時候發現了遺棄不超過兩天的灶灰。
站在那堆灶灰前面,毛人把扁擔放在地上長呼口氣,似乎是終于放下了那么一點心,他回頭對和尚道:“現在必須找個地方把你安頓下來,你不能和我一起去。”
和尚點頭,想了想說:“我知道你打定主意就不會改變,之前我也從沒攔過你,事到臨頭,也知道更攔不住你,只是我我必須再勸你一句,能不去就別去,沒必要為了身外之物冒險。”
毛人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朋友的認真的明確的沒有雜念的關懷,心中十分感動,偏頭看了看路兩旁的斑駁樹影,腦海里浮現出老太姥姥的身影,那個小小的、滿頭白發的、總是滿臉無所謂的慈祥笑容的、拄著一根長長的大拐杖的老母猴。不要了嗎?怎么可能?那是她們留給自己惟一的念想,如果真的選擇不要了,那還不如死了算了。思慮良久,他拍拍和尚肩膀認真道:“依得啊,多謝你。但是我不能不去,那棒子是先人遺物,除非我死,不然必須拿回來。”
和尚點頭沒再說話,兩人向著旁邊的山上走去。那濊貊人的隊伍選擇路線也是一直沿著水源走,畢竟人數較多,沿著水源也就不需要再準備淡水攜帶,路上會方便很多,再者只要靠近水源,食物就不成大問題。此處乃是兩山夾一溝的河谷地帶,河面不寬,山也不高,但是好在四外有不少沖擊河灘。時值盛夏,不算雨季,只要在河灘高處平坦地面搭個小帳篷,讓和尚住上兩三天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兩人不費什么力氣,找個順眼的地點搭好帳篷,毛人又幫著和尚采了不少艾蒿薄荷等等香草鋪在帳篷里面,如此一來既柔軟涼爽又驅蟲。兩人把攜帶的食物扁擔都拿進了帳篷,毛人在帳篷前面碼了一圈大石頭,撿了柴火生了火,拍拍手站起身來,轉頭對一旁的和尚道:“如此你在這生活就沒什么大問題了,兩三天我就回來。”
和尚點頭,囑咐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另外……”他猶豫一下,而后還是說道:“能不打就不打,能少殺就少殺。”
毛人看著他的臉,半晌后答道:“好!我答應你。”然后轉身而去。
天上的太陽毒辣,曬在帳篷頂上烤得帳篷里面悶熱異常,和尚間毛人背影進了樹林,熱得無聊便去了河里面洗澡。毛人則一個人向著之前哪條路的方向趕,他體質特殊,這樣的氣溫和運動還不至于讓他出汗。
拿著三個野果,邊走邊嚼,暗嘆著還是水果好吃。可惜這種果子人類吃了就會中毒,他們的身體太弱了,否則根本不用帶那么多吃的上路,一路上他也不怎么吃那些東西,一來他不吃肉,二來那些什么小米子干巴巴的也不好吃。上了那條大路,毛人也吃得差不多,前后看了看,找準方向撒腳就跑。他力量驚人,一竄就是十丈距離,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帶著和尚,他早就追上濊貊人了。天黑的時候毛人跑到一座小山梁上,這是整條山梁最矮處,新踩出來的道路顯示濊貊人就是從這里翻過這座山的。他坐在一塊大石上面歇氣兒,看著下面一片黑暗里星星點點的篝火,咧嘴笑了。
叉虎氏的帳篷都是三角形,三個面的角落都拴在釘入地面的樁子上,中間是一根棍子支起來,里面鋪有用麻布縫好地裝滿驅蚊草藥的草墊,上面再毛沖下的鋪一塊獸皮就能睡覺了。安古的帳篷肯定不會這么簡單,如果說一般能睡一家四五口的族人帳篷是標準配置,那么他的帳篷就是頂級超豪華配置。不說寬敞的空間和里面豐富的家用器物,單說女人就有八個,一般族人可比不了。別說一般族人,就是那些大小家族的族長最多也就是四五個,有能力甚至有體力占有八個女人?除了他們叉虎氏部落大首領安古之外還真就沒別人。
安古光著膀子躺在自己的獸皮上面,氣息有些急促,幾個女人忙活著家務的功夫,他已經和其中一個另外忙活了點別的事。沒辦法,誰讓她是新來的,誰讓他覺得她新鮮就忍不住火呢?她很漂亮,很多年沒再要孩子的安古覺得她的血脈很不錯,想讓她給自己再生一個孩子,或者幾個也行。他忽然向另外一個默默干活的女人輕聲叫道:“云霞,你過來。”
那女人低著頭走到安古身邊坐下。他輕輕摟住她的肩膀,道:“我們的甘波再也回不來了,但是好在仇人已經被殺死,相信甘波在神山的懷抱之中也能瞑目了。”
云霞抹了一把眼淚,道:“我知道,安古,我沒事。”
安古搖了搖頭,道:“俄尼失去了他的兒子,怎么可能沒事?”
云霞也搖了搖頭,道:“你是他的阿瑪,你也一樣難過……我怎么也不會給我男人丟臉,你放心,我很堅強。”
安古用力的摟了摟云霞,抿著嘴沒有說話,但是眼角的淚水說明了一切。這是他第七個女人,她十四歲給自己生了最小的兒子,今年二十九歲,兒子沒了。
“安古,”他的第一個女人,也是他家中這些女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位走了過來,拉起云霞的手,向他說道:“云霞還很年輕,再給她一個孩子吧,沒有自己的孩子終究是不行的。”
安古之所以十分敬重這個女人,就是因為她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并且不是空話。他相信這個帳篷中能說出這樣話的也只有這個女人,另外幾個……要是沒有她,估計她們早就打起來了。
安古的身體十分強壯,肌肉虬結有力說能輕易把石頭夾碎也不是開玩笑。他小時候曾在金帳部落當質子,所謂質子也就是當成人質的附屬部落的兒子。當然,在實際中質子并沒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危險,真要是有哪個部落反叛了,豈是一個質子就能讓上萬人猶豫的?更多的時候,這只是走一個形式罷了,是附屬部落表示臣服的一種姿態,不過安古的情況有些特殊。
他父親名叫叉虎氏能哲,被公認是千年來最有韜略才華的叉虎氏首領,年輕時在金帳做質子時便被當時的金帳汗王稱為小謀士。當年的叉虎氏還只是不到四千人的中型部落,卻在能哲接任首領之后,短短二十幾年間便發展成為八千人的大部落,并定下了部落發展五百年大計。只是能哲先天不足,出生后就體弱多病,年紀越大,體質就越弱,甚至因體弱導致不宜房事,在成婚后三年才有了安古,而且也只有安古這一個兒子。安古十歲去大金帳做了質子,讀書的能力平平,卻因為天賦優異被金帳供奉的仙人收為弟子,教他煉體法門。
安古煉體五年,出類拔萃,武術也學了不少,承襲族人傳統,向師父求教長戈的用法。師父也不吝嗇,教給他子午雙頭戈的武藝,還親自掏腰包拿出幾種稀有的金屬給他打制了一條子午雙頭金戈。這一對雙頭戈能分能合,左手短戈重二百三十七斤,右手的重戈有二百七十五斤,兩支金戈的尾部有搭鎖,合在一起就是一條重達五百一十二斤的子午雙頭戈。本來師父打算把安古就此帶在身邊,讓他以武入道,將來送他進入門派修仙學法。奈何十六歲那年得到消息,說父親能哲已經臥床,命他回部落商議繼任大事。師父無奈,只好放他回家。臨走時安古向師傅保證,回家繼任首領,最短二十年,最長二十五年,必定再回來找師傅修仙。師傅也沒笑他天真,只是揮揮手,叫他常來拜望。
回家后的安古被父親拉著手,整日在他床頭聽他講述叉虎氏的五百年大計。四個月后的某一天,能哲撫摸著獨子的臉頰,病逝。追隨和拱衛能哲的一批老家族后繼無人,當大首領能哲病逝而新興家族乘勢起兵叛亂的時候節節敗退。直到兩千大兵圍困家族營寨,整個家族面臨背水一戰的時候,剛剛安葬了父親的安古肩扛著父親的帳旗,手持金戈來到營寨門外,按照叉虎氏傳統,把帳旗在身后地上一插,向著跑來奪帳的所有部落發出了挑戰:“爾等逆賊,個個都有,皆可來奪旗,單打可以,群毆也行,能拔旗而去者,就是首領。”
連打三十七場,傷對方五十六名高手,卻沒有一個人殘廢或者死亡,二十幾個反叛部落的首領和士兵全被打寒了膽子。那時十六歲的安古意氣風發,數九隆冬的天氣赤膊而立,滿身的汗水化成霧氣蒸騰,直似天上的神將力士降臨凡間,金戈映著火把反射出锃亮的寒芒,只聽他一聲大喝:“我乃叉虎能哲之子,我乃叉虎安古,我乃叉虎氏部落大首領的天定繼任者,有誰不服,皆可來戰!”
無人再敢造次。
安古在整個部落的臣服聲中繼任了叉虎氏部落大首領的位置,二十年來威望日隆,在他的帶領下,叉虎氏從八千人發展成了一萬四千多人的大型部落。按照能哲生前的規劃,叉虎氏在兩年前開始襲擾高麗邊境山區,作為游獵民族的叉虎氏非常擅長在山區活動,高麗人對他們一籌莫展。只不過正在他們準備繼續向南挺近的時候,大金帳發來命令——全族北進,爭奪喜都。叉虎氏雖說是有著一萬多人口的大型部落,但還是沒有任何膽子敢于反抗大金帳的直接命令的,無奈之下只好全族北歸。
按照金帳發來的詳細命令,他們負責從從南向北收服沿途的所有崖猿族鎮店,同時負責攻擊所有湅沫部落的村鎮。不同的是,可以對湅沫人屠村,但是不許隨意傷害崖猿族人。安古的心眼自然夠用,一看就明白了大金帳的意圖,想到父親對部落未來的構想和安排,安古欣喜若狂——叉虎氏振興的機會已然來到。他找來部落眾多家族族長,開了長達三天的會議,詳細制定了這次北進的計劃,族人在他描繪的前景之下一片振奮。
然而十拿九穩的第一仗他就折了四員大將,甚至連小兒子的命也留在了那里。那可是我辛苦培養出來的四個木圖啊,在中原他們被稱為將軍——懂得帶領士兵的人——一萬多人的族群,這么多年也只培養出來幾十個人。啟力、敦敏、民安都是其中一流的,如今一個死兩個廢,他哪會不心疼?最心疼還是樹勇,那雖然是個憨人,但絕對不是個傻人,能帶兵又是一員猛將,這樣的好手上哪找去?安古又想到自己的小兒子,暗罵一聲混賬,在家里飛揚跋扈也就是了,跑到那么厲害的敵人面前去耀什么武揚什么威?繼而也是滿心的懊惱——他就是個廢物少爺,自己怎么就同意他跟著去戰場了呢?真想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唉——”安古長嘆了一聲:“都怪我太大意了啊……”
從喪失愛將的難過中最終進入了喪子之痛的叉虎氏安古還是在他自己的帳篷里面留下了眼淚,他終究是個父親。
“安古!”三老婆忽然掀開帳簾跑了進來,手里還拿著本來要去扔掉的一盆果皮:“營寨外面出事了……”
“嗯?”安古回過神來,松開兩個老婆的手,大步就向賬外走去。
“回來……把褲子穿上……”
片刻后,來不及披掛鎧甲的安古只穿著一件獸皮短褲,帶著親衛向營寨南邊走去,六名奴隸則抬著他的金戈跟在后面。
“咦?”來到營寨南門前的安古一聲驚呼:“怎么是你?”
毛人松開捏著一名皮甲武士脖子的手,道:“你把我的棒子還給我,我轉身就走。”
安古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十幾個人——都活著,也沒有什么慘叫,只是一個個似乎都沒有力氣站起來。他道:“你不是把自己打死了么?怎么又活了?”
毛人緩緩向前走,四周的軍士則拿著火把迅速向安古的身前靠攏,準備保護自家首領。然而安古卻伸手輕輕拍了拍兩名軍士的肩頭,把他們推開后向前走了兩步,道:“你殺了我的兒子,本來我以為你死了也就算報仇了,但是現在看來,我還是得自己來動手。”
走到火把能照亮的地方,毛人抬起臉道:“你兒子是因為言語辱及我父母才被我打死,他死得活該,你本就不應該為他報仇。但是如果你想,我也不攔著你,你想找死也沒人能攔得住你。今天我來,除了把我的棒子拿回來之外,本想找你報毀容之仇,但是我的朋友叮囑我能不打就不打,能不殺就不殺,所以剛才我留著你的人沒要他們的命,所以你只要把我的棒子還給我,我不會找你們的麻煩。因為……”毛人看著安古那張微有些錯愕的臉道:“遇見他們是個意外,遇見你們更是個意外,本來我就是不應該和你們有什么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