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織夢花的故事嗎……瑰麗的樹生長在最無望的地方,風沙肆虐三百次后卻能開出絕美的花……』
他蹲在光明殿檐角吹著晚風,老實說他并不太喜歡那輪張揚的月。這里的視角很好,一低頭就能看見貓兒在哪里打滾撓球。
詭譎的影無聲攀到他角邊的平面上,師弟說明天球球就三歲了。他眼中的星辰忽然沉淀下來,恍如時光慢了腳步。
他忽然心有念想,低聲哼著歌兒,歌里唱的是,‘是多少段歲月的洪流呢,還是根本不存的虛夢’……
當三生樹落下梗紫的葉片,至什么人也消失在萬丈光芒中。若有似無的清鈴越來越遠,快要消散的最終一刻,原來是絕望的哀泣。
她說:放手吧……
光明與光明如何竊竊私語?它們會說:嘿,黑暗的地方見。
所以,她沉淪在黑暗中了。
他抬高眼眸,望著愈加濃重的夜色,夜色里有星河連成一場夢。
「師兄,師兄你又出神了」
他猛然回神,一瞬間竟覺得世界都那么虛無。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倏地顫栗,手中似有濃稠的血花涌出,如混沌惡口般的險惡,眨眼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想他是夢魘了,圣女說這魘自圣火而生。無有解法。他跳下屋檐,拍拍貓兒的腦袋。他的心中有一個方向:沙漠深處就是夢起的地方。
「所以,這是你執著沙海的理由嗎?」月光灑在湖面上的時候,圣女停下了祈禱,點點螢火對影成雙,落在眼底仿佛散亂希望。
他微微頷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定。
然后孑然一身往沙海而行,彎刀映射著冷月的光暈。茫夜下風吹起漫天飛沙,他是逆行的人,蒼茫里唯一的忤逆者……
他落難于風暴中,天傾地碎恍若萬劫不復。渺小的蜉蝣泯滅在滄海桑田里,他便銷跡在滄海桑田的盡頭。宵風清冷,浮動樹梢的葉片,第兩百九十九陣肆虐過后,或許能聽到花開時候的聲音。
那是屬于沙漠的美麗謎題,何必追尋答案。
他忘卻自己如何倒下,遮住月的手掌殘存著誰的溫度。粘稠的血腥瑰麗地綻開,他所見是火海,所聽是無解的悲哀。
他忍不住回憶,她叫什么名字呢……
他與她相遇在胡楊林里,斑斑點點的螢火圍繞著可愛的姑娘。飛揚的青絲卷起繾綣的挽留,緋紅的衣裙盛開和曦的顏色。
她隨著清風起舞,歡聲笑語融化在他的心頭。
他失神地踩斷了一截枯枝,她的眼底碎星流動。她向隱身黑暗的他伸出手,就像是——圣教給予他的救贖。
他想這個遺忘的名字,一定是明媚而不憂傷。
當他再度眨眼,正駐著一枝枯木,腿腳酸痛麻木,顯然徒步許久。可他的神色浮現不可避免的茫然。
瑰麗的樹吟唱著深夜的哀歌,他又回到了這里——這走不開的織夢樹。
如果這是童話傳說,也許他遭遇的是仙子的禮物。就像戲劇里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只是戲劇,現實不太愿意讓說過‘再見’的苦情人,真有一日從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頭。
他沉溺在夢里,不同于主動回憶。他的思緒回到了宣揚教義的那一日,圣女將圣火紋烙進每位弟子的額心。
「恩澤九海,光明為途」
他于是也跟著他們念到:恩澤九海,光明為途。
其實他并不懂。
遲鈍的領悟拖延他的腳步,傳教就成了艱難的功課。大漠的部落仍然不停征戰,所謂‘世人’早已不再順應神的旨意。
他困苦的時候,她在月牙灣舀起了一捧清露。
「為什么不能遵循自己的教義?不接受,或許是有自己的信仰」
他否認道:差別的教義是信仰沖突的源頭,如果世人共同追隨著光明神,他們就能相互理解、包容。
他抬眼,撞進她的眼眸。背著星月,朦朧光華勾勒她的身姿,他忽地感到窘迫。
她露出詫異的神情:「咿,你說過你無法通透教義」
是,不理解……但這兩字猶可框定規格,告訴他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
她沉靜下來,稍息才重新漾起笑意。她說‘大概吧’,帶著聽不出的落寞。
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是‘夢’」
‘夢’是什么?
「‘夢’是……業火」
有的邂逅從一開始便是錯誤。他隔著竄起的火海,與她遙遙相望。如果能早知結果,‘因’的種子便不該種下。
圣教與逆教徒宣戰,正義的名號響亮到震耳欲聾……
她凄哀地落下淚來,也笑得光輝燦爛。
「這是夢,夢是什么」
如你所說……是……業火……
他朝她伸出手,撕心裂肺地想要勾住她的背影。抓不到的影子,就像漏過指縫的細砂——世人夢我,我夢業障,三千婆娑。
她側過面目,眼角滑下溫熱的露珠。
「我……愛你……」
她與她的族人消失在火中。風暴肆虐過的遺跡,生出瑰麗曼妙的樹,經歷兩百九十九次洗禮,扎根世人的夢中。
他真正醒來,已在沙海的盡頭。清澈甘甜的河川后,是一望無際的胡楊林。青藍的光點輕幽地飄起,穿越了時間洪流。
心中悵然若失的感覺,在一陣陣搐動中更加酸痛。如果過往發生能為記憶挽留,那么端看存在的真實,就是世人的印象。
她真的存在過嗎?是不是一朵迷路的織夢花飄進他的夢里,所以才見到了這樣的她?她愛他,這份夢中的情感,是他真正得到了愛,還是虛無的一念之間。
他凝視著沾染塵沙的手掌,沒有血腥,也沒有火灼。
他沿著河川走了許久,破敗腐朽的船只擱淺在沙灘,粼粼水波碎在朽木上,無聲無息。失魂落魄的旅人,分不清虛實真幻。
輕飛的種子從遙遠的地方漂泊,落在他的身前,葬在沙里,就像星辰隕落荒川,再也無法升起。他睜大眼睛,耳畔似又響起那輕怨的嘆息:
「你是……我的美夢」
他是夢中人,還是夢外人?他的光明神從未告知他,存在是什么存在?究竟是誰夢見了誰,誰出現在誰的夢里——
他捕捉到一抹沉香,悠遠縹緲,像極了盛在她手中的月華。
圣女展開雙手,點點圣光由穹頂落下,來自神的不可侵犯的慈悲。
「你迷路了」
他不否認。
「迷失是生命必然,答案浩渺如星;若你無法辨別,不妨閉上眼睛,當你抓住了光明,你便知曉它是否就是你想要的回復」
圣女冰涼的指尖定格在他的額心,灼灼燃燒的圣火抖落星點碎屑。
或許這也是一種答案。
他接到新的任務,不外乎傳教而已。沙海彼端的部落總是保留著原始的野蠻,師兄弟窸窸窣窣地透露出不滿。對于自視甚高的圣教徒,著實委屈。
于是這又成了一個人的宣講。沙漠留下一串不長久的腳印,風卷走越來越多的痕跡。他似有感應地抬起頭,掩埋在沙海下的廢墟露出棱角斷壁。
他怔怔地望著許久,記憶里或者夢里,這里該有一株瑰麗的織夢樹。他的圣經兀自翻開許多頁,簌簌的聲音消散在塵沙里。
到達部落,意料之中地受到排斥。族人推促怒喝著他趕快離開,圣經落在地上被踩得破碎褶皺。忽陷迷茫的傳教者退開幾步,避免無意義的創口。
他想,或許圣教的誠意還需傳達。
他在哄鬧中離開,在不遠處的高峰坐下休憩。天色暗下,等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