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之前,曼妙女子爽快地撕掉半遮不遮的裙擺,在月白的細紗與橙黃的火光中展露出兩條勻稱好看的腿。這雙腿已經鮮血淋漓,七八道深深淺淺的刀口橫七豎八地遍布。
潺潺血液沒了衣裙遮掩,艷紅了軍醫的眼睛。老軍醫顫巍巍地翻出幾卷干凈的細麻,比對著她的傷口,遲疑又膽怯地說道:「大人,恐怕得縫針啊……」
幼莉正扯開了半卷細麻,準備將就著止血,聽得這話,下意識地拒絕道:「男人老了果真什么都軟了~不過是劃了幾道,過幾天就好了。」
老軍醫顫著牙關不敢多話,那捻在手中的針要提不提。就在此時,一只白凈的手倏然搭在幼莉的肩頭,嚇得軍醫快要掉了下巴。幼莉側目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嬌笑道:
「哎呀,看來背后是說不得壞話的,誰曉得正主什么時候就站在附近了~」
溫文翻了個白眼,「我不想跟你討論任何帶顏色的話題。」他轉到幼莉跟前,看著她全身上下多是大小不一的傷口,好似才闖過刀山火海。好在沒命中要害,這廝還能說幾句輕浮的話語。
老軍醫知趣地退下,浩渺大漠一下子仿佛只留下這寥寥幾人。
幼莉見著溫文從木匣里摸出布卷、羅列出九根銀針,不免腦袋一疼。干脆將手拍在了額頭上,順勢滑下捂住了眼睛。
溫文哼著鼻子,似是隨口道:「忍著點,我下手沒輕重。」
幼莉牙疼地‘嘶’了一聲,有些可惜地問道:「那么沒醫德沒良心,你怎么還沒被病患檢舉。」
溫文冷笑道:「因為被我醫過的病患都死了。」
……那你不就好棒棒?
云徹這才挪著艱難沉重的步伐,翻山越嶺走近了火堆。鞋履踩在沙上,擠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禮儀性地向幼莉點點頭,隨即問道:「妙雪圣女在嗎?」
幼莉透過刻意留出的指縫,狹小的視野中瞅見一臉疲憊的青年,以及那個詭異厚重的被褥中露出的半個腦袋。「喔豁,中原宦官拿棉被裹美人,咱大漠圣使拿棉被裹老頭?云徹,你的品味不行啊~」
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也不知是溫文故意加重了力道還是如何,這廝臉色霎時一白,放松的手指瞬間摳進沙中,恨不得再將其捏成粉末才好。
一陣劇痛未散,幼莉咬牙切齒道:「好義弟,你大義滅親還是假公濟私——啊!」
溫文將一道一寸深的傷口縫合成細長的蜈蚣,用行動表明他的態度:你可閉嘴吧。
幼莉幽怨地哼哼唧唧幾聲,左不過是念叨他不解風情。隨后才慢吞吞地說道:「凱勒遣往光明殿的兵衛都被殺了。」
云徹愣了一下,而溫文頭也不抬地問道:「難怪沒有你們的消息,怎么回事?」
「圣女中毒難移,雖然用蠱壓制,不過終日昏沉。我得不到接應,只能一個人獨闖試試,結果你也看到了……」幼莉疼得眼中含淚,一雙眸子水光粼粼,好不可憐。
「你不是很能打嗎。」溫文嘲諷著擠眉弄眼,一面才用細麻將她的腿從上到下裹得密不透風。
幼莉哼道:「金盆洗手,養老退休~」
沉默不語的云徹在旁暗暗細數。
他想,以妙雪圣女的能為,暫時不會有太大危險。他難以揣度的是這些所謂的暗哨殺手,到底是不是同一批人馬。如果是,那他們故意誘導光明殿人員前往多利亞的目的,便就值得細品了。
比起在多利亞部落鬧出人命、挑撥與光明殿的關系,在布圖多遺跡陷害妙雪、幼莉或者其他人物,推促‘喀達爾明珠’天鵝坪的逆反,更利于挑起權貴與圣教的斗爭。為什么他們選擇的是貧窮的多利亞——必然因為多利亞有特殊的條件是他族沒有。
這個條件很有可能就是魚梁石。失去光明殿作為倚靠,多利亞必然需要新的救援。面對薩陀部落的威逼,誰是最方便最快速的選擇……天鵝坪。
若真是天鵝坪,很多事情便能可解釋:妙雪圣女中毒、多利亞族長的蠱蟲、無法突圍的暗哨伏兵、失去蹤跡的天鵝坪兵衛、暢通無阻的道路……但這樣的漏洞未免太大,有心思挑釁圣教,還沒心思做到滴水不漏嗎——
其余的傷口也處理完畢,染血的濕布疊了好大一堆。幼莉挑挑眉頭,伸出手示意溫文將自己拉起來。壞脾氣的醫師翻翻白眼,難能可貴地體諒了一下‘愚蠢的人類’,將那廝攬起來背在背上。
「哦喲,良心發現?做賊心虛?」
幼莉不老實地折騰了幾下,被溫文掐了一把,頓時老實了。
聽著幼莉指路,兩人一個帶一個地走近還算寬敞的營帳,內中器物不說一應俱全,卻也足夠應付這些貴人了。病白的少女不安地蜷縮在床榻角落,單薄的被褥大半都拖在地上。她的額頭蒙著薄薄的冷汗,打濕細軟的頭發、黏在額間卷成了圈。
溫文不太客氣地將幼莉丟在邊角的椅子上,轉手卸下云徹的負累。青年負重一路,他的臉色超紅、短發濕潤,輕薄的衣物黏在身上,呈現半透明的質感,更顯底下軀干。幼莉瞧得真,忍不住吹了聲挑逗的口哨。
云徹已是疲倦勞累,卻始終一聲不吭。等等老族長被安置妥當,才終于泄出一縷長息。
幼莉想就著尋常的習慣疊起腿來,豈料接觸一瞬,疼痛就拉扯得她面目扭曲。她只得放緩了速度原模原樣放回去,二十幾年來坐得最規矩的,大抵就是今日這一回了。
雖是滿身疼痛,她還不忘替老實孩子鳴不平:「苦力都讓云徹做了,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溫文又白了她一眼,不負眾望地懟回去:「沒用的東西當然是丟掉了。」
臭鳥醫師踱到床榻邊上,燭光打下的陰影籠住姑娘的面孔。他放輕了手腳將薄被撿起來,再仔細蓋在她的身上。淺睡的姑娘顫顫潮濕睫羽,緩緩睜開含著水霧的碧眸。
她似乎舒心地吐出薄息,靜滯了許久,才細微地試探道:「溫文……」
溫文松了口氣,拉過她的手腕就要放血。妙雪搖搖頭,毫無波瀾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我不痛。」
回應她的仍然是冷嘲熱諷:「是啊,你當然不痛。按你的話說,要是痛了就該一頭撞死。」
妙雪面色冷淡地提出異議:「如果生命遭遇痛苦而無法跨越,即刻自盡就是最幸福的方式。」
溫文轉頭看向愁眉苦臉的幼莉,故作驚訝地提高了聲音,也不知在于誰說話:「現在還知道分類了,要不要獎勵你一塊糖?」
幼莉磨著牙猙獰道:「我能跨越,不勞費心,謝謝了您。」緊接又小聲吐槽這個沒良心的壞東西。
老族長大約是蠱毒發作,疼得哼出聲。這一回溫文沒急著扎針壓制,倒是將玲瓏小巧的姑娘連著被褥一同抱起來,直到他跟前才放下。
云徹幫襯著翻出他的左手,果然那藏在皮肉下的活物有挪動起來。大約是感知到危險,它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許多。妙雪看著手臂上越來越濃密的紫黑脈絡,又看看中蠱者的面容,平淡地說:「枯殘蠱,已潛伏兩年有余。」
她好似沒察覺什么不對,又補充道:「無解,抬走。」
任何多利亞的族人都不能死在這。
除了幼莉不合時宜地笑得花枝亂顫,無人做出更多的動作。
云徹主動開口道:「他是線索,暫時不能出事。」
妙雪淡淡地說:「生不過是一朵花開的時間,死不過是一片葉落的剎那。」
這算什么安慰。
云徹堅持問道:「無法可解嗎?」
妙雪靜靜地望著他許久,才在逐漸膠著的氣氛中說出答案:「掌控生死的人,當然也能掌握解方。」
云徹想,言下之意便是要找到下蠱的人。
……
『欲作魚梁……云復湍……因驚四月……雨聲寒……嗚……』
幽幽的歌聲是自云間落下的羽,輕飄飄、輕飄飄地,擦過他的心間,揉出細微的痛癢。
不知天地的人,失足踩入一片滄海。冰涼的海水似是哀悸的眼淚,冷得徹骨寒心,冷得麻木遲鈍。
云徹大夢初醒一般地退卻幾步,眼前踩下的三兩腳印過,很快被雪浪沖刷干凈。
他茫然地觀望,從星漢燦爛的浩藍天空,到映水無痕的半邊皓月;從波濤驚岸的滄瀾大海,到孤影綽綽的絕艷紅衣。
那位姑娘就坐在海中的礁石上,纖細的手指捋過一縷白發,竟不知是千年枯槁,還是一夜蒼白。
她似是正要出嫁的女兒,對著水月簪一朵紅花。也似乎本就該在那處,凡塵容不下她。不論怎樣,滄海應是她最好的歸宿。
云徹是第一次見到海。這片海讓他覺得十分不安。
他有愧于這片海域。
可他不知原由。
是夢吧?他這樣想著,他確定自己應該在咯達爾大漠,守著性命垂危的老族長。
他正要轉身離開,那天籟般的吟唱也倏然停下。余音飄忽在這片天下,海浪粉碎的聲音那么清晰。
她帶著無限溫柔,仿佛面對繾綣的愛侶:『清嵐……清嵐……』
動蕩的心亂了方向。酸楚的滋味在胸膛內炸開,有一個名字如毒藥般沁進骨里,叫他瞬間停滯了呼吸,恨不能摧心剖肝、挖出骨架來進入酒中漱洗。
究竟是誰病入膏肓,誰瀕臨死亡——
「你……認錯人了……」
「我不是清嵐,我叫云徹。」
指甲也刺入掌心,很快紅了手掌。背對背的兩人,卻像在此刻聯結了情緒。
『你是清嵐,你是……你是小和尚,也是沐清嵐……』
驚濤駭浪在剎那間凝固,或許是忘了時間,又或者是被時間遺忘。
一雙冰冷的手順著他的脖頸觸上他的面頰。那位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立在他的身后。
『我不問你為何背棄我……我只想請你平等地,再愛上我……』