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七趕忙拉著媳婦去一邊柔聲安慰，和尚則已經拿著火把開始給大夫打起了下手，他們在柜臺找來一壇最烈的酒，那大夫也算心黑手狠，把毛人扶起來，一大碗酒從腦門子上嘩的一聲就澆了上去，一碗不夠，又來了兩碗。直到見毛人那黏糊糊的傷處沒有了灰塵臟污，這才動手用小木片刮去被融化的脂肪等物。半晌之后，老猿給傷處清理完畢，嘬了嘬牙花子道：“一般人都得疼死，這大猴子居然沒醒過來……”說這又是一碗酒澆在毛人臉上。

和尚翻了個白眼，卻也沒敢接什么話，聽到大夫說“小和尚去把我藥箱子拿來”，便跑去旁邊拿了那個小木箱遞給老猿。老猿接過藥箱，取出一瓶藥粉倒在大碗里面，又拿出一個瓶子，倒出一些油脂和勻了，拿著個小木片一邊在毛人臉上抹一邊道：“你們來得也巧……我昨天晚上跑出去抓了一窩獾子，今天白天剛煉好了幾瓶獾子油……這可是治燒傷最好的藥……加上我配的……藥粉，用不了多久就能好……”

和尚一聽放下心來，趕忙問道：“他什么時候能醒？”

“說不好！”大夫停手想了想：“著火的時候不光會把人燒傷，火場里面的煙也會嗆人，有的人暈過去之后，再醒過來就傻了，有的再也醒不過來，這都不好說，只能等著?！焙蜕悬c頭，看著大夫再次去給毛人上藥，就坐在了一邊，心頭一片黯然。

那大夫手法熟練，來來回回不一會就把毛人的手掌腳掌也清理上藥，而后沖著和尚道：“嘿，小和尚，有錢嗎？”

和尚一愣，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胖子的包袱里面有的是錢票，但是此時應該都燒沒了。毛人是個裸奔者，自己又是一個和尚，平時都是靠著化緣……

老猿大夫一見他那表情，立時也就明白了，嘆了口氣無奈道：“得啦，醫者父母心，算我欠你們這幫猴崽子的。將來再來到這，記得把錢還我。你要是有心，再給我送點酒，就不算你忘恩負義啦。”

和尚雙手合十，深鞠一恭道：“老大夫是活菩薩，依得和尚終生不忘大恩，來日必定會來送還診金?！?

“嘿！”老大夫笑道：“聽不懂你那套東西，這藥給你留下，”說著把那瓶藥粉和一瓶獾子油放在桌上“明天也是這個時候給他換藥，藥量減半，十五天不要見風，三十天不能沾水，一個半月如果長皮了就停藥，藥不夠了就去找我，能記住不？”

和尚再施一禮：“記住了，多謝大夫。”

“別謝啦，”老猿大夫背起藥箱往外走，邊走邊喊：“小狐貍，給我拿瓶酒帶著。”

胡老七似乎早就準備好了，聞言趕忙拿著一壇酒雙手遞過去，笑道：“上次我家老三摔斷了手，多虧您老，這酒是我跟行腳商人特意買的，還沒等給您送去呢……這不就出事了么，正好您今天來了，您帶回去嘗嘗。”

“哎呀，”老猿驚道：“你真是有心了，小狐貍啊，你這可是破費了啊，不過我也不和你客氣，你知道我就好這一口，是真舍不得不要，這樣，以后有個頭疼腦熱的就來找我，差一般兒的草藥都不收你的錢了……”

兩人一邊聊一邊往外走，和尚也跟著往外送，那邊胡七嫂則端出了一碗肉叫住了他，道：“兄弟，你一天沒吃東西吧？家里沒有素的了，這一陣子你也就將就吃吧?！?

“謝謝嫂子，”和尚接過道：“出家人隨緣方便，我多念念經贖罪就是?！?

胡七嫂點頭回了廚房，和尚就坐在毛人身邊大口吃肉。他也是真餓了，一大碗肉幾口就嚼了大半。肚里有了食，心里就踏實，和尚雖因吃肉心中自覺負罪，但果腹的快感還是難以阻擋。正吃得香，就聽有人斷斷續續說話，和尚一驚，抬頭正是毛人口中所出，但聲音實在細小。和尚放下碗，把耳朵湊近毛人的嘴，只聽毛人喃喃道：“……古之……是……螻蟻……陰……循環……滅……體……克……人……亙……同心……歸……無極……”

和尚沒聽全，低頭繼續聽。毛人反復念叨，只是聲音太小，很難聽清，聽了半晌抬起身來自語道：“什么……是螻蟻……皆是螻蟻？”咂摸咂摸笑道：“還吹呢？都燒成這個德行了，還吹牛呢？還說人家是螻蟻？被螻蟻弄得自殺，你也不嫌丟人？切……”

毛人猻五空在第三天的時候醒了過來，然后就一直發呆。無論和尚與胡家夫婦怎么和他說話他也沒有反應，只是躺在木板床上兩眼直直的看著天花板。和尚問他把胖子的尸體放在哪了，他不說話，問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他也不說話。胡七嫂給他燉了肉湯補養，他不吃，給他采了野菜野果拿來，一樣還是不吃，最后都便宜了和尚。

醒過來的第二天和尚就給他停藥了，不是沒有藥，而是毛人臉上和手腳上的傷基本全都好了。和尚感嘆他體質特殊，那樣的傷勢一般人別說痊愈，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大問題，你再看人家毛人——三天痊愈。只是如今這家伙傻了，怎么辦？和尚坐在房里的桌子旁邊，瞇眼看著窗外滿園子的正午陽光發呆。盤算著怎么能讓毛人有點反應，哪怕只要能走路他都敢帶著毛人去找師父，師父醫術高明，肯定有辦法治他的傻病。

“給我拿面鏡子？”

和尚聞聲回頭，長時間看著明亮處的眼睛一時間難以適應房屋中的幽暗，等他看清那個正摸著臉瞪大眼睛看自己的人正是毛人的時候，他一個箭步就從椅子上蹦到了床上，蹲在毛人兩腿中間抻長了脖子盯著他兩眼道：“你說話了嗎？你沒傻呀？你好了？說話！啊？”

毛人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歪頭向后躲了躲，盯著和尚的眼睛里面漸漸流露出鄙視，最后滿臉嫌棄道：“你看一下你自己的樣子，咱倆誰傻？”

和尚低頭看看自己——腳尖點在床板上，腳跟翹起，膝蓋岔開，屁股坐在腳跟上，貓著腰，兩手按在毛人肩頭——這個姿勢確實不怎么雅觀，而且，嚴格來說這個姿勢是犯戒的。他趕忙下了床，拉過椅子端端正正坐下，忍了一瞬間，再次把脖子伸得老長，道：“你真的……好了？反應過來了？回過神來了？”

“回過神來了。”毛人道：“我的臉怎么了？”

“……”和尚沉默。

“沒事兒，”毛人看他欲言又止，嘆口氣道：“你拿個鏡子我看看?！?

“那天的事你還記得嗎？”和尚沒有去拿鏡子而是反問了一句。

“記得，”毛人點點頭，然后問道：“過去幾天了？”

和尚歪頭算了算，道：“第三天濊貊人走了，然后第四天我去給你念了三天經，你又睡了三天，這是九天……今天是第十天。”

毛人沒計較和尚白念了三天經而不是趕緊救自己的事，只是沉默了一會。見他沒有幫自己拿鏡子的意思也就沒有強求，想了想道：“我那天腦子出毛病了，拿棒子把自己打暈之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你知道后來發生什么了嗎？”

“哎——呦——”和尚仰頭沉聲長長嘆了口氣，反問道：“你那天是怎么了？為什么會拿棒子打自己？走火入魔了么？”

“應該是吧，”毛人也是嘆了口氣：“我把胖子安葬以后想到了很多事情，好像一下子把事情都想明白了，但是現在看來并不是真的想明白了，應該是想到了不對的那條路……走火入魔？這個詞挺好的，我應該就是走火入魔了?！?

和尚點了點頭：“給你收尸……哦不……給你念經的時候我就在想，其實你是一個挺可憐的人，之前聽你說過，你的親人都去世了，又沒有幾個朋友，更沒有一個正經的師承……一個人修煉，出現走火入魔的事情太正常了?！?

“我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個師傅，”毛人靠在床頭，手指捻著自己大腿旁邊的毛：“我以前覺得我不需要，覺得可能沒什么人適合做我的師父。”

“嗯——”和尚嘟著嘴唇想了想，說：“你應該拜師，我覺得你的身體雖然非常奇異，天賦也高得嚇人，但是這世上奇人異士太多了，總有高人大能可以給你適當的指導，拜一個師傅還是很有必要，不然你早晚要出更大的問題?！?

毛人長呼一口氣，嘆道：“我哪知道上哪去找他們啊……”

和尚笑道：“慢慢來，只要你別再想著把自己一棒子敲死，那就總能找到。”

毛人也笑了，多少有點掛不住的表情，道：“和尚，我陪你一起去游方吧，趕巧了你打架不行，我是除了打架別的什么也不行。”

“好啊，”和尚點頭：“有你在身邊，不但不孤單，而且更安全，我們一起看看這個世界，順便打聽打聽誰能當你的師傅。”

“你還是給我拿個鏡子吧！”

“這個吧……”和尚撓撓已經長出頭發茬的光頭，為難道：“你先別想鏡子……”

“磨磨唧唧的，”毛人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和尚也是無奈，但還是趕緊張嘴講述：“那天你把自己敲了，就倒在地上，那個濊貊族的大將軍就讓人把你扔到了一間房子里面，然后把那間房子點著了……”和尚把那天從他被扔進火里面一直到今天所有的事情都給他講了一遍，毛人一直聽著，沒說話，直到和尚自己停下這才問道：“所以我的臉是被火燒了……”

“對！”和尚見他還算平靜，也就很痛快的承認了。

“我見過被火燒的人，”毛人難掩臉上的落寞神色，低聲道：“全都是溝溝坎坎的疤痕，很丑，很嚇人，很可憐……”

“嘶……”和尚嘬了嘬牙花子，到：“你……和人還是不太一樣……”

“啊——？”毛人仰頭長嘆：“比那還慘？那我以后怎么見人？戴面具嗎？”

“那倒不用，”和尚看毛人表情還算十分冷靜，站起來道：“我去給你要一面鏡子，我感覺你看看自己的臉是什么樣兒應該沒什么問題?！?

毛人頷首同意，和尚如飛而去，不片刻就拿著七嫂的銅鏡回來了。毛人接過銅鏡，深吸一口氣，照著自己的臉看了過去。

“這……怎么會……”毛人滿目驚愕叫道“猴子？”

毛人本來的樣子與人無異，人頭人臉人手人腳，只不過就是滿身長滿了密實的金毛，要不然為什么所有人見到他都叫他毛人呢？毛人有一張粉白的面孔，拋去兩腮與頜下的短髯不說，按照人類的標準，算是一個非常俊美的小伙兒。他雖然出身水云谷的猴群，但是除了喜歡蹲坐之外，并沒有什么地方和猴子是一樣的。然而在被大火燒傷之后，白嫩的臉皮被生生碳化脫落，面部脂肪也融化得絲毫不存。不知道是強大的愈合能力還是老猿大夫的藥非常神效，他的臉上很快重新長出了皮膚。但卻不再是之前那種滑嫩的人類皮膚，而是粉紅但卻粗糙泛黃的、像是獼猴臉頰一樣的皮膚。而且，他臉上毫無任何脂肪，兩頰塌瘦，鼻頭也不見了，外露的鼻孔看起來像是沒有鼻梁，如此就顯得吻部還有長長的人中上唇十分前突。再加上他本來眼睛就大，此時眼瞼皮膚單薄，眼窩深陷，顯得眼睛越發圓溜。

如此一張面孔要是長在人身上，那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好就好在他自顴骨旁邊到兩腮兩頰再到下巴都生有金毛短髯，如此一來，濃密的毛發和突出的吻部讓他的臉看起來就和猴臉無異。不過奇異的是，他身上但凡是一根毛都不怕火燒，眉毛也算，但眉毛的面積太小，那部位的皮膚還是毀了，只是眉毛還在。所以可以想象，一張長著一對鋒利劍眉的猴子臉，實在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其實……”和尚湊到他腦袋邊，和他一起看著鏡子里的面孔，試探道：“仔細看起來挺威風的……”

“滾一邊去……”毛人一腳把他踹下床，罵道：“威風你特釀也燒一個?！?

和尚撓撓腦袋爬起來，坐回椅子上道：“拉倒吧，我可沒你那身體素質，燒完我就死了?！?

毛人沒去管摔得吭哧一聲的和尚，而是對著鏡子動了動眉頭，那里沒有脂肪，顯得眉頭肌肉十分突出。毛人用力一皺鼻子，眉頭一緊，再一咧嘴，呲出天生的上下獠牙，眼睛一瞪，做出兇相畢露的樣子，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叫道：“還別說，是挺威風！”

剛巧此時門一開，胡老七走了進來，毛人聞聲抬頭，臉上表情卻沒收起來。胡老七猛一看見他如此兇相，嚇得一聲大叫，向后一個趔趄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扶著門框哆嗦著道：“這是咋的了？醒了就要吃人？”

和尚聞言哈哈大笑，趕緊去扶住胡老七，道：“沒事沒事，他緩過神來了，在那臭嘚瑟呢?！?

“哦……”胡老七這才長出口氣，站穩了道：“之前醒了以后就像傻了似的，這會兒又是這個表情，我以為犯病了，瘋了呢！”

毛人一臉尷尬，笑道：“掌柜的……不好意思啊……嚇著你了?！?

胡老七擺擺手，示意無妨，但另一手還是在胸口上下撫了撫，來到毛人床邊坐下，道：“其實你也不用著急，現在的樣子雖然和以前那個俊俏的樣子不同，但是看起來并不丑，”看著窗外明亮的陽光，嘆了口氣才又道：“你不知道，鎮子里面有不少人被著火的房子壓死了，還有好十個人都被燒傷了，其中有三個還活著，我去看過，他們那傷口才真是嚇人，越長越嚇人，那肉像一張網似的……”

毛人把腿耷拉到床邊，和他并排坐著，聞言點點頭，接口道：“我以前也見過，那種傷疤確實嚇人……我已經很知足了……”

“好好……”胡老七聞言很開心，拍拍毛人肩膀表示我很欣慰，低頭想了想忽然道：“對了，之前你嫂子熬了一盆肉湯，你沒喝，全便宜這個和尚了。你等著，我在給你熬一盆去，你得補補?！闭f完也不等二人答話，轉身就走。

胡老七離開后，和尚靠在椅子上看著毛人，道：“你的身體如何？別的地方還有不舒服的嗎？”

毛人搖搖頭，抬手抬腳道：“都很好，再有一兩天，所有傷口就都能完全長好了?！?

和尚點頭表示知道了，沒說話。毛人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我不想影響這個鎮子的平靜，所以我不想在官府那邊出現，所以老大夫那邊就不去致謝了。至于胡七哥和胡七嫂，臨走的時候我去給他們打些難打的獵物，讓他們自己分割了拿去換錢，也算一份謝意。”

和尚再次點頭，道：“你說得對，但我是和尚，有戒律，不能陪你去打獵。這兩天我去鎮子里面的那些無人廢墟再看看，找些能用的器物……”

“拉倒吧！”毛人道：“都是讓大火燒過的，撿回來也用不了了?！?

“總比沒有強吧？”和尚一攤手。

“行了，”毛人道：“總之你別管了，這事還是要找七哥七嫂幫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